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大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被家长老师认为是天生的Leader。
上小学时,班主任怀孕了,常常不在班,班里的纪律工作就由我承担。小到自习课讲话,大到打架调停,都是我一人负责。以至于原来班主任去休产假,学校指派来的新班主任平时也只是划划水。因为班里有我,不用她再掺和什么了。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都是班长。遇到的每件事都处理的很好。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瘦瘦小小女生。原则上来说,我所在的那所国家重点中学是不允许插班入学的,所以也一直没有过转校生。第一次来了新同学,大家都很稀奇。她一坐下,就被周围同学问东问西。她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奇异的拘谨微笑,大多问题也不怎么回答。
上午放学后,老师叫我带她熟悉学校,中午我们吃完饭,在校园里转了大半天。我向她一一介绍学校的各个楼和各种设施,有时开几个玩笑。她的表情还是一直拘谨,时不时会笑两声,但依然没有主动向我说一句话。
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每个老师都说过,学生时期的朋友将会是一生的财富。但是又说,同学关系随着长大会越来越淡。毕业聚会时大家能全部到场,等到十几二十年后,能来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就不错了。我偏偏不想信这个邪,所以致力于把我待过的每一个班的每一个同学都打造成彼此的死党。截至到高二,我似乎也成功做到了——高二放假时搞的小学同学聚会,在我“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的威逼利诱下,几乎仍是全员到场——这时距离小学毕业也已经四五年了。
所以对于这个新同学,我自然也不想放过,一有机会就拉着她参加班级活动。她干活十分利索,原来必须四五个女生才能干起来的清扫类工作,她一个人就能搞定。运动会时搬搬桌椅也不在话下,一点也不像是个瘦小女生,但能做的也止于此。我们的高中课余活动十分丰富,在我们文科班,更多参与的是一些史政类活动。五月末,我直接把她报到班里参加校模联的代表团名单上,然后才告诉她,费了好大劲才向她解释清楚模联是什么,她点了点头,像是领取什么重大任务一样接受了。到了写立场文件时,我发现她没听说过巴勒斯坦问题,甚至连电脑打字都不怎么会。于是只能我们另外三个人一边忙着写一边给她讲解。她依然不会发问,只是会偶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会时也不听其它代表发言,一直低着头盯着面前桌子上那几张材料。我把发言稿写在纸上传给她,悄悄告诉她待会按这个说就行。结果她站起来开始用诗朗诵那样的语调照着念,好多话断句都断错了。那件西装在她身上显得格外不合身。会场上一片窃窃私语,我敲桌子让大家安静,却让她更紧张,一句话也念不出来了。
最后我们班只得了个安慰奖。尽管她不懂模联的规则,但也意识到没有哪个班没得奖,我们拿的这个只是最低档的。颁奖结束回班的路上,她向我们说对不起。另一个女生大度的把她搂过去,笑着说“没事,只是玩玩而已,开心就好”。她们两个几乎差了一头,抱在一起就好像情侣一样。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可是之后又不断回想,这样会让她开心吗?在这里什么才能让她真正开心呢?
随后是期中考试,尽管事先有所估计,看到她的成绩我还是吃了一惊。我们学校每年高考有70%的学生能考到600分以上,但她将将巴巴只考了400多分,稳居全校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都差了100多分。放下成绩单,我赶紧私下组织全班前十名每天晚自习轮流做她同桌,给她讲题补课。同时去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不管什么时间。三班一定不会把她落下。
晚上在寝室,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她的成绩。她对知识的掌握明明连应付中考都费劲,怎么会突然插到我们这个学校?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第二天我到教务处,趁老师不注意查了她的信息。尽管知道她先前的那些沉默必然于此有关,但我依然想了解,只有了解的更多,才能有办法更好地帮她。
户籍那一栏,全校清一色的成都,只有她在凉山。母亲信息是空的。
心中的疑惑没有一丝化解,反而更深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不同于平时的沉默寡言,她在学习上居然很有积极性。我辅导她的时候,她经常追根究底,一道题和我讨论一节课,尽管一开始总是关注错误的方向,不过在我们的指引下,她终于明白了考试到底是怎么考察,开始快速地填补知识盲区。我知道这大概不仅仅是因为她热爱学习,更多是因为她开始把自己当成这个集体中的一员,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
期末考试,她考了450多分,尽管还是全校倒数第一,但进步非常显著。我们轮流帮扶小组私下开会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她现在距离一本线只差100分了,大家笑成一团。但笑的背后是希望,在我们这所学校,在我们这个集体,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提升一百多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情。
假期,我约她和那个高她一头的女生出来一起偷偷放孔明灯。在宽窄巷子旁边的小区里点火放起来,我们三个就赶紧逃离现场。然后远远地看,结果发现并没什么人注意,也没有想象中的城管出来抓人。又感觉有点没意思。边逛街边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书店,我拉他们俩进去,给她买了一本《世界通史》,让她好好学学历史和政治,等上大学之后我们一起参加规模更大的模联,前提是你不能把巴勒斯坦当成巴基斯坦。她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之前她连巴基斯坦都不知道,我们都笑了。
然后,我们拿着书回家,她说为什么看不到星星,我说应该也有吧,我们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颗。
再后来,我们分开,各自回去了。
后面的假期乏善可陈。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她没有来上学。我在QQ上问她怎么了,没有回复。过了几天还是没来,我去问老师,老师说是她家里有事请了假。我突然想起那个谜团,心中的不安渐渐升起。
一个月过去,她还是没有来,我在QQ上发了几十条消息,都没有回复。
一天晚上,宿舍已经熄灯,我躺在床上似睡非醒之间,手机突然响了,是她的电话。我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想了几秒钟,按下了接听键。
没等我开口,就听到她的哭声,然后语无伦次地开始说话,先是一直道歉,然后说之前她一直瞒着我,又说她妈妈之前被人杀害了,我下床把台灯打开,在桌子上翻找纸笔,书架上的书都塌方滚到地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室友被惊醒问我怎么了,我示意他们噤声,反复对她说:“冷静一下,你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没来上学?”
室友也都爬下床,点开大灯,围在我身边,我翻出模联用的文书稿纸,拿着笔坐在桌前。她依然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我艰难地从其中提取关键信息写在纸上。
“你的叔叔让你退学?不在这里上学了吗?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去甘孜?你家不是在凉山吗?”
“是在这里退学,那到甘孜还要继续上学吗?”
“为什么?这几天你怎么了?刚刚说妈妈被杀害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解决了吗?”
我用肩膀夹着手机,左手又抽出一张纸,刷刷地在纸上写下:
1.母亲先前被杀?是否报案?是否解决?
2.叔叔是谁?是血亲吗?拐卖?之前是否是这个叔叔监护?父亲呢?
3.退学是否合规?是否要继续接受教育?侵犯受教育权?
她依然哭着,进行一些含糊不清的表述,我不忍心打断,只能让她继续说下去,她说她喜欢这个学校,喜欢这里的校服,喜欢我们的班级,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很开心。
她不想走。
我牙齿在嘴里打颤,组织了好久语言,才吐出一句话。
“我们绝对不会让你走的,你等着。”
挂了电话,室友全都凑过来商量,连着周围几个寝室的人都被叫醒了,整个楼层灯火通明,走廊里都站着人。有人说家长是教育局的,公安局的,这就打电话去和家长反应。我连夜把这件事整理成请愿书,第二天带到班里全班签字交给学校,希望学校出面干预。
主任看了之后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说让我回去等结果。
一周之后,班主任开了班会专门说这件事。
关于她的母亲,是在一场纠纷中遇害的,凉山警方已经对嫌疑人做了处理,而且这件事不归成都警察管辖,大家也不用再报案了。
叔叔是亲戚,不是什么不明人士,也不是拐卖。是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继续在成都读书,所以叔叔带去叔叔生活的甘孜照顾,已经向她家里确认过了。而且她的学籍其实一直都没在我们学校,从来没入过学,自然不存在退学,所以学校从程序上也没权力说什么。但已经和他叔叔沟通过了,叔叔说要让她读完高中参加高考。
班里一片沉默。下课之后,有几个人说劫道也要把她劫回来。但也自觉不现实,又沉默下去。
说到底只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连校门都出不了,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的班级就这样少了一个人。
我向她的QQ发了许多消息,为我的无能向她道歉,问她的近况。除了一开始收到了一个“没关系”的表情包,“我会好好的”之外。后来就一直没有回复了。电话也是一直无人接听。
高三的假期,她退出了我们的班级群。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办砸的事。后来在毕业典礼上,我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说着说着就忘了词,一紧张脑子都不转了。只能颠三倒四地进行即兴发挥来圆场。眼看着下面老师都变了脸色,我赶紧匆匆结尾回到座位上。大家照常鼓掌,除了刚坐下时旁边的同学拍了下我的肩膀,这件事就好像没发生过。
后来我上了大学,大三的时候,因为学校突然改了学分绩点计算规则,导致很多人绩点下降,影响下一步升学。大家很有意见,但学校似乎不打算处理。我带着学生会几十人在学校串联拉横幅,被全都抓到教务处。导员要让我留校察看,他说学生会的权力是学校给的,我不能利用学校给的权力做损害学校利益的事。我说维护学生利益就叫损害学校利益吗?我们当着一屋子人吵了起来,把院长都闹过来调停。最后导员退了一步,我被取消一切职务加记过,但需要当场在处分通知书上签字。我签了字,坐在导员办公椅上,其他人都散了。导员让我起来,我说我坐一会。他没吭声,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数落我把自己毁了,这处分要是留在档案里,以后走选调,考公务员,进媒体,门都没有。但又话锋一转,说学院大概也会给我消掉……他说的话我大多没听进去,只是那句“我把自己毁了”,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似乎那件事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自从那以后,什么东西从我心里消失了,于是我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办砸。
我回忆起我的人生,小学时的小班主任,每年组织的同学聚会,高二她插班过来的那个早晨,模联,关于巴勒斯坦实际控制线问题的危机联动会议,然后是期中考试,孔明灯,世界通史,再然后是班会,班主任说大家都很难受,但有些事情我们控制不了……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最近,我看到女大学生天门山翼装飞行坠亡的新闻。想到我曾经计划大二假期自己开车去甘孜看一看。但是科目二没考过,于是我骑着自行车从成都上了路。饿了就找路边饭馆吃饭,困了就找小旅馆或者直接路边帐篷露营,每天在看不到尽头的山路上哼哧哼哧地蹬着自行车。一天临近正午,因为手机导航走错了路,我停到路边,木然地望着雅安连绵不绝的大山。那天骄阳似火,山路无人,横亘数百公里的风景中,唯有长长的蝉鸣……在那时我可能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但却不想去仔细思考其中的多义性与矛盾性,可能只是想为自己留下一丝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