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结课还有三周,劳保课的任课老师又换了,换成了第一周给我们上过两节课的陈老师。他走进教室的瞬间,我听见旁边的男生轻声说了句“靠”。我猜班上大部分同学心里默念的大概也是这个字。我们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
开学的第一节劳保课,前半部分,他痛陈中国大学的教育方式积垢太深,英美以及台湾等地区的大学生要读多少专著、上课前要查多少资料、课堂氛围的学术性有多浓厚,相比之下,中国的大学课堂质量和学生素质实在令人堪忧。陈老师以他自己为例,表示他在读书时就深受其害,并坦言我校目前的教育模式不是在培养具有学术素养的大学生,而是在进行职业资格培训。
大学教师中,不乏像陈老师一样在课堂上陈词批判现状的老师,他们或经历过,或者至少知晓域外是怎样浩瀚开阔的天地,相比之下觉得相形见绌,难免会无法抑制地扼腕叹息。我们坐在三尺讲台之下,初听觉得感同身受,再听几次,便也麻木了。职业技术学校也好,与其在讲台上做无谓的批判,不如多讲些知识点,不然到时候我们这样的学生连职业资格考试都考不过。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陈老师结束了对教育现状的批判,终于提到了课程相关,“敝国的《劳动合同法》,与其他国家的劳动立法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你们一定要去看看《魁北克民法典》和《日本民法典》相关条文,不然千万别说学过劳动法。”“我的课堂上,只讲原理,至于书上的内容,你们自己看,那些不值得放在课堂上讲,期末考试怎么样我不管,我不命题,对目前期末考试的形式也不作评价。”接下来的他说的话,让我们彻底把他划入了任课老师的黑名单。他不满足一个人唱独角戏,告诉我们他会以平时测验的方式考察我们有没有去看他说的资料。见过不少提及课程相关专著的老师,把它们作为考核对象的,陈老师是第一人。
虽然我们也自嘲大学的应试教育,对国外的高等教育模式也不无向往,但人到底是有惰性的,更何况这是大环境,我们无力改变,也要在其中做应对,一般学生已经自顾不暇,还要被“揠苗助长”,我们的抵触情绪不是毫不占理。
好在陈老师只给我们上了两次课,就换成另一个姓熊的老师,他才是课程表上这门课的授课老师。陈老师最后告诉我们他之后还会再给我们上课,到时候他会进行随堂测验。我们虽然心有余悸,但直到第十三周都还是熊老师在上课,我们也都默认陈老师不会再来了。
无怪乎我们见到他时,内心升腾出绝望的感觉。
陈老师果然还是和我们印象中的一样,一口一个“敝国”,他讲工会法,从美国评论中国不是市场经济说到中国工会制度就是形同虚设的存在。出人意料的,有人中途打断了他的话。随着这一声打断,大多数同学把出走的注意力重新放到了课堂上。说话的是坐在第一排最右手边的一个男生。他叫w,我对他有印象,他总是坐在第一排,之前多次回答过熊老师的提问。
“老师,国外的国情和国内不同,国内的制度也是为了适应现实的国情,一味捧吹国外的相关做法也是不切实际。”
陈老师显然很意外,他在课上从不和学生互动。在他看来,这样的说法大概很幼稚。
“你这样的想法就是固步自封,已经有好的示范与成熟的制度适用,一味讲求适应而不改变,永远不会有进步。”
经过几轮质问与回答,w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国人骨子里就是奴性的,民主政治和完全自由的集体协商争议权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而且对制度的比较也要建立在对它们的了解之上,老师您应该先把课讲好。”
此时,陈老师始觉这样和一个学生在课堂上辩论不甚妥当:“这位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什么问题我们下课再说,我还要继续讲课,这样是在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
W仿佛赌气一般,大声地说了句“好”。
陈老师找回了他的频道,大家继续神游。
课间,有同学在年级群里问道:“有没有人知道熊老师在哪上课?陈某讲的都是什么鬼,W今天太猛了。”选了别的老师的劳保课的同学问发生了什么,于是有人把课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没过多久,w本尊在群里说话了:“我们还有其他课啊,他就在课上玩立法论其他什么都不讲?我也喜欢玩,连特别和普通都分不清楚。”
这时辅导员出来现身说法:“你们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对老师的观点可以持赞成或者反对态度,但是注意表达方式,毕竟有理还得有礼,陈老师有他自己的特点,你们作为学生,课堂上还是应该尊重老师,在合适的场合说合适的话,是成年人的基本素质。”
我虽然不认可陈老师的上课方式,但觉得w的做法的确有失偏颇,课堂是面向所有学生的,不应该因为一个人的问题被打断,就像陈老师所说,有问题可以下课私下找他,而不应在课上如此行为。
和大多数人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一个老师的上课方式,或者对他讲的内容毫无兴趣,我会选择不听他的课。此前也有学生在课堂上提问老师,但都只是就讲授内容提出疑问,从未有过这种近似争辩的抨击行为。彼时我很不理解,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要尊重老师的课堂授课,他如此也是对其他同学的不尊重,难道w不明白么?
陈老师在第二节课给了我们最后一击:“本周四下午的课进行随堂测验,这之前你们要仔细阅读联合国《经社文公约》、联合国第87、98和155号公约以及中国94年《劳动法》和《工会法》,测验的内容将考查对这些文件的思考以及中外关于工会相关规定的区别,只有两个分段,80分以上和0分,占平时成绩的20%。”
这下班上的同学都坐不住了,今天是周二,满打满算只有两天的时间,不说要阅读那么多资料,就陈老师讲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原理,对我们的学习毫无用处,连基础都不了解,遑论深度思考。大家都在窃窃私语,陈老师岿然不动,或者他根本无所谓是否有人听课。
那天晚上我打开群消息,有人在群里上传了陈老师提到所有资料,瞟一眼上传者,竟然是w,我有些意外,那他今天在课上的如此随性只顾自己的行为又是出于什么心理?
很奇怪,那件事以前,我从来没见过w,但在那之后,我发现原来知识产权法我和他也选了同一个老师。知产的任课老师姓曹,人幽默诙谐,上课时课堂氛围极佳,和陈老师的课堂简直是天差地别。曹老师之前因为出差停课一周,学习委员在群里统计大家没有课的时间以选定何时集中补课,众口难调,补课的日期被改了好几次,在最终确定的前一天才被敲定。
补课那天,曹老师在上课之前说:“这次补课的相关事宜要感谢学习委员和w同学,因为大家的课表有出入,也麻烦w同学因为借教室跑了好几次教务处。”
我开始对w同学其人很感兴趣,可以作出不顾课堂纪律公然和老师争辩的不尊重老师也不尊重同学的行为,也可以把资料分享给大家,还可以做本不是自己职责的事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星期四,陈老师说到做到,随堂测验的题目是结合上节课他提到的资料,分析我国的工会制度与联合国条约中体现的制度规则有何不同。测验结束后,很多同学都做好了得零分的准备,有人甚至无奈地调侃道:“陈某人可以不用看内容,直接在打分表上画一百多个圆就行了。”
测验只花了一节课,第二节课上课后,我朝第一排看过去,发现w依旧坐在那天的位置,那个位置离老师最近。第一排除了他只零星地坐了几个女生,还都离老师比较远。
大家在群里互通消息后得知,熊老师在隔壁班帮其他老师代课,归期未定。两个教室,一个走廊的距离,我们本班的同学望眼欲穿。陈老师之前豪气地表示,他不点名,如果接受不了他讲课的方式,可以去其他班听课。于是随堂测验之后,很多同学都去其他老师的教室蹭课去了,我对劳保这门课没有太大兴趣,在哪听都一样,而之后的几节课,w依旧坐在老地方,每次我望向那边,看到的都是他抬头听课的模样。
班上的同学走了小半,继续留下来的,除了偶尔记一些笔记,很少有人从头听到尾,w就是那极少数之一。我以为他极度不满陈老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听其他老师的课,但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这次劳保课我坐得比较靠前,课间,w在看书,是一本绿皮的小册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版本很老的书,这种小册子一般都是社会科学相关专著。眼镜的度数有些不够,我把眼镜往上抬了些,尽量把头往前伸,终于看清了书名——《社会契约论》。卢梭的著作,经典书目,学文科的人不会陌生。
突然想到辅导员之前说过的一个现象,在大学,期末考试成绩靠前的同学中女生居多,她走寝时,发现女生的书架上摆的大多是教材以及相关辅导书,而一些男生,期末考成绩排名靠前部分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寝室的书架上又是另一番光景,辅导书几乎没有,反而是杂书居多——文学、军事、社科、历史……种类繁多。在涉猎范围以及思考深度上,一些成绩靠前的同学远不及他们。
我想w应该就是辅导员所说的那一类男生。在高中,所有人做的都是同样的事——为最后的高考做准备。纯粹的应试教育,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跟着老师的号令,所有人都在闷头往一个方向,除此之外都是不该,是不务正业。而在大学,可供选择的道路开始被拓宽,没有绝对的成败。单论期末考试成绩,w确实不是学霸,但他有自己愿意去探寻的方向,在博览各家所说之后,有自己的站队,形成了真正的学术思维。而不是像我们一样,或是被动接受,或是无动于衷。那是他的白月光,他为之坚持,为之守护。内心有多坚定,抨击的态度就有多强硬。
其实他和陈老师对待学问的态度是同样的,正是出于对某个问题或观点有全方位的透彻的了解,才在之间有选择和倾斜。是他们的愿景,他们愿意为之和对方据理力争。
有人说,文化人之间的争吵,硝烟四起,为了阐明和支持自己的观点,任对方是朋友也好,老师也好,争上个几天几夜,争到面红耳赤翻脸不认人也不足为奇。他们是真正在思考着的人。
我想我大概明白w那天不顾是在课堂上仍旧和老师据理力争的原因了。和他相比,我们才是亵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