01
田小云已经观察阿花好几天时间了。
她假装去包装车间里找素琴商量最近的出货量,实际上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前排的几个女工。
二十几岁的年纪,放在他们镇子里,还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再看她们,膀大腰圆,脑后胡乱地扎着马尾。太阳晒出来的麦色皮肤,在白炽灯下,显得油光锃亮。这会儿,她们正手脚麻利地将海鲜干货塞进小包装,可是嘴里也并不闲着,青天白日地说一些带颜色的笑话,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粗俗!田小云不喜,皱着眉头在人堆里寻找阿花。只有这个女人,还能勉强入她的眼。长得虽算不上顶美,胜在清秀,身材就不说了,她可不希望她挑的女人在这方面胜过自己,肥瘦适中最好。
阿花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在于她的老实和不合群。她越老实越不合群,也就意味着她们计划要做的事情暴露的可能性越小。
“怎么没看到阿花?”田小云一边整理手边的单据,一边假装随意地提了一嘴。
“阿花?哦,你说她啊。早上请假了,说是下午过来。”素琴提手看表,“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一个女人走进了车间。不是阿花又是谁!要说这女人长得是真白,普通的五官也变得耐看了许多,表情怯生生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儿。狐媚妖子!田小云撇撇嘴,轻轻地咒骂了一句。
有人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阿花赶紧收住身子,往旁边撤了好几步,然后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工位上,也不和旁的人说话,低头就干起活来。
附近的几个女人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正要开怀大笑,看到阿花,像是扔到水里的炮仗,只出了个低低的闷响。阿花也不在意,连头都没有抬。
田小云又盯着她看了几秒,脑中忽然闪过丈夫王辉的话:“女人只要一白,就没有什么是男人不能忍受的。”
她恨恨地将几张出货单甩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装车间。
02
田小云的家里还住着王辉的寡母陈秀英,陈秀英信佛,所以家里专门腾出一个房间设立了佛堂。
田小云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呛人的香火味,看来今天自己又不会好过。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陈秀英又和王辉提起了那事。
“你三姨的儿媳妇又怀上了,她大孙子都有十岁了!”陈秀英抬眼瞧了瞧坐在对面的田小云,声调明显提高,“别的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鸡下蛋似的,一年一个,到你身上比登天还难!”
这时候,田小云正好要去夹番茄炒蛋,筷子已经戳在盘子上了,餐桌上的另外两人都转过头来看她,搞得她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她讪讪地收了筷子,明智地没有搭腔。
她和王辉结婚已经五年了,头两年没有怀上,去医院检查,说是双侧输卵管堵塞,连续做了两回手术,效果并不理想。医生又建议做试管,前前后后花了十万,尝试了两次,每次都在怀到两三个月时就胎停,医生也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保胎的那几个月,她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每天还要注射一次肝素。两厘米长的针头从她的腹部扎进去,十天半个月下来,她的腹部变成了世界地图,青一块紫一块的,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身体上的疲累还是其次,满怀希望最后又坠落谷底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想到了抱养。于是旁敲侧击,让王辉去探陈秀英的口风。
谁知道陈秀英怒目圆睁,抵死不从。她的理由很简单,王辉开的海鲜干货包装厂是地方特色产业,最近又被列为特色旅游项目,赚的钱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留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姓人?不可能。她给田小云下了最后通碟:要么两年内生下孩子,要么离婚滚蛋!她的儿子家大业大,还怕没有女人为他生孩子吗?
田小云一边洗碗一边想着这些糟心事,不小心碗碟滑落,“噼里啪啦”,吓了她一跳。
陈秀英的声音随即从佛堂里“追”了出来:“怎么?现在连洗碗也做不了了?”
想要顶一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回卧室要经过佛堂,田小云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陈秀英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又结结实实地弯腰磕了三次头,然后继续念,继续磕。
她拜的是送子观音。虔诚的模样和平时的尖酸刻薄判若两人。
进了房间,王辉正悠哉悠哉地看着小视频。对于家里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他向来是看不到的。
“你知道阿花吗?之前和你说的那件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阿花?哪个阿花?哦,是不是长得很白的那个?那件……事情不太好吧,被人知道要戳脊梁骨的。”
王辉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一改往日公式化的作风,在接下来的夫妻生活中表现得异常勇猛,颠鸾倒凤,折腾了不少花样。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露水情缘而兴奋,还是因为家有“贤妻”而欣慰。
无论怎样,她得早点把这个事情落实了。
03
阿花没有想到老板娘田小云会来她住的地方。
这地方甚至都不能被叫作房子。田小云根据人事资料在这一块儿转悠了十分钟,要不是阿花出门倒水,她完全想不到,这个废弃在路边的集装箱还能住人。
集装箱外面,生锈了的柴油桶围了个小圈,圈内凌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玩具。房门也不能叫房门,只是一个用切割机切出来的门洞,装上最普通的门轴铁皮,推动起来并不顺畅,金属摩擦的声音让田小云头皮发麻。
阿花局促地把她迎进屋,从堆满东西的床边抽出一条方凳,仔细擦了擦才抱歉地请她落座。
田小云正在考虑如何开口,床上传来孩子咳嗽的声音。
“这是你家小的?”一个男孩子面色潮红,在被子下怯怯地露出两只眼睛。
“嗯。小的这两天有点发烧,所以……我请了几次假。大的去上学了,向阳小学。”
田小云知道这个学校,本地人一般叫它“民工子弟学校”,只招外来务工家庭的孩子,收费低,当然师资力量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今年好像才26岁吧,孩子已经上小学啦?早点生挺好的。”根据人事资料上的记录,阿花的丈夫一年前患病去世,留下一对儿女。这两点对田小云来说都是好事。
“哦,对了,我给孩子们带了点小礼物。”田小云从包里拿出几板进口的巧克力和一个旧的平板电脑,“这个平板电脑是王辉淘汰下来的,我听说现在孩子上学都要用到,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无功不受禄,阿花自然不肯收。两人推来让去,没个结果,倒把床上的孩子彻底闹醒了。田小云赶紧在平板电脑上点开一个小游戏,递给他。一时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游戏里热闹的电子音,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都有点紧张。
好在田小云知道阿花家有孩子,不方便说太多,所以她准备了一份协议。
阿花看着白纸黑字,脸色骤变,双手下意识用力,硬质的纸张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04
协议说得很明白,田小云想借腹生子。给出的报酬很高:产下健康女婴,二十万。产下健康男婴,三十万。怀孕期间的所有费用,包括阿花一家人的生活费全部由田小云提供。
“不可能。”阿花满脸涨红,嘴唇因为羞愤而轻微煽动。
田小云决定以情动人:“你大概也知道我的情况,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就像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算搬上餐桌,还得被人嫌弃老肉硌牙。我婆婆又是个厉害的,天天在家给我甩脸子,我……我……”说着说着,眼泪很自然地蓄满了眼眶,只要合一下眼皮,泪水保证会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花一直低着头,并不接话。倒是坐在床上的孩子听到动静,疑惑地盯着红眼的田小云。对了,女人的软肋永远都在孩子身上。
田小云不动声色地擦干眼泪,清了清喉咙:“你有两个孩子,小的上幼儿园,大的上小学,你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来着,三千多一点!向阳小学只是一个民工子弟学校,稍微有点钱的谁不把孩子送到好一点的公立学校去?借读费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靠你现在的工资肯定不可能!你甘心让他们走你的老路吗?打工挣钱,背井离乡?你甘心吗?”
两句“甘心吗”如暴雨般击打在阿花的心窝上。二十万,也许是三十万!田小云说得没错,有了这笔钱,她大可以回老家开个小店安稳度日。她的孩子也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她只需要……可是……
田小云帮着王辉打理工厂,最会察言观色。她看出了阿花眼中的迟疑,赶紧乘胜追击:“你不用担心,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只需要一年时间,别人保证不会知道。我保证!”
田小云从集装箱房子出来的时候,阿花还没有最终点头。
她在门口碰到了放学回家的六岁女孩,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妈妈很善良,一定会有善报,你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说完这句话,田小云就走了。她知道阿花就站在身后,站在女孩热切的视线里。
05
这天以后,阿花没有再回工厂上班。没有人打听她的去向,女工们仍旧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讲一些烂笑话。那个集装箱的房子几天后也空了,一条野狗从屋内拖出一个垃圾袋,窸窸窣窣地翻拣着被主人丢弃的剩饭。
田小云也很少出现在包装车间。
她这时候正坐在车里等着办完事出来的王辉。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她发现王辉在这个出租房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上上次说是肚子饿,在里面随便吃了点东西。上次又说是有点困,眯瞪了一会儿。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理由。
她透过车窗,看着满面红光朝着她走过来的丈夫,忍不住就想泼他一桶凉水:“明天就是安全期了,你这个月不用来了,等过一阵子,我带她去医院验个血就知道结果了。”
听了这话,王辉先是一愣,接着轻笑:“哈,你不会是吃醋吧?这可不是我主动的,不都是你安排的吗?”
对啊,可不就是她自找的嘛。先是在距离工厂一小时车程的村子里租了个房子,又找关系安排阿花的大女儿进了寄宿学校,计算阿花的易孕期安排两人见面……
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陈秀英最近也不找她麻烦了,看见她的时候总是一脸企盼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她就能给她变出个大孙子来似的!
田小云因此有点气馁,希望这个事情能够快点结束。所以当她从医生那里得知阿花怀上之后,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阿花毕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孕期基本没让田小云操心。田小云隔三差五会带点东西去出租屋坐坐,一方面是看看阿花的状况,一方面也是担心王辉会偷偷跑来再续前缘。
事实证明,田小云的担心是多余的。阿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并且按照事前说好的那样,拿了钱就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出现过。
田小云以为自己从此以后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06
在阿花生下孩子前,陈秀英已经把他们家准备抱养孩子的消息放出去了。
“小云为了生娃吃了不少苦,怪可怜的,算了,抱养一个小奶娃,养大了一样亲。”她是这么跟街坊邻居说的。
如果有爱打听的,问她怎么舍得把家业交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她就会低头抹两把泪,“那能怎么办?小云是个好儿媳,总不能因为这件事让她和辉儿离婚吧!我们家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血不血缘又有什么打紧?”
听得邻居哈哈大笑,直夸她开明。
孩子抱来之后,田小云也是真心疼爱,泡奶、哄睡、陪玩,所花的心思未必比亲妈少。偌大的房子也因为有了孩子的咿咿呀呀声,平添了许多热闹。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随着这个孩子脱去婴儿肥,竟然长得越来越像王辉,除了皮肤比王辉要白上很多外,脸型和五官几乎是一模一样。
背后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群众里从来不乏破案高手。这时候,终于有人记起了那个不爱说话、长相白皙的阿花。很快,他们就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们看田小云的眼神变了。有同情的、不理解的,也有鄙视的、忿恨的。
精神压力一大,田小云总感觉有人背着她说话:“这孩子不是你老公在外面偷吃得来的吗?你怎么忍受得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和那个阿花走得很近,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听说你给钱了,买卖孩子,你怎么这么缺德?”、“你们家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能这么糟蹋人吗?”……
慢慢的,她开始失眠,就算勉强睡着,也总是被噩梦惊醒。梦中是那个破败的集装箱房子,开门时发出“铿铿”的金属摩擦声;阿花手里拿着几张纸,面容惨白地坐在凳子上;女孩子站在破败的玩具堆里,甜甜地唤她“阿姨”;王辉满面红光地从出租房里出来,出租房里到处都是那两个人的味道;陈秀英在佛堂里跪拜,等她走进去看却没找到送子观音;牛头马面穿着医生的白袍,对她说“放弃吧,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
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这哭声和她梦里的自己的哭声重叠在一起,让她分辨不出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王辉似乎俯下身去安慰孩子,两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陈秀英冲进他们的卧室,将孩子抱在怀里,前一秒还在柔声细语地哄着“宝宝不哭,哦,哦,宝宝不哭”,下一秒却对着她怒目而视,“不是自己生的,果然不知道心疼。”
她想她应该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