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血压

莲蓬头里的水小瀑布似的飞流到苏杭头上,又从脖子顺着他胖胖的身躯滑到脚下时,苏杭顿时有种蚁走般的感觉。仿佛电流的接通,他浑身一颤,知道血压肯定升高了不少。抹了把脸,他低头看了看凸起的肚皮和肚皮下还算有些生气的阳物,不由摆弄了两下,那东西立刻更加昂首挺胸起来。

潮湿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樱子用过的沐浴露的香味。浴室里放着两种沐浴露,一种男用,一种女用。樱子说过,决不能混用,她能闻得出来。樱子的嗅觉特别灵敏。例如有一次樱子把玩着他的手机,忽然用鼻子闻了闻,说,你老婆要打电话了。果然铃声响了,也果然是他老婆打来的。苏杭曾玩笑着问她,你闻闻咱俩能维持多久。樱子扬手打了个榧子,说,我要闻得出来,早该摆地摊算命去了!随即又沉默下来,双手托腮凝望着床头的台灯,悠悠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你死或我死的时候吧。当时苏杭听了,身子不由一抖——血压立刻上去了。

说到底,苏杭喜欢樱子的就是这一点,时而天真纯净得令人怜爱,时而多愁善感得语亦惊人。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代女子,她骨子里绽放的是原生态的野蛮或娴静。毕竟她是年轻的。年轻的她在他手里是会盛开还是凋零?中年的他在她心上是长青还是速朽?他不 敢想,想多了血压就会又升高。

苏杭的高血压算来已有两三年了吧?大约也就是和樱子认识的时候。初见樱子的那一刻,苏杭觉得就像一个萦绕多年的梦一下子穿越时空烙进了手掌心里,花一样醒目而灿烂地开着,一曲指就生死符般融化在血管里了,绝不会从指缝的罅隙里砂子般遗漏。心快速跳着,血液冲击着管壁,有种晕眩的幸福。接触久了,苏杭觉得樱子就像李清照《漱玉词》里的女子,时而“和羞走,却把青梅嗅”,时而嚷着“应是绿肥红瘦”,时而“愁下眉头,却上心头”。从宋词里袅袅婷婷走出来的樱子把苏杭牵回到青春婉约的梦里,千年不醒,尽情销魂。

洗完了澡浑身松松爽爽的,苏杭擦净身上的水珠,来到镜子前。因为水雾,镜中只模模糊糊一个暗影。他伸手在镜面抹了下,不规则的一个裸体乍然清晰起来。苏杭本能地注意到,档间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萎缩的丑陋无比。

情人节的夜,格外的短,又格外的长。窗外细雪飘飘,寒气逼人。春节刚过,此夜,他应该在有妻有子的家里享受团圆的年余之温的。犹豫了一整天,他还是对妻子撒了谎——他对撒谎这两年已是游刃有余了。无论如何,他毕竟已经在这屋里了,苏杭咬牙切齿地想,偷情的人,就是贱!

骨子里贱的苏杭置身在樱子布置的情人屋里乐不思蜀了——他宁愿忘掉妻子的存在。黄灯,红幔,锦被,温床,以及斜躺着托腮看书的樱子,这一切像是红楼一梦,却又是伸手可触——他把梦抓在手里了,固执地紧紧不放。珍惜眼前,享受现在,他不管什么流言蜚语了,心底欲望的气泡一旦炸裂开来,即使是陷阱,他也义无反顾了,他宁愿在世俗的唾骂声里彻底沉沦,彻底享受飞流直下一泻千里沉沦的快感。

听到苏杭的脚步声,樱子蓦然抬头莞尔一笑,苏杭的血压顿时又升高了几毫米汞柱。看什么呐?这么入迷?苏杭低沉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也压抑着微微头涌的晕眩。樱子扬手打了个榧子,把书一甩,不屑道,才不呢——莞尔又一笑——还不如你迷我呢!苏杭也笑了,发自内心的,仍故意问,我老了,迷我什么呢?樱子仔细端详着他,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除了老,也看不出什么好,也许恰恰就迷你的老气横秋吧。苏杭又一笑,抬手捏了下她的腮,只小声责备道,傻丫头。苏杭的心底是愉悦的,这种愉悦从妻子那里永远体会不到。他相信樱子的话是真的,虽然他给了她房子车子衣服首饰,但他更相信,总还有更深层的情感使她依附着他,那是爱,或者精确地说是父爱。她曾说过,从小就失去父亲,她要在他身上体味那久违的情愫。他包容她,包容她的单纯和诡计,安静和刁蛮,真实和谎言,任性和撒娇,眼泪和欢笑。她是他白天光鲜外表下黑夜里最原始的骚动,是他宋词里光怪陆离的小妖精,在她的七十二变里,他心甘情愿地被蛊惑着,不想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不想走出自己隐忍多年的梦,自己的贱。

苏杭的手顺着樱子的腮下滑,到下颌,到脖颈,到……她忽然咯咯一笑,抬手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就势一滚,到床的那一边去了。这似乎惹了他,他用手隔空遥指她两下,嘴里笑着,径直跑到床的另一边捉她,搔她——在她面前,他年轻着呢!樱子更加咯咯大笑着,气喘吁吁的,仿佛招架不住,但身子仍欲躲还迎地滚着。这更给了他兴致,跳上床把她捉住,骑在她身上,双手不遗余力地搔她的腋窝、胸脯、全身。开始时她还大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左躲右闪;但忽然她不作声了,也不再躲闪,只瞪了两只大眼睛看他,仿佛他欺负了她,委屈的泪水已经从睫毛上滑下来了……他立刻住了手,静静地怜爱地注视着她,一瞬间,也像一个世纪。慢慢地,他低下头,赎罪似的把唇探向她的脸,她脸上的泪。就在他的唇蜻蜓点水般刚沾上她的泪时,樱子抬手关上了灯。随着“啪”的一声轻响,苏杭只觉得眼前一黑,嘴唇一麻,就像猛然一脚踏进了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仿佛一瞬间,也仿佛一个世纪,苏杭从千年乍醒的销魂美梦里破梦而出,来到人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统的白。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和妻子方楷苍白的脸。他一惊,不错,千真万确,是妻子,四方的脸如田字格,五官是端庄的一笔一划,是方楷。

强烈的来苏水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同样弥漫着的,是死亡的阴森气息。苏杭浑身一颤,蓦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翻翻身,却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飞蛾,终是徒劳。他绝望地长叹一声,无力地看着白色瓶子里的白色液体点点滴滴曲折蜿蜒,如记忆的碎片,虚虚实实串联成河。河是波澜不惊,只汩汩向前流着,然而是真实地流着,如同他和妻子的爱情。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曾问过她为什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她说她父亲喜欢书法,觉得书法中数正楷中规中矩,坚实沉稳,不曲意,不张狂,大约他希望她长大后成为这样一种人。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没有荡气回肠的鸿雁传书,几经见面便订了婚期。他知道,那时他家穷,没房没钱,她没嫌弃他,能成个家已经很不错了。恋爱期的浪漫被马赛克遮住了,成为他生命影片中一段遗憾的真空。方楷是沉寂而恳实的,记忆中只做着琐琐碎碎的事:我去买菜了,又贵了不少;感冒药在橱子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别忘了吃;干洗的西服取回来了,放在衣柜里;卧室的灯坏了,换了个新的,又花了十块钱;拆洗的毛衣织好了,试试合不合身;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别忘了带伞;你的自行车轮胎爆了,骑我的去上班吧,我推出去修修;单位一个女子得了癌症,我捐了一百块钱……平凡的日子里充斥的无非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中他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又时时刻刻离不开她,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一呼一吸中感觉不到重要,一旦离了它便只能死亡。

方楷是个说的少做得多的人。既然成为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照顾他,依赖他,信任他,包括相信他的谎言。穷的时候他觉得她像个村姑,有钱的时候她依然脱不了村姑的影子。说到底是她没变,就像她对他的感情,是他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地震般释放出来了,也或者,是社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诱惑打开了他的潘多拉魔盒。对方楷,他也愧疚过;但那愧疚遇到樱子嘴里呼出的热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也怀疑方楷能看出些什么,隔夜的香水气里沉浸的疯狂和糜烂即使患了严重的鼻炎也能闻得出来。但方楷仍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也仿佛在无言地等待着什么。许多年了,他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气,沉静、隐忍、善良,她处处维护着他,维护着他的身份、地位和这个家。即使真的被发现,他自信有方法有策略笼络住她,就像有把握把樱子放在自己的土壤里盛开。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他一边维系着家庭的坚实,一边享受着偷情的快感,他得意忘形地以为左右逢源了。然而,他不知道,他的血压正节节升高,步步惊心地把他拉向死亡的边缘。

他现在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了;另半步处,把他从死亡之手拉回来的,是他的妻。樱子呢?那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女子在哪里呢?苏杭竟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了,仿佛也就是古诗词封面一个古装的女子,陈旧而模糊,千篇一律只如镜花水月,抬指一触即破,无关风情,无关美梦。

苏杭能听到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音,知道自己的心还在砰砰跳着。他一侧的手臂和腿没有知觉,抖动着嘴唇他发不出声音。冷冷的绝望像窗缝中极力想挤进来的黑暗。他知道自己错了,悔恨的泪从眼角渗出来,他连擦的勇气和力量也没有,任由它滑下,留下湿漉漉的一道水迹,就像梦醒后残存的影痕。血管里的液体已不那么汹涌澎湃了,打了针,他的血压应该暂时正常了。然而,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四肢健全、行动自如、琐碎平凡的生活中去了。他猛地感到一种生不如死的悲哀。他知道后半生连自理的能力或许也没有,只能被人照顾着,而那个人,会是谁呢?老伴老伴,老来相伴,会是他的妻吗?他不愿往下想了,他知道,思想是痛苦的事;然而,不由自主地,他的脑中贫乏得只剩下思想了。

忽然,苏杭感到,有只手,握住了他的,就像自己的左手握住了右手,坚实,温暖,有力。——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手。

仅仅一刹那,他已知道,她已原谅了他。大半辈子了,他把她摸得通体透明。他不禁泪如雨下。

苏杭听到妻子说:

别总梦着,醒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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