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革命?
浪漫主义(Romanticism)这个词,显然是从浪漫(Romantic)延伸出的。浪漫主义除了是一种18、19世纪盛行的艺术形式以外,我们通常还用它来指代某种情感、理念和行为方式。
对于浪漫、罗曼史(Romance)、罗曼蒂克(Romantic 音译)、浪漫主义这些词,我们都能明确感受到它们包含有「感性、抒情、美好、冲动、个人化」等等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共同特质。相比之下,「浪漫主义革命」(Romantic Revolution)这样的术语就生僻得多,浪漫和革命搁在一块,似乎有某种不可调和的冲突。我们很难想象,以诗人、钢琴家、画家、情种、瘾君子为主体的浪漫主义,和革命能有什么关系?
英国当代历史学家蒂莫西·C·W·布莱宁(Timothy C.W.Blanning)偏就把两种放在一起讨论。在《浪漫主义革命》一书中,布莱宁为我们描绘了受浪漫主义影响的文学、哲学、音乐、绘画······它们影响着人们审美趣味、生活方式、思维模式。
依布莱宁看来,这场浪漫主义革命虽然没有硝烟,却对我们如今的生活产生着根本的影响。我们如今对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女权主义的理解,对明星的崇拜,乃至对爱情的态度等等,或多或少源于这场革命。布莱宁笔下的浪漫主义,不是小布尔乔亚式的美学趣味,而是一场热情似火、披荆斩棘的革命,并且它还将继续燃烧。
这场浪漫主义的盛宴背后,其实是一种新思想针对启蒙理性不依不饶的革命。
这本书全名为《浪漫主义革命——缔造现代世界的人文运动》。问题在于,难道不是理性与科学缔造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吗?「浪漫主义」这个文艺领域的特殊术语和我们,真有那么大的关系吗?
布莱宁的答案:是!
02.
卢梭拉开了浪漫主义的序幕
书的开头,布莱宁旁征博引,考证了「浪漫主义」一词的源流和诸多含义,他意在将浪漫主义从狭义的术语中解放出来,使它成为了一种能与启蒙理性平起平坐的思想立场。为此,布莱宁列举了大量例子,涵盖哲学、宗教、政治、社会学、艺术诸多领域,历数歌德、拿破仑、贝多芬、拜伦、卢梭、瓦格纳等一干风云人物。
导论中,布莱宁这样说道:「浪漫主义为感性文化与理性文化之间无休止的争讼揭开了新的篇章」。
至于是谁嫌弃了这样一种集体争讼的开端,布莱宁剑指卢梭。
作为鼎鼎大名的哲学家,法国文化圈人气十足的大人物,卢梭一开始是和伏尔泰、狄德罗等人志趣相合的。但是,卢梭本人更敏感,更神经质,他善于捕捉来自内心深处的细微倾向。那种莱布尼茨式的理性主义逻辑架构,早就让卢梭深感不适。
直到1749年,卢梭收到法国第戎科学院那篇著名的有奖征文,写出《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这篇文章后,他才算是将自己对启蒙理性积蓄已久的厌恶明确下来。
自文章发表后,卢梭始终坚持自己的态度,在各个方面都与启蒙理性作斗争。布莱宁认为,卢梭的《忏悔录》就可以看成是一份浪漫主义的宣言,在《忏悔录》一开篇,卢梭就写道:
「我正从事一项前无先例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人仿效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本来面目真真实实地展示在我的同胞面前;我要展示的这个人,就是我。只有我才能这样做。我深知我的内心,我也了解别人。我生来就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我敢断言,我与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迥然不同;虽说我不比别人好,但至少我与他们完全两样。」
布莱宁之所以把《忏悔录》看成浪漫主义的宣言,是因为他敏锐地捕捉到这部书中隐藏着的思想价值。在卢梭身上,布莱宁找到一个尤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个人主义,一种因人本身的与众不同而感到美好和骄傲的精神。
至此,浪漫主义革命拉开了序幕。
03.
浪漫主义者们
受卢梭影响的早期浪漫主义者们,尽管还没有明确地对启蒙理性发难,但面对诸如科学中宗教的遗失,功利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者对人性的冷漠,以及学院对于个人才华的限制这样的现实,浪漫主义者意识到率先开启了反对学院桎梏的潮流。
布莱宁援引18世纪德国著名画家卡斯滕斯(Asmus Jakob Carstens)的话来描绘那个浪漫主义兴起,社会渐趋个人化的时代风貌,卡斯滕斯曾说:
「我属于人性,不属于柏林画院。只有人的灵性,才有权要求我把我的感知发展到最高的高度。我将全力以赴,用我的作品向世界证明自己。」
在布莱宁看来,不只是卡斯滕斯对影响他发挥「人的灵性」的那种体制发起攻击,慢慢地,人们对人性的高度认可、对科学的反感与对自然的执迷愈演愈烈,个人主义的条条小溪最终汇成了浪漫主义革命浩浩汤汤的大河。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被启蒙理性激怒了,他们愈发明确地悟到:
「启蒙之光虽然给人光明,却不给人温暖,虽然驱走黑暗,却不能照彻人心」。
他们看到科学忽视人的弊端,感受到「科学可以解释所有的事,但是无法理解所有的事」的事实。
因此,浪漫主义者标榜个人、赞美自然、崇拜英雄、鄙视庸众,将「作者,而非作品」置于「美学活动的中心」。这种做法就意味着,艺术家逐渐从自发走向了自觉,不再躲藏在作品背后,开始提倡完全的个人主义。正如王尔德声称的那样:「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从卢梭到李斯特,浪漫主义旗下的知识分子得到了巨大的解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他们弘扬爱情的纯粹、天才的伟大、强调艺术的尊严和个人的自由,创造了「珍视个人魅力的文化」。对于这样一种肯定人的内在精神,并以个人魅力为荣誉的革命。布莱宁引用李斯特传记作家阿伦·沃克(Alan Walker)的话说:
「贝多芬借助他独特的天赋和不妥协的性格,迫使维也纳的贵族至少对他平等相待。接下来就留给李斯特了。他促成了一种观念,让人们认为艺术家是更高等的造物,受到神的恩赐。而余下的人类,不论哪个社会阶级,都必须尊重艺术家,甚至向他们效忠。」
至李斯特止,受浪漫主义感发的艺术家完全崛起了,他们以往是仆人,为科学所统治。如今,他们脱身了。文艺复兴以来,那种对人类理性的肯定,渐渐转向了对人类感性与内在精神的价值肯定,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转变,而且参与这一转变的所有哲人、艺术家、学者等等,都统统成了反对启蒙理性的革命者。
04.
启蒙之光明,浪漫之黑暗
对于18、19世纪盛行的理性精神,浪漫主义就像它的反面,像幽灵和影子般存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牛顿」——这是启蒙时代知识界的广泛写照,人们崇拜牛顿,为理性的缜密与和谐自豪。
浪漫主义在那样的时代中,只能在阴影潮湿之处生长出来,俨然一朵「恶之花」。
如果说启蒙是阳光,浪漫主义则是月色。布莱宁在书中花了极大的篇幅描绘浪漫主义的文化现象,他把对夜、月亮、黑暗和梦的热爱归结为浪漫主义对启蒙理性的矫枉。
但凡理性追求和谐,浪漫主义就追求极端;理性越追求清晰,浪漫主义就越模糊现实;理性追求严谨,浪漫主义就极力讴歌迷醉。它们在对立中生长,但又不全然对立。
布莱宁的意思是说,就像太阳和月亮的那种对立,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亦然。浪漫主义更像是理性主义的反光,看似的对立却在内部潜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在很多人物身上都能看到这种二重性:卢梭一面思考社会契约,一面写作爱情故事;尼采一边积极肯定伏尔泰和巴赫,一边又为酒神精神所打动;弗洛伊德虽然想要找到意识背后潜意识的规律,又同时将其基础建立在对梦的想象上……
没有启蒙运动的浪漫主义是矫揉造作的,而没有浪漫主义的启蒙运动则是空洞乏味的。这样,它们这种相伴相生就成了解释对方的最好的载体。
浪漫主义在欧洲四散弥漫,其背后是浪漫主义者集体对科学的反感与厌恶。浪漫主义者们害怕科学有一天会使人丧失掉自身,用功利的快捷与便利抹杀人类可贵的鲜活感受。
今天,浪漫主义不但没有消亡,反而变得更加广泛。「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达达主义」等等,都无非是浪漫主义的变形,浪漫主义革命的延续。因为在宗旨上,它们都是一致的,即标榜个人、否认科学的唯一方法、对人类的陌生化痛心疾首。最重要的是,它们都具有绝对的内向性。
05.
并未完结的革命
在整部《浪漫主义革命》中,布莱宁用很大的篇幅列举事例,用多个不同的视角考察了浪漫主义的方方面面,但不管如何分析,他都围绕着黑格尔对浪漫主义的定义——「绝对的内向性」。
所谓「绝对的内向性」,即是指浪漫主义对人类精神与心灵的依赖和着迷,他们深深地陷入到广阔的精神世界中,不仅肯定人的自然权利和价值,还将这种权利上升到和宇宙平起平坐的地步(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他们不仅崇尚灿烂的和谐之美,也同样赞美伤感病态的美(如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不仅肯定斗争的伟大(如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更能体会失败的伟大(如歌德《浮士德》)。
黑格尔的这一定义无疑将浪漫主义的范围大大地拓展了。从书中不难看出,布莱宁深为认可这一观点。得到黑格尔哲学定义的浪漫主义,不只是那种雨果式「滑稽丑怪与崇高优美对照」的文学形式,它变成了世界性的、时代性的旗帜。
正如卢梭的巨著《忏悔录》的宗旨那样,浪漫主义将挖掘自我、展现自我、探索精神作为核心,以此作为武器来反抗科学的冰冷。虽然启蒙运动所提倡的理性精神似乎获得了胜利,科学的便利辐射到了整个世界,但我们也许永远也不能忽视浪漫主义为我们提供的心灵出路,它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宗教,成为二十世纪喧嚣下的「朴素与感伤的诗」。
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我们面对科学变本加厉的迅速发展时,每当感受到自我的土地受到践踏、面积不断缩小时,卢梭、华兹华斯、贝多芬仍然指引着我们去勇敢地反抗、追求激情与自由。
就像布莱宁在全书末篇所言:
「接下来,历史去向何方?我们只能猜。不过确认无疑的是,浪漫主义那条核心准则——绝对的内向性——的历史角色没有完结,浪漫主义革命仍然没有完结」。■
本文为明白微课「刘愚说书」原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