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3

周法官，女，35岁，出身农家，大学毕业，通过司法考试和公务员考试，某法院民庭审判员。在家里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丈夫是教师。在单位她是业务骨干，办案能力强，业务素质高。这似乎是法学院很多女生们羡慕的人生模板。可是，这段令人羡慕的人生，结束于2020年3月9日，周法官在精神恍忽状态下坠楼身亡！虽然与周法官素不相识，但是同样的年龄，同样的职业经历，同样的家庭身份，让我对她的离世感到椎心之痛！是什么压垮了周法官？周法官已经不必面对这个问题，可是基层女法官们、女检察官们仍要在这种困境中挣扎。我想试着做一点分析，以一个前司法人员的身份，以一个小宝妈妈的身份，以一个追求自在人生的女性的身份。

困境之一：巨大的工作压力

周法官的工作量是巨大的。有报道称2018年1月至9月，他收案数已经达354件，最多的一年达到500多件。周法官的工作质量是令人赞叹的。她先后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办案能手”“优秀公务员”“全国办案标兵”“三八红旗手”，每年都收获各项荣誉。她的工作态度是让单位满意的。她对党忠诚，爱岗敬业，做人本分，干事踏实。在工作中从来不挑肥拣瘦，对复杂难办的案子从未推三阻四，始终任劳任怨，自觉牺牲奉献。不过，这些通通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周法官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她平均每个工作日办案两件以上，由于承办案件数量多，很多案件案情复杂，她经常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写法律文书，她经常彻夜加班，直到她走的那一刻电脑也是开着的。当持续遭受重大压力时，性格外向的人会选择向他人诉说，甚至发脾气，而性格内向的人会选择自己承受，尤其是既内向又要强的人，一般会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无能。周法官在单位或许不具有抱怨的资格，因为单位给予了她极大的肯定，各种荣誉她几乎都得到了。或许很少有人注意到，对于老实人来说，荣誉反而会成为精神枷锁，绑架了所有“偷懒”的可能性。因为单位已经给了你这些荣誉，荣誉就这么一点，给了你别人就得不到，既然单位器重你，你当然是不能辜负单位的，否则就是“白眼狼”或者“骄傲了”。对于这样的老实人来说，甚至连辞职都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我的一个法官朋友，人到中年，想选择过另一种人生，经慎重考虑，提出辞职，没想到在她单位引起轩然大波，为何？她是全国某奖章获得者，这是顶顶高的荣誉，作为“既得利益者”，她怎么可能辞职呢？对于老实人来说，这样的荣誉是封口费，让你不好意思抱怨，这样的荣誉是催马鞭，让你自觉奋蹄向前！

困境之二：夜以继日的育儿压力

周法官生了二胎，她说生二胎的原因是太累了，想休个长假，喘口气。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让人心疼的黑色幽默。六个月以内的小婴儿是什么状态？只会吃哭睡，产假妈妈的日常就是喂奶、哄睡、换尿片、逗玩的无限循环。有人常用婴儿般的睡眠形容一个人睡得香甜，我想写下这个比喻以及引用这个比喻的人，一定是没有养育过婴儿的。事实上，小婴儿跟所有的哺乳动物幼崽一样，为了避免被别的野兽吃掉，进化出一套独特的自我保护机制，那就是睡眠周期，即每30-45分钟醒一次。有一个具备这种神奇功能的宝宝，你能想象睡在旁边的妈妈是啥状态吗？我们这个社会，对妈妈的要求相当高。生、养、陪、教，这些似乎天然都是妈妈的责任。随着优生优育理念的深入人心，似乎要求更高了。生孩子要自然生，剖腹产对孩子不好！喂养要母乳喂养，世界卫生组织推荐至少喂到一周岁，中国母乳协会则主张至少到两岁！孩子需要妈妈多陪伴，隔代抚养对孩子性格不好，老人也没义务帮你带孩子。早教要趁早，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最好从零岁开始！这些说法个个都有道理，有的还有科学和法律上的依据。母爱是天生的，哪个妈妈不愿意轻轻松松、无牵无挂地享受亲子时光? 可是，制度层面有没有为妈妈们创造这样的条件呢？我国国家机关单位的女性产假是6个月，医院等单位的产假只有3个月，如果是在企业，可能怀孕或生产就意味着离职。3-6个月的产假结束之后，新妈妈既要养育孩子，又要兼顾工作，而且除了自己这双手，四下一望，好像谁都指望不上，谁都没有义务帮忙。在前工业社会是没有幼儿园的，小宝宝们都是跟着妈妈长大的，这是人类幼崽最自然的成长方式。工业社会的到来打破了这一点。女性为了获得劳动报酬必须到工作场所上班，这就使得小朋友的照料问题无法解决，于是诞生了幼儿园。不过幼儿园只针对三岁以上的小朋友，对于0-3岁的小朋友，养育责任主要仍然由母亲来负担。这就使得职业女性面临两难。试问，有谁能够完美地兼顾这两项工作？！

这次疫情让很多人不得不居家办公，也让很多娃不能去幼儿园，于是很多人体会了边带孩子边工作这种极限操作，相信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同时进行的。大概率的结果是只能等孩子睡了才能真正开始工作，于是居家办公变成了熬夜办公。周法官的丈夫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周末不得不带着孩子加班，当地电视新闻中的一个视频中有这样的境头，在办公室里，孩子想喂妈妈吃东西，她却不得不笑着把孩子的小手扒拉开。我想，周法官把孩子推开的时候，她应当是心怀愧疚的，因为每个妈妈都对孩子怀有这样的愧疚，这是由基因和激素决定的，是天然的母性决定的。如果只是劳累倒还好说，更让人伤心的是别人的不理解。韩国有个以检察官为题材的电影，女检察官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带双胞胎儿子，开庭时把庭审资料误拿成婴儿用品，即便同为女性，坐在法官席上的女法官也相当自然地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同组的未婚女检察官备她因为养孩子耽误了工作，反问她为什么不休育儿假。试想，如果这位手忙脚乱带娃、全力以赴工作的妈妈，每天还要对付两个案件呢？如果她要不停地给当事人调解，开庭看双方对骂，反复地向领导请示汇报呢？如果这时候再有个把案件出现纰漏呢？有个法官朋友曾悄悄告诉我，她平时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她很年轻，并没有心脏病。看来，久处在这种状态中，崩溃怕不是让人特别意外的结果。

困境之三：显而易见的经济压力

司法人员的承受的巨大工作压力和其薪水是严重不匹配的，最起码办案数量、质量与薪水之间是不挂钩的，薪水是与行政级别、法职级别相对应的。对于最基层的办案人员来说，这不能算是一种公平的制度设计。有人说“既然不想干，那就辞职呗！”这话说的何其轻巧，说这话的人，你家怕是有矿吧！周法官家在农村，家里应该是没有矿，绝大多数面临同样困境的女法官、女检察官家里怕是也没有矿。周法官和丈夫分别是法官和教师，两人收入应当非常有限。每个被爸爸妈妈宠爱的小神兽都是行走的碎钞机，这样的小神兽，周法官家里有两个。辞职对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一个轻易能够做出的选择，因为能够不为生计担忧的人毕竟是少数。更何况，法官、检察官这份工作并不是一份一无是处的工作，它自带光环，可以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是让法律人学有所用的最好平台，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普遍认可的“铁饭碗”。我想，任何曾经想过辞职的法官、检察官面对辞职这件事都会有犹豫和不舍。当然有相当数量的法官、检察官选择去做律师，人们只看到了这部分人辞职后个个混得风声水起，却没有注意到，这样的选择也是有巨大成本和风险的。首先是要经历两年的禁业期、一年的实习期，正式执业后的案源又是完全没有把握的。敢问，周法官能轻易辞职吗？中年人的世界，所有的选择都是沉重的，中年女人的选择，尤其沉重！

令人痛心的结局：抑郁坠楼

有人说她是产后抑郁，并苛责她为什么不积极主动去治疗呢？我真是惊呆了，这是怎样僵硬的价值观？！即便她真是产后抑郁，难道导致产后抑郁的原因只有生产吗？沉重的育儿负担、家庭压力、工作压力，这些都是使产后抑郁加重的重要因素！人的神经不是钢筋做的，她再要强，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别再拿什么“为母则刚”来绑架女性，如果可以被帮助，谁愿意变得那么刚！愿天下再没有这样无助的妈，愿天下再也没有这样可怜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