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及鬼

《庄子·德充符》中讲了一个小故事，说的是孔子一次出使楚国的路上，看到一群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当它们发现母猪死了之后，便四散而逃。这个故事多半是庄子捏造的，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因为这群小猪带有着人性。死去的人，特别是亲人，我们希望能活转，但如真的死而复生，却不是每个人能接受的。《后汉书·方术列传》中讲了一个叫蓟子训的人，有一次抱着邻家小儿，不慎小儿坠地摔死，邻家父母伤心欲绝，埋了小儿后一个多月，蓟子训抱了活着的邻家小儿回来送给邻居，邻家父母却害怕得紧，说死生异路，希望再也不与这个孩子相见。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活转过来的人是否是当初的那个人。

《论语》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于是古书中记载的有德之士多是大胆之辈，因为按照儒家的逻辑，鬼神不近有德之人，所以孔子从不谈论怪力乱神。恐惧的时候，别人的批语便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于是，风雅之士多持无鬼论。《搜神记》记载了一个阮瞻与鬼辩论的故事，阮瞻从来就不信鬼神，也没人能驳倒他。有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拜访，谈到了鬼神之说，陌生人持有鬼论，阮瞻仍然坚持无鬼论。陌生人无法说服阮瞻，一怒之下显了原形，原来此人就是个鬼。阮瞻神色大变，过了一年多就死掉了。这真是一个有鬼论者编出来的高超故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无法信任对方，其实是很吓人的，因为对方真可能是鬼。唐传奇《定婚店》里的月老曾说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耳！”原来不光别人可能是鬼，甚至我们连自己可能是鬼都不知道。

小时候一个人睡，常常怕鬼，缩在被窝里，四周的被子掖得紧紧的，头都不敢伸出来，遂不知东西。于是到了天明一觉醒来，常常发现自己头睡到了床尾，脚伸到了床头。后来知道了鸵鸟也这样，遇到危险常将头埋入沙土，装作看不见。现在想来，如果真的有鬼，鬼就不能钻到被窝里来吗？所以人还是相信自己能看到的东西，潜意识里我还相信鬼是个有形之物，需要存身之所，所以会认为把被子掖紧，鬼就进不来。真是童真的年纪。

小时候还很喜欢与人捉迷藏，喜欢躲在角落里突然蹦出来吓人，常常被大人训斥“人吓人，吓死人”，遂知道了人越大，越不能够受到惊吓。《子不语》里记载占城国，惯杀生人，之后取胆入酒，且拿来洗澡，之后就“浑身是胆”，且强调各色人种中咱们中华人的胆最是上品。真是个恐怖故事。后来看韩少功的《爸爸爸》，原来湘西人是真的吃人壮胆，以冀打一场胜仗。

恐惧的本质，其实是由于一些突发的事情引发的对于生存的焦虑。有一次坐海盗船，坐我正对面的是个蓝眼睛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随着海盗船来回悠荡，听着她不时爆发出的尖叫，她瞳孔清晰地忽大忽小，真是有趣极了。生活越来越平淡，人们也越来越麻木，游乐园之所以受到欢迎，实在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太需要肾上腺素的刺激。

《子不语》里讲的一则故事我很信服，说人遇到的鬼多是穷酸鬼，没有听说富贵鬼缠人的。唉，可不是，啥时听说阎王爷也想投胎！呜呼哀哉，鬼中的穷酸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