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胜利头一次厌恶上学,是从别人叫他乡巴佬开始的。
从人们口中夸赞的机灵鬼,变成打架闹事的混小子,不过两三日光景。
转学第一天。
张胜利背着奶奶做的小挎包。坐在爷爷自行车后座上,红领巾飘呀飘呀,眼前红红火火,吆喝声此起彼伏,胜利期待极了。
包里装着新书、新画本、削好的铅笔。东西不多,但足够让他开心。
到学校门口,张德志停下车,胜利兴奋地跳下后座。
“慢点哩,别摔着。”张德志眼疾手快地拉住胜利的小手,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领巾,抚平翘起的衣领,搓了搓胜利红彤彤的脸蛋。
左看看右看看,转个圈再看看。确认胜利浑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才罢休。
然后拉着他朝教室走去,边走边碎碎念叨:“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哩,听老师的话……”
此时的胜利正忙着数院墙上晒太阳的麻雀,一只两只三只。
哎呀,有一只飞走了,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惊呼。
德志将他送到教室门口,教室里站了不少家长,光鲜亮丽的。德志捏了捏衣角下摆,那里被烟头烫了个洞,局促地朝老师低头哈腰地打了个招呼。
推着胜利往前走了两步,“进去吧,进去吧,乖乖听话哩,爷爷放学就来接你。”
“知道哩,德志。”胜利朝他摆摆手,兴冲冲地跑进了教室。
村里人见到德志都喊德志,胜利听见了也跟着喊。觉得好玩,一天喊三四十次也不觉得无聊,要是胜利的父亲敢这么喊,德志非得让他吃吃苦头不可。
胜利有时候也喊德志爷爷。
二、
这间教室真好呀,有一整块黑板,太阳要多少有多少,桌子平平的,地板也平平的,下雨也不怕咯……
要是让刘平安看到我现在上课的教室,准保得羡慕死,胜利美滋滋地想着。
胜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仔细地从包里拿出书本,一脸严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张胜利。
一笔一顿,光线就顺着笔尖移动,慢慢地这光阴便被绣于纸上。
这儿的老师,说话真好听,像喜鹊似的。虽然胜利也没听过喜鹊是怎么叫的。
但村里的阿婆总说喜鹊叫了就是有好事要来咯,于是胜利便觉得喜鹊的叫声是好听的。
“老师,你讲话像喜鹊一样。”张胜利猛地站起来,大声赞美。全班顿时哄堂大笑。
老师不着痕迹地扔掉捏断的粉笔,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黑板,微笑开口:“老师知道了,不过胜利同学,下次说话之前要记得先举手。”
胜利傻呵呵地点了点头,他觉得高兴,沈老师说得对,赞美别人真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不过,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大声勒,胜利摸了摸后脑勺,想不出个所以然。
下课后,胜利就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笑了。
“张胜利,你是哪里人?”一个穿着颇为前卫的男孩双手插兜,略抬高下巴拽拽发问。
胜利还没开口,又一个人插嘴:“他肯定是从山里出来的,只有山里的人说话才那么难听。”
“我不是从山里出来的。”
“那你怎么连普通话都不会说。”
张胜利愣了愣,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他记事起就这么说话,村里人都这么说话。
“我们都是爸爸妈妈送来学校的,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不来送你?”
这个问题胜利也问过德志,德志说他们到很远的地方挣钱去了。
“你爷爷是大乡巴佬,你是小乡巴佬。”他们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逗得自己咯咯直笑。
“张胜利,乡巴佬,土包子。哦~喔~乡巴佬,没爹没娘可怜鬼……”
他们围着张胜利跑着跳着,做着鬼脸 。这些话说出口是极其容易的,他们只是在阐述事实,有什么错呢。
这似乎无可指摘。
左右不过小孩玩闹。
小书包在嬉笑间被他们地扔在地上,盖上几个灰色的鞋底印章。
书本、铅笔、红领巾零七八落,张胜利小小的自尊碎了一地。
他生气极了。半大的小鬼,手指握拳,憋着一口气,略带婴儿肥的胖脸通红,学着黄牛犁地的姿势,朝带头起哄的那个讨厌鬼撞去。
“不许你说我爷爷。”
“乡巴佬打人了,打人了。”
两人迅速扭成麻花,难舍难分。桌子椅子翻了一地。
“快去叫老师。”旁边围观的同学反应迅速,迈着短腿哒哒地跑远。
“怎么回事。”老师匆匆赶到,费力将两人拉开,胜利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双眼通红地瞪着那个讨厌鬼。
“老师,是张胜利先打人的。”有人向前一步,义愤填膺地告状。
“张胜利,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为什么欺负同学。”
小孩梗着脖子,不肯退让:“是他们先骂我的。”
“他们骂你,你就要打他?”老师拧眉,只觉头痛。
“以前的老师是怎么教你的,小小年纪就学会打架了。”
张胜利低下头,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他觉得委屈。可沈老师说过打架的孩子不是好小孩,爷爷说要乖乖听老师话。
要做一个乖小孩,这样爸爸妈妈才会喜欢他。这么想着胜利沉默了。
这沉默在别人眼里却变成了心虚,老师失望地看了胜利一眼,转头去安抚那个被打哭的讨厌鬼。
果然会哭的孩子是有糖吃的。很久后,胜利才知道,这糖是需要花钱买的。
上课铃响起,大家自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胜利默默捡起地上的小包,拍落书本上的灰。他看着断掉的铅笔芯,有些难过,德志只给他削了一支铅笔。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胜利突然开始想念刘平安和张德志了,要是沈老师还在就好了。
接下来,整整一节课,胜利一个字也没有写,老师说话的声音依旧好听,但是他没有开口夸赞的心情了。人情世故之类的东西和年龄无关。
此刻的烦恼,已经快要超出六岁的胜利所能承受的极限。
小小的胜利,已经有了小小的烦恼;而大大的胜利,会有更大的烦恼。这很公平。
三、
胜利不想告诉德志他在学校打架的事情。倒不是怕德志打他,他知道德志舍不得打他,他只是希望在德志眼里胜利一直是个乖孩子。
不过,这愿望到底落了空。
放学后。老师在教室当着那个讨厌鬼父母的面,又狠狠地批评了胜利一通,德志拉着胜利一个劲地弯腰道歉。
出了教室,德志表情严肃地松开牵着胜利的手,步履飞快地往校门口走去,将胜利甩下一大截,胜利知道德志这是生气了。
他小跑着追上德志,紧紧地拽着他的大手,德志的手又大又硬,摸起来一点也不舒服。指甲盖黑黑的,掌心里的泥土味怎么也洗不干净。
“德志,你别生气。”
胜利讨好地拉着他的手摇了摇。
“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爷爷你别不理我”,德志依旧一言不发,只弯腰将快要哭出来的小鬼抱出了学校。
“在学校为什么欺负同学哩。”
冷风迎面刮来,德志说话的语调也被吹冷了。
胜利气鼓鼓地,想反驳,又想到自己确实打架了,气势一下又弱了下去:“是他们先骂我的。”
“他们骂你什么呐?”
胜利不想说德志是乡巴佬,也不想撒谎骗德志。
他默默抱紧德志,将头靠在德志还算宽厚的背上,假装睡着了。
自行车在水泥路上平稳地行进着。不过,德志年纪大咯,车轮一踏上黄土路,踩起来就费劲咯。
德志的背脊无意识地拱起,模样像头勤恳的老牛。
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他咬咬牙又使劲蹬了几步,脚下一使劲,手上就抓不稳车把,车头左摇右摆,差点连人带车一齐跌下池塘。
后知后觉,一身冷汗,他停下车,把胜利抱下来,打算推着车走回家。
走在黄土路上,胜利一直耷拉着脑袋,挎包顺着垮掉的肩膀往下滑,田间的稻穗也跟胜利一样垂头丧气的。
奶奶一眼就看出胜利不开心。
她就站在家门口,不时垫脚朝远处张望,远远地看见那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嘴角就不自觉地翘起。
胜利一走近,奶奶就把他抱进怀里,脸颊贴了贴胜利闷闷不乐的脸蛋。
“怎么了,谁欺负我家胜利了?”
德志一听这话,一股莫名的火气就窜了上来:“他不欺负别人就算谢天谢地了,谁还敢欺负他呀。”
刚说完德志就后悔了,胜利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回了房间。
“你家胜利是个什么样的娃,你还能不晓得?”奶奶瞪了德志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晓得,我晓得有什么用呐?人家娃都有爸妈疼,怪我,我老咯,护不住他哩”,德志把车推进家门,又急急忙忙地跑去田里将吃饱了的老黄牛牵回来。奶奶忙着将鸡赶回家。
胜利在房里听到动静,决定先去帮奶奶把鸡赶回家,再去哄德志。
“跟奶奶说说,在学校有没有乖乖听话呀。”胜利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今天在学校和人打架了。”
他声音蔫蔫的,怕奶奶和德志一样生他的气,于是越发卖力去抓鸡。
吃饭的时候,奶奶把胜利抱到腿上:“奶奶知道胜利不是随便打人的坏孩子,胜利在学校要跟同学做好朋友对不对?”
“像刘平安一样的好朋友么?”胜利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口齿模糊地问道。奶奶嗯了一声,然后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胜利想了想,要是那个讨厌鬼不说他是乡巴佬的话,他就跟他做朋友。胜利在奶奶期待的眼神里缓缓点了个头。
“那明天胜利带些红薯干去跟同学道个歉好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是他先跟我道歉。”
胜利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
奶奶还没说话,德志却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吓得胜利猛地哆嗦了一下:“哪那么多为什么,吃饭。”
四、
第二天,胜利还是带着红薯干去了学校。
奶奶做的红薯干最好吃了,又香又甜,胜利以前每天只敢偷偷吃一根。后来德志说这是奶奶留给爸爸妈妈的,他就只站在远处看一看,闻一闻,那模样活像妖精吸人精气似的。
有几次让奶奶撞见了,硬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把,他又趁奶奶干活时将它们放了回去。只留一小根,馋了就拿出来咬一小口,再拿纸巾把剩下的包起来。
昨天那个新挎包被踩脏了,今天胜利又背回了以前的旧包,上面绣了不少花,红红绿绿的。
胜利嫌它女气得很,所以平日里也不怎么爱惜,今天不一样了,里面装着一小袋红薯干。
胜利把书包抱在怀里,蹦蹦哒哒地朝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德志:“德志,你要走快些咯,不然上学要迟到哩。”
这是德志往常惯爱对他说的话,他听的次数多了,语气也学得像模像样。
黄土路的尽头连着水泥路,明明是同一条路,这中间的分水岭,却比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还要分明,还要宽广。
此时的胜利更喜欢水泥路,因为德志总是在黄土路上把他抱下车,又在水泥路上把他抱上车。德志说水泥路比黄土路好走,所以城里全是水泥路。
学校到家的距离实在有些远,胜利差点就迟到了,赶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在领读课文了。下课后再道歉吧,胜利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进抽屉里。
大概是早起喝多了水的缘故,下课铃一响,胜利急忙跑去了厕所,想着回来就去找那个讨厌鬼道歉。
结果刚走进教室,就被浇了杯冷水,书包不知道被谁扯破了一个洞,红薯干掉在地上,裹了层“糖霜”白蒙蒙的。
“张胜利,你居然敢上课偷偷吃东西,我要告诉老师去。”讨厌鬼站在他的座位旁,插着腰一脸得意,张胜利把昨天对德志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他这次下了狠手,打得讨厌鬼鼻青脸肿的,他自己也没好到那里去。
老师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停手了,胜利正蹲在地上捡红薯干,拿起来吹一吹,就塞进了嘴里。
老师一进教室就看到这一幕,伸手就要打掉胜利手上的红薯干:“地上捡起来的东西,还吃,讲不讲卫生了。”
“本来就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不脏的,吹一吹,洗一下,还能吃哩”,胜利连忙嚼了两口,咽下了肚,牙齿缝里都甜丝丝的,他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
讨厌鬼跟他道歉了,可是胜利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看来,奶奶这次要在上面绣一朵大红花才能把这个洞遮起来咯。胜利看着书包上的豁口,有些犯愁。
不过从此以后,他知道了,想要人道歉,有两种方式,一是用武力,二是讲道理。
五、
写作业的时候,胜利看着摔断的铅笔芯,皱了皱眉。昨天忘记找德志削铅笔了。
凑合着写吧,又粗又胖的字窝在四四方方的格子里,显得憨态可掬。
周围的同学写得一个赛一个的快。胜利也不甘落后,要在放学之前写完才好哩。他这么想着,笔下的字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没一个肯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格子里。
德志来接他的时候,作业还没有写完。太阳都要回家了,胜利也该回家了。
他匆匆忙忙地抱着书包朝德志跑去。“德志德志,我们回家吧,今天你要帮我削铅笔哩。”
乡间的傍晚是八卦的好时段。
大家伙凑在一起聊聊自家的儿子,夸夸别人的孙子,贬贬儿媳,再诉一诉农忙的辛劳。一整套流程走下来,明月早已高悬。
趁着奶奶与邻家阿婶说闲话的工夫,德志已经削好两支铅笔了。
“在外面看不清字,回屋写作业吧胜利。”
胜利打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看向奶奶:“奶奶都还看得清针哩,胜利眼睛比奶奶好,看得清字。”
老师说会给明天按时交作业的同学买糖吃。胜利是吃过糖的,在过年的时候,爸爸带回来的,比奶奶做的红薯干还甜哩。胜利咽了咽口水,写得更加卖力。
刘平安牵着一头小水牛赤脚从田埂上走过,远远地喊了他一声。
胜利忙不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猛地坐了下去,作业还没写完呢。
刘平安把水牛牵回家,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胜利胜利,你最近怎么都不找我玩哩。”
“要写完作业才能玩哩”,刘平安的眼睛里透出些羡慕,胜利本来想跟刘平安说他跟讨厌鬼打架的事情,还没开口,刘平安就被他父亲叫回家了。
平安渐渐走远,大概是长夜太宽,他的背影又太过单薄。胜利看着心里无端生出些难过,闷闷的,比雨落前夕的天空还要闷。
“刘平安,明天放学我就去找你玩,你可要在家等着我哩。”胜利捏了捏笔杆,大声喊道。
“知道啦。”回音里带着笑意,明月下那人的影子蹦蹦跳跳的。
六、
次日,老师收作业的时候,胜利第一个送上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老师奖励。
结果收到的却是一记冷眼。
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胜利只惦记着吃糖,把题目记岔了。交上去的作业不光字迹引领风骚,连内容都“独树一帜”。
白纸黑字,张胜利百口莫辩,老师轻蔑一笑:“今天不写完不许回家。”
讨厌鬼拿着糖,朝他吐舌头做鬼脸,笑得格外欠打,张胜利哀嚎一声,苦着个脸回到座位补作业。
自从上次狠狠地教训了讨厌鬼后,胜利算是过上了几天安生的日子。只是偶尔能从课桌里抓出一只蚯蚓,书包里翻出几只螳螂。
胜利每次都面不改色地把它们拿出来,然后扔到讨厌鬼身上,惹得讨厌鬼上蹿下跳地乱叫。
真奇怪,他抓它们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又叫唤什么呢?
讨厌鬼大概是被吓狠了,见到胜利都绕道走,和他之前耀武扬威地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胜利为此神气了不少。
直到他本子上张胜利三个字被乡巴佬代替。
那个时候胜利还不明白,有些邪恶的种子是早早就种下了,慢慢就发芽、开花,长成大树。砍不倒,烧不尽。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这话不假,不过,道德经里也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既然善恶相生,那人之初就不好说了。
七、
张胜利逃课了。
从学校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那个小乡村。
他还不懂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只是越靠近那熟悉的田地、房屋,眼泪便不自觉地涌上来,像潮水翻涌,海浪不息。
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一个身康体健的成年人,从乡下走到城里,要花两小时左右。张胜利个子小,走走歇歇,小半下午。
此时日光渐柔,田野间麦穗金黄,里面藏着一两张黝黑的脸庞,直起腰来面上都露出满足的笑容。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看着自己亲手种出的麦子,饱满丰收,这种高兴是说不出来的。
胜利更小时候德志总背着他去田里干活,到了地里,德志从蛇皮袋里掏出旧衣服裁成的布片,平铺在地上,把他安置妥贴,这才安心干活。
等到胜利自己能跑能跳咯,德志就把他送到沈老师的小学堂里读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胜利念上两句,刘平安就接后两句,读着读着两人就跑到田里捉蚱蜢去了。
沈老师就拄着拐杖在后面追,有时被德志看到了,德志就抡起锄头吓唬他。这时胜利就急忙躲到沈老师身后,一来二去,他发现德志就是纸老虎,看着吓人,其实啊一点也不可怕哩。
胜利走到村口时,正好遇到邻家大婶挑着两大捆稻草往家走:“今天咋这么早就放学勒胜利。”
胜利没说话,呆呆地往道场走去。
“嘿这孩子,咋不理人哩。”扁担晃晃悠悠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压断,她挑着稻草却健步如飞,德志他们那一代人都有这么一身本领。如今科技发达,这本领也就渐渐没有用武之地了。
德志是在道场的草垛后面找到他的,他躺在稻草堆里睡着了,脸上沾着几根草屑。听说胜利逃课后,德志本来又气又急,打定主意等找到胜利,非得抽他屁股不可。可一看到胜利那个可怜样哟,真是舍不得打。
他蹲下身想把胜利抱起来,不想却站不起来了。他又想起以前扛着一百斤的木头一走就是十几里,如今是真老了啊。
德志轻轻地把他脸上的草屑抚下,他的手太硬,胜利的小脸软乎乎的,胜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清是德志,小手抱着他的脖子就不肯撒开。
道场四周空荡荡地,太阳平铺开来,是个晒稻谷的好地方。
胜利闻着泥土味从下面慢慢飘上来和稻草味混在一起,变成家乡的味道,只消闻上一闻便热泪盈眶。
“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咯,老师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奶奶在家都急死了,你倒睡得好,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你爸爸回来非得抽你不可。”德志板着脸,一边恶狠狠地说话,一边把胜利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带着他朝家走去。
“我不想上学了。”胜利低声嘟囔了一句,德志听了没太在意。自顾自地发着牢骚:“送你去学校,是让你学习的,你倒好,净给我惹事。”
“明天去学校要去跟老师认错,听到没有。”德志拉着他的手,走得飞快。
胜利猛地甩开他的手,不肯再往前走,犟头像头牛:“我不想去上学了。”
张胜利大吼,泪花不自觉泛上了眼眶。
“你再闹,再闹,老子打死你。”德志说着顺手就从地上抄起一截木棍,怒目圆瞪地看着胜利。
气氛僵持不下,小孩眼角通红,哼哧哼哧地喘气。
“我就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你看那刘平安,想读书都没地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德志看他那样又下不去手,软了语气:“你爸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就为了供你读书......”
“那我不上学了,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胜利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道。
“歪理,歪理.....”德志火气一下子就从肚里窜上了脑门,“只有你把书读好了,你爸爸的辛苦才没白费哩,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我再问你一句,你去不去学校。”德志抡起木棍,像以前抡锄头一样。
胜利还以为德志跟他闹着玩哩,大喊大叫:“不去不去,我就不去。”
那棍子就落到他身上,胜利伸手捂着屁股,犟嘴道:“不疼。”
德志从来没有打过他,眼瞅着德志又扬起手,胜利撒丫子就朝家跑去,边跑边叫奶奶。
恰巧有人路过,看到了,扬着嗓子喊道:“德志啊,你家胜利是个机灵的,挨打了还会找靠山哩。”
哪有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呢,“这小子浑得很哩。”德志打了胜利一棍子,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客套地回了句话,就匆匆往家赶。
这小子在德志面前犟得像头牛,在她奶奶面前倒是乖得像只猫。搞得德志想凶他两句的机会都没有。
“多大仇啊,下这么重的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亲孙哩。”奶奶看着胜利被打红的屁股,阴阳怪气地说着。德志知道这是在抱怨他下手重了。
德志悄咪咪地探头看了看,好像确实打重了,转念一想,都是这小子自找的。不打重点,不长记性。
“明天上不上学,不去还打你。”德志凶巴巴地说道,胜利张口就想反驳,看到奶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不说话。奶奶靠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下。
“乖,咱不理他,跟奶奶说说,为什么不想上学哩。读书多好的事呀,你看那刘平安他们谁不想上学啊。”听奶奶提起刘平安,胜利就觉得鼻子酸酸的。
要不是沈老师不在了,他还能和刘平安一起读书。要不是刘平安的爸爸在外面摔折了腿,他还能跟胜利一起去上学。
刘平安不会说他是乡巴佬,不会笑话他说话不好听,沈老师也喜欢他,从来不打他。
八、
沈老师不在了,刘平安的爸爸摔断了腿,刘平安成了放牛郎,小学堂改成了养猪场。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人们跟他说:胜利啊胜利,你要好好读书,考一所好大学,去大城市。
这辈子就有出息了。
九、
人们都这么说,也都这么做。
村里的年轻人走的走,散的散。
道场上再也看不到戏班子搭台唱戏了。
“走了好,走了好。”
那些老人在自己大门口晒着太阳,安详地叙述着:“都去城市生活咯,挺好挺好,去城里日子总归要好些。”
许多年后,胜利也去了大城市,顺着街道,走呀走,这里啊,没有红瓦泥胚,抬头一看全是尖顶平楼。他伸手一寸一寸拂过洁白的墙壁。
耳边又响起小时候胜利稚嫩的声音。
“松鼠,快看是松鼠。”
第一次见到真松鼠的张胜利激动地喊着。那几年,城里有个开发商看上了离村子不远的一座山。一番勘察,专家一致认定,那是个挖石采矿的好地方。
一辆接一辆的超载货车来了又走。
刚修好的路再次支离破碎,遗容凄裂。
从山里逃出来的除了松鼠,还有刺猬和野猪,村里莫名多了好些新鲜物种。
几十年前,那山头光秃秃的,是人吃空的。灾年缺粮,缺木材,走上十几里路翻山越岭,拾柴觅粮,爷爷说天不亮就起,天黑才归。那才叫起早贪黑。
“那时候饿死的人多…...”张德志说着怜爱地摸了摸胜利的头,语气带些酸涩。
“我们家胜利幸福呦,生在个好时代,什么吃的都有。”
日子真好呀,可山还是变得光秃秃的,冷风吹过,滚下几颗碎石。
不光空了,还矮了。
愚公移山,把山移到哪去了?
张胜利看着电缆上一蹿而过的灰毛松鼠,冬天快到了,它还能去哪呢。
“他们把石头运到哪里去了呀?”
张胜利看着卡车,疑惑地问道。
这可难倒了德志,他哪里会知道呢,只得打个哈哈。
“石头也能卖钱吗?”
张胜利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依不饶地缠着德志。
“在我们手上不值钱,他们把石头挖出来,运出去,建成房子,雕成石像就值钱了。”
“真是奇怪,石头也分三六九等吗?”
“自古都分的。”
是咯,草木鸟禽,玉石砖瓦,物稀便贵,泛滥则价卑。貌美的价高,残缺者便无人问津。
钱真是个好东西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人告诉胜利,有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是啊,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哦,别人这么说胜利也就这么记下了。
爷爷我不想读书了,我要挣钱,挣好多好多钱,给你买肉吃。
可是不读书哪里挣得了钱呢?
读书就能挣钱了?
那我要读好多好多书,挣好多钱。
胜利上了最好的初中,读了最好的高中,上了所还不错的大学。
德志说,好啊,好啊,读书好啊。
书读得多不多胜利不知道,只是家似乎越来越远了,一年难得见到德志。
他好像真的老了,比那头黄牛还老。
弯腰弓背,黑发生白发,又渐渐从头皮脱落。
十、
胜利找了个广场,随意地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想着这些楼是怎么筑的基,从哪运的泥,用的是哪座山头的石头,会不会有一栋父亲也曾出过力。
乡巴佬这个称呼很少有人再提及了,说起农村人,大家鄙夷的鄙夷,怜悯的怜悯。
人们一边厌弃农村的土气,一边赞美乡村的淳朴,这两者都是由衷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偏见。
现如今啊,人人平等这几个字是人人都识得清,念得出了,可要人人都充分懂得,且还早着哩。
“这城市难道是自己个从土里生出来的不成?”胜利有些疑惑。
一寸一寸乡土渐渐聚拢是以形成了村庄,一个村庄合并另一个村庄,小镇便有了雏形。小镇上修起了公路给黄土路穿上了衣裳,出行越来越方便,乡下却是很少有人去了。
前些年胜利回去的时候,路上的草长得比人还高了。
胜利已经不说方言了,他学会说普通话了。
可在城里别人说他的话带着一股方言腔,回村里老人又说他讲的不是正宗方言。
总之是两头不讨好了。
“城里人不像城里人,乡下人不像乡下人。”刘平安总这样调侃他,这可真是邯郸学步了。
说来也是可笑,这语言的统一本来是为了方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拉进彼此的距离,不曾想倒是成了拉帮结派的一大“利器”。
“今年过年,回家吗?”德志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胜利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咧嘴笑了起来,大声回答:“回啊。”
十一、
“德志。”
“诶。”德志急急忙忙站起来,朝屋里喊道:“老婆子,我好像听到胜利的声音了。”
屋内没有人回答。
“瞧我,都老糊涂咯,你都走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不习惯啊。”
德志叹了口气,又准备坐回椅子上,邻家阿婶抱着被子,眼瞅着胜利越走越近,张德志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爷爷,我回来了。”
“哎呦,你是谁啊,怎么叫我爷爷。”胜利愣了愣:“我是胜利啊爷爷。”
德志听了乐开了花:“哎呦,你这个娃娃,怎么还认识我家胜利啊,不过我家胜利可没你这么乖,他总是德志德志的叫我。”
“不会了爷爷,胜利以后乖乖听话。”胜利鼻子酸酸的,他把头轻轻靠在德志肩膀上。
把德志安顿好后,邻家大婶已经晒好了被子,边拍落上面的灰尘,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东西啊,也像人一样,要晒晒太阳,不然啊,容易生病,等这病菌霉菌一找上门来,就不好办咯。”
今天太阳好,德志从屋里搬出一把靠背椅,懒洋洋地坐在上面,双手拢进袖子里,微眯起眼朝村口看去。
屋前的柿子树上零星挂着两三个红灯笼,灰毛母鸡低头咯咯叫着,地窖里藏着又红又肥的番薯,灶台里的火一下一下地舔着锅底,锅里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烟筒口上飘着几缕青烟。
屋角的陶罐里腌着白菜和萝卜,压上几块石头,新年就从里面慢慢酿了出来。
再有几天,村里就该热闹起来咯,德志想着。从地上拿起盛满阳光的陶瓷杯,轻吹一口气,浅抿上一口,在光阴里散去的朝气,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血液里。
回村的路已经和进城的路一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