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3年,我的山东老家还处在敌占区。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加上国民党对百姓的抢夺蹂躏,当时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年又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天灾人祸,我的家族同广大穷苦百姓一样,生存受到挑战,生命受到威胁。迫于生存,26岁的伯父带着伯母,率领爷爷奶奶、父亲、三叔、两个姑姑,一家八口人闯南逃难去了。闯到了一个叫新安镇红花埠(现在江苏省新沂市)的地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为了生存,伯父在那里推独轮车给人家运送物资,挣着那点少的可怜的薪水。父亲在那里给人家喂牲口。爷爷和三叔向当地人学习炸油馍,做一点小买卖。尽管这点小买卖,也遭到当地地痞无赖的欺压。奶奶及两个姑姑在那里给人家洗洗涮涮,一家人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由于战乱,爷爷奶奶在那里生活了半年,便带着父亲、三叔以及两个姑姑又回到了家乡。留下了伯父伯母,在那里继续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我的堂哥(下文中我称大哥)于1944年5月出生在新安镇。不幸的是,在他出生刚刚几天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得了产褥热,是一种严重的产科感染。高烧不退,继而并发了败血症,魂断异乡。最终,抛下了自己的幼子和心爱的丈夫。可怜的大哥才只有半个月大,就从此永远失去了亲娘,失去了母爱。伯父痛失爱妻,肝肠寸断。看着嗷嗷待哺的幼子,心如刀绞。无奈,他带着还没满月的孱弱的小生命,回到了依然贫困的家乡。
当爷爷奶奶看到他们幼小的、已失去了亲娘的孙子,心疼得晕厥了过去。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奶奶及两位姑姑对大哥更是百倍的呵护、万千的疼爱,用以弥补大哥失去母爱的缺憾。伴随着大哥的成长,这样的日子继续着。
我曾听伯父讲过,他在1945年时,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6年,内战爆发了,伯父把不到两岁的儿子交给了我的爷爷奶奶,于1946年10月参加了以陈毅、粟裕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炮兵14团,独立团,时任排长。参军后,他毅然决然的奔赴了前线。伯父当年当兵时,是从村子的南边走出的,多少年来,奶奶一直记得他大儿子当年参军时走出的方向。
父亲为了支援前线,也走了。参加了支前大军,推着独轮车,冒着枪林弹雨,送给养,送军粮,抬担架,救助伤员,时刻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战场上。只要有战争,只要是战场,都离不开千千万万民夫的支持与参与。在莱芜战役支前时,父亲推着独轮车,和支前大军夜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从前向后传口令:往后传,别失掉联络!几昼夜的跋涉,由于极度疲劳,几乎是边走边瞌睡,口令往后传的过程中越来越走样,结果误传成:准备粘脚(独轮车刹车的机关)!结果,每个人手拉车闸,一个晚上也没走完下坡。由于误传,险些贻误军机。
为了革命的胜利,全国4万万同胞,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就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革命还没有胜利,内战没有结束,战争还在激烈的进行中。
1947年春,18岁的三叔也当兵走了。奶奶又把她的小儿子——我的三叔亲自送上了战场。三叔走的时候是从村子的西边走出的。奶奶含泪一直目送着自己的娇儿,直到三叔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奶奶永远记得三叔走出的那个方向!
三叔参加了解放军,原华东野战军新编16纵队47师141团二营,当机枪手,时任副班长。三叔参军后,在当地打过郯城、葛庄、莱芜等许多战役。在历次的战斗中,都表现得勇猛顽强。
1947年至48年间(遗憾的是,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在攻打郯城时,三叔的阵地遭到了敌人猛烈地阻击。在马克沁重机枪的掩护下,解放军一路向城里方向攻去。眼看快攻到城里了,敌人猛烈的炮火使我军的进攻受阻。在掩体中,前几名战士试图攻上去,但敌人的炮火太猛了!第一名战士刚起身,被敌人一梭子子弹打来,牺牲了,第二名战士刚露头,敌人又是一梭子打中,也牺牲了。三、四、五名战士,遭遇同样的厄运……。三叔该上了,他刚试探着露一下头,敌人又是一梭子子弹。怎么办?时间再也不能耽误下去了!三叔急中生智,把帽子顶到枪上,往上一举,敌人误以为是人,又是一梭子子弹,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敌人换弹夹时,三叔一个箭步冲上去,匍匐前进,射击。敌人的枪哑了……。
国民党被解放军围在城里,也有些时日了。城里的粮食吃光了,所有吃的东西都没有了,三叔所在的部队在城外,每日用高音喇叭劝降,用以扰乱敌人的军心。有一天,突然接到上级下达的命令:所有的枪械子弹上满,对准城门,不许眨眼,不许一个敌人逃脱!原来,部队得到线报,城里的敌军马上要突围,而且是4个城门同时突围。三叔回忆说,他们部队的四挺马克沁重机枪,在坚固的掩体后一字排开,对准东城门。下午三点钟,城门果然打开了。就在打开城门的一刹那,敌军像潮水一样从城里倾泻出来。三叔他们的四挺重机枪同时开火,瞬间,枪声大作,火光硝烟四起,对面的敌军成片成片的倒下……一场持续了2个 多小时的惨烈战斗结束了,敌军被解放军全歼,无一逃脱。三叔回忆说,那场战斗太惨烈了,人死得太多了。这场战斗结束后,部队重整旗鼓,继续南下。
后来,三叔又参加了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就在淮海战役即将结束之时,在一次攻打一个无名高地的激烈战斗中,三叔差点牺牲了。当时三叔是重机枪班的副班长兼射手。一挺重机枪需要5个人:班长、副班长,负责抬机枪上半部(机身)也是正副射手,还有两名战士负责抬机枪下半部(3只脚的枪脚)和机枪降温用的水桶(德国马克沁重机枪是用水冷却枪管的),还有一名战士负责拿弹药。马克沁重机枪的子弹供应是凡布袋子的子弹链。一袋子弹是180发。在攻占无名高地的战斗中,抬枪腿的两名战士,在三叔面前牺牲了,班长也牺牲了,枪身就只有三叔和拿子弹箱的战士一起扛着。三叔后来回忆说,“距敌人不到20米了!”在危急关头,三叔奋不顾身,把枪扛在自己肩上,命令:“给我狠狠地打!”180发子弹瞬间射出,横扫前面的敌人。敌人倒下了,三叔也昏迷了过去。他两耳鲜血直流,鲜血从他的头部向下流淌着……满头满脸都是掺杂着炮灰和泥土的鲜血。此时三叔已是面目全非了。无名高地攻克了!那个不知为之牺牲了多少战友的高地!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了。三叔曾回忆说,“夺得高地,扭转了战局,对于整个战役,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三叔还说,“如果那时没有当机立断扛起机枪横扫,后果不堪设想!”
停战了!内战结束了!这是1949年的1月10日。
同村当兵的人,有的回来了,全家皆大欢喜;有的牺牲了,全家笼罩在悲痛中。唯独我的三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叔失踪了!这件事我曾经听父亲讲过,那些日子,奶奶整天不吃不睡,成天心神不宁,焦虑地走来走去。每天去当年三叔当兵时走出的村西口,痴痴地张望,总盼望着奇迹出现,盼望着她的小儿出现在她面前。
就这样一天天盼着,盼着……一日,一姓曹的媳妇见到奶奶,说:“八婶子,这天都暖和了,三兄弟他……”。她的意思是,天暖和了,尸体腐烂得快。奶奶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那些日子,奶奶几乎是疯了!自从伯父和三叔当兵走后,奶奶每天背着他的小孙子——我的大哥,不是站在当年三叔当兵时出走的村西口张望,就是站在伯父当兵时出走的村南口张望。无数次地向远处眺望,嘴里喃喃的叨咕着:“俺那儿子就是从这里走的,俺那儿子还得从这里回来”。每日望眼欲穿地盼着她的儿平安归来。看到村里和三叔一起当兵的人,该回的都回来了,可三叔一直音讯全无。全家人在焦虑、恐慌、不安中度日如年。爷爷在那些日子里也是万分焦急,多方打听,终于有信儿了!三叔在那次敌人猛烈的炮火中负伤了,鲜血从他双耳不断的涌出,他的双耳失聪了,正在周村后方医院住院治疗。
战争结束后,父亲回来了。伯父依然留在了部队,驻扎在福建,以待解放台湾。三叔以一名残废军人的身份,复员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沂蒙山革命老区的那个小村庄。
伯父一直跟随陈毅、粟裕大军转战南北,参加了著名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
解放区打土豪分田地,我家也分得了田地,过上了幸福生活。49年春,母亲嫁到我家。她嫁到了一个上有公婆,下有侄子,还有叔伯、小姑、妯娌的家庭。一家三代同堂,长期在一个锅里吃饭,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简直就是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一个媳妇(因那时媳妇在家庭中没有地位)道德水准等综合素质的考验!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豁达、坚强的农村妇女。在长期的生活中,和每个家庭成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培养出了许多珍贵的亲情。母亲对家庭的付出是无怨无悔的。无论干啥活都是任劳任怨。母亲的这些作为,奠定了她日后在家庭中的地位,赢得了家人的尊重与爱戴。用母亲自己的话说:“俺从来没和婆婆红过脸,从来没和小姑、妯娌发生过不快。”尤其对待我那没娘的大哥,视为己出,疼爱有加。大哥同时也把母亲——他的二婶当成了亲娘,甚至睡觉都不找奶奶,让二婶搂着睡。整天跟着他的二婶,母亲回娘家都带着大哥一起过姥姥家。母亲的善良与姥姥的教导、熏陶、耳濡目染是分不开的。在母亲出嫁之时,姥姥对她反复叮嘱:“到了人家要孝顺公婆,和小姑子、妯娌嘎霍好(团结好)。活要多干,话要少说,别怕吃亏。尤其是人家还有一个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人家一家人拿着当宝贝,一定要好好对待人家”。姥姥的话母亲都一一记下,都照做了。把大哥当成了自己的亲生,连过娘家都带着。幼小的大哥在母亲那里,体会到了有娘的幸福,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失去的母爱。母亲的爱,伴随着年幼的大哥一路成长,使他心中充满了自信与阳光。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光阴匆匆走过。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人民当家作主了!
紧接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诞生了,我的家族同全国农村一样,一步不落的一路走来。
51年春,22岁的三叔结婚了,三婶是一个邻村的革命家庭的姑娘。53年春,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给整个大家族带来了欢乐。尤其是爷爷奶奶,有两个孙子了,高兴地合不拢嘴。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了,在福建驻扎准备解放台湾的伯父,又以志愿军的身份,义无反顾的奔向抗美援朝的战场,编入了部队的炮兵营。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经历了无数次战火的洗礼,英勇地打击美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直至战争结束。
1952年6月伯父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转业了。从朝鲜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家乡,结束了他为时七年的戎马生涯。全家人团聚了。那段时光,家里充满着幸福祥和的气氛。
回到家乡后,伯父积极参加新中国的建设。1953年家乡创办了初级合作社。当时全村分南北两个社,即光明一社,光明二社。伯父在光明二社担任会计。57年在初级社的基础上,全村又合为一体,成立高级社,伯父仍担任会计。五九年春,伯父辞去了会计职务,去了东北。
我的小村庄在五三年是一个丰收年,特别是花生大丰收。国家搞统购统销,把所有的花生粮食都收上去了。当时说好从东北调高粱米和玉米给农民作口粮。可不知什么原因,当年农民却没有得到统销的粮食。再加上54年全国年景不好,那一年全国涝灾。结果在1954年我的小村庄同全国大部分农村一样,出现了饥荒。
插图1-1爷爷奶奶三姑和大哥一家在一起
插图1-2爷爷谢京礼
插图1-3奶奶谢张氏
插图1-4伯父年轻时照片
插图1-5伯父的复原证
插图1-6三叔的伤残军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