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失爱树
本月五日，我从北京回到了离开整整三个月的湘潭楠竹山镇。还没进家门，楼下的邻居老金就告诉我：你的枣树不见了！
我不敢相信，我心心念念的枣树怎么会没有了呢？回来前，我还在想：我很快就要见到我的枣树了，它该长出新叶，今年该比去年结出更多的枣了？见到它如见亲人，我将是怎么的开心和快乐！
我的枣树树冠可有三四米高，树干超过一掌之围，再调皮的小孩也是撼不动它的。不是刀砍斧劈是弄不倒它的。
老金领着我走下楼梯，来到枣树的位置，只见不足半米高的油茶树取代了我爱树的位置，原围树的两层红砖被搬走，分散围在了五六棵油茶树苗的周围，我培的土和施的肥也被铲走。我的爱树确实是没有了！
老金告诉我，早几天我的枣树还在，他看见树枝发了许多新叶。那些油茶树是他对门的刘师傅栽的，枣树也可能是他砍的，但自己没亲眼看到他干，还是你自己去证实一下吧！
刘师傅与金师傅一样，也是我的好邻居。我近几次外出都是他们夫妻俩帮我看家。
这时，刘师傅爱人罗师傅送来我家的钥匙，经证实，枣树确是她老公砍的。原来早几天刘师傅把枣树当杂木砍了。另一邻居郭师傅看见，告诉他那是枣树时，可已经刀落树倒，为时已晚矣！
下午，我去打饮用水，遇见邻居罗师傅在原枣树位置徘徊，我走近他打招呼。他也直摇头，深感遗憾和惋惜。他说，枣树紫色枝杆，很少见到，确是棵优良树种，太可惜了！如果我看见他砍树肯定会上前阻止。
事真不凑巧，光天之下，竟然没有人及时发现和制止呢？
爱树之失，对于我，不亚于失去宝物或宠物。又好似被闷雷击顶，重重地倒在地上，天黑了！这世界怎么了？你耽心什么，就发生什么；越爱什么，偏就失去什么！
晚上，想起枣树的种种往事，我失眠了。我对枣树的爱，对枣树的情，使我无法抑制内心的痛楚，怆然泪下！
早几年，一位朋友的爱犬被车撞死。她哭红了双眼，伤心不已。我当时还不太理解。心想，不就是一条小狗嘛，有那么严重吗？今天当自己遭遇类似事情时，才真正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
当你失去你倾情的爱物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岂能云淡风轻？
枣树之爱不在枣树的本身，而在于它背后的故事。
2 乡愁之树
爱树本不是楠竹山之物，它来自于我的故乡永州祁阳。
2012年9月，我拿到防洪沟前三村新房的钥匙。这年底我回老家永州祁阳陪父母过年。年后返回前，跟堂弟军说，我新房前面的绿化带里，靠窗的小花木没成活，我想在那里栽一棵枣树。想请他帮我在院子周围挖一棵枣树苗带回湘潭。堂弟说，这周围的枣树品种不是很好，以后我给你搞一棵优质的枣树苗送来。
当年，父亲生病。我将父母从老家接来楠竹山，就安排住在新房里。堂弟来看望我父母，除了带来给老人的礼物外，还用编织袋装了一棵半米高的枣树苗。
他告诉我，他费了很多周节，从他岳父那里弄来的优质枣树苗，一共两棵，一棵送给我，另一棵送给了姜畲的亲家。
就这样，这棵枣树苗带着故乡的泥土，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了近五百里以远的这个小镇上。
七年了，枣树长大了。可父母亲却先后离世。
遵照他们生前的遗愿，把他们送回老家安葬。
快三年了，我没踏足故乡一步。就是清明扫墓，也是请堂弟军代而为之。
前年，老公老家的二哥做七十大寿，问我是不是一起回去。我也想一同回去。那是我们共同的故乡啊！
回去了就该去离他二哥仅二三公里的自己的老家去看看呀。然而，我问自己，我还有家吗？我敢回家吗？
我不敢回家，是要忘记故乡吗？不，我是近乡情怯啊！
第一，我不敢走进故乡的大院之门(老家称之为槽门，是大院正门）。父母健在时，每每回家，父母都在槽门口迎接。他们抬着一次比一次苍老的头，眺望着大路尽头，在一个个由远而近的人影中，寻找着他们唯一女儿的身影。嘴里念着，按班车时间，该到家了呀！
当走近槽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父母笑容可掬，⋯
如今我走进槽门，没有了父母的迎接。可昔日的迎接场景还历历在目，父母的影子在脑海里根深蒂固。想起这些，你能止住泪水？！
第二，我不敢踏进老屋。作为独生子女，老屋没有兄弟姐妹的守护和打理，已经破败不堪，父母生前使用的物件早已被亲友邻居搬走，空空荡荡的房子，只剩下土砖墙上挂着的父母遗相。走进老屋，只会让我肝肠寸断啊！
第三，我怕再别故乡。以前离家返回，父母远送。尤其是母亲，听说要启程了，门都顾不上关，冲出家门，一程一程地送，不肯停步，不管你催她转身多少次，她都视而不闻。就是停下了，还要站在那里不停挥手。
父亲则是要送到车站。一路走，一路嘱咐。甚至不放心路上晕车，一直送到湘潭的家，再住上三五天，看看外孙女，称家里有农事，又独自一人赶回家……
父母的这种深沉真挚的的爱，世上再也找不到了！
不回家，不等于没有乡愁，反而随春夏秋冬的轮回，更加浓烈。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寄乡愁于枣树。枣树带着故乡的基因，是故乡的符号，是故乡的影子！
都说：父母在，人生尚知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现在父母已去，我还知道自己来处吗？但只要这棵来自故乡的枣树还在，看到它，尚知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在哪里。
看到枣树，我还会想起，在故乡爬树摘枣，树下寻枣的童年往事；青年时代带枣上学，同学分享的快乐时光也会如梦涌来⋯
如今，这棵能寄托乡愁的枣树没有了，我将情归何处，何以解愁？
3 思父之树
枣树最早是种在父亲住的新房的窗前。父亲见证了它的成活和长大。
父亲晚年背井离乡，投奔独女，来到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异乡，他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
尤其是来这不到一年，母亲就去世，剩下他一个人独住在那里，形影相随。
当他无从排遣寂寞时，就会来到枣树前，凝视着枣树发呆。
每天我陪他从菜市场散步逛街回来，也总要在枣树前站上一会。
防洪沟后面风大，父亲怕吹倒枣树，就捡一根人家装修房子后丢弃的木方，用手提袋上的化纤绳子挷上一挷。
后来，枣树慢慢长大，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成了父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手迹。
父亲还曾在枣树边撒上一把南瓜子，看着南瓜子发芽长叶开花结瓜，最后上了父亲的歺桌。
枣树成了父亲无言的伴侣，亲密的朋友。伴随父亲度过了四年多的最后时光，是父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17年冬，父亲病重，弥留之际送他回老家终老。上车之前，老父拿着热水瓶、脸盆等物坐在枣树边，等候汽车上车，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与枣树最后告别。
现在，父亲不在了，但父亲的这个亲密朋友还在，他在树上留下的痕迹还在。
看见枣树，就如同见到父亲，就会觉得父亲没有走远，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站在树下，就象投入到了父亲的怀抱，倍感温暖和亲切。
听到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我好似听到父亲的呢喃细语，仿佛他在说：孩子，好好过日子，让父亲放心。
看到满树开出金黄色的枣花，，就觉得父母在开心微笑，说：等着吧，秋后带给你甜密的果实。
去年，枣树曾一度失水，叶柄弯腰，我还寻思，是不是父亲要把它带走继续作伴？后来，它又扬起头，活了下来，好像父亲在说，我不会走的，我们是血肉亲情呀！
现在枣树没有了，好像父亲走远了，永远走远了，永远找不回人世间的第一情了！
都说见物思人，现在我凭什么思念父亲？父亲也爱栽树，他生前栽有奈李、枣树、桃树、楠竹，这些树至今还活在故乡，以后只能回故乡见树思父了！
4 心血之树
当年堂弟不食言，送来枣树苗，令我喜出望外。顾不上陪他说话，连忙下楼，寻出从老家带来的一把小锄，挖起树坑来。
可小锄锈蚀，没挖两锄就断了。我就用锄把挑，用手扒，扒了一个小坑。而且尽是草皮。我请教堂弟.这样能栽活它吗？堂弟说，一定要夯实，否则大风摇动了，就会失水，难以成活。
因此，我就用脚踩，踩得两脚黄泥。实在不行.就用锄把冲。功夫不负有心人，次年春天，枣树发新叶了，枣树活了！
邻居马师傅说.绿化带里的草皮疯长，会把树围困至死。确实，眼看草皮就要没过枣树，我细致拨掉草茎，用红砖将草隔离，草不再侵入围子里，枣树开始长个了。
后来，环卫清污，我又铲粪泥覆于其上，又远处寻土盖住粪泥，既防臭，又培了土。
有了肥，枣树疯长，这一年，枣树长了一米多，初见雏形了。
当时，朋友赠我几根辣椒苗，我种在了枣树周围，伴随着枣树，椒红叶绿，十分喜人！
再次年，枣树开始开花，但没挂果。
再次年春天，枣树开了更多的花，并结了一个枣子，这颗枣子被一位好邻居罗老师尝了，她说枣核很大，应是大枣树型。
2017年底，父亲走了。次年，我把老父居住的新房卖了。房中家具用物什么没有要，部分送给了老同事孙老师，部分扔了，但这棵枣树不能不要。
冬季来临，树叶落尽，进入冬眠期。我在互联网上搜索有关枣树移栽的信息资料，考虑到枣树已经是二次移栽，冬季移栽有足够的吸收水分的时间，春季移栽很快就到夏季高温少雨的季节，成活概率降低。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移栽期提前到初冬。
这时，枣树已二层楼高，我挖了两米见方.一米深的大洞，把枣树的根一一盘出，但主根太深，无法完整盘出，只好挖断。
树已重到无法徒手运走，我向环卫老大妈借来垃圾车，将它根部搬上车，树冠则垂地。我倾身弓背拉着它，走在三四村间的大路上，掠过一栋栋高楼，又与一辆辆私家小轿车擦身而过，树枝擦地发出嘶嘶声，终于来到了我家四村十五栋前的花园。
枣树喜温爱光，我选择了靠锦江华庭后大路，又远离变压器和大柏树，一个独一无二的最佳位置，作为枣树的新家。也有可能这个最佳位置是它最后遭遇不测的原因之一吧！
我挖开厚厚的表土，已经精疲力尽，没力气挖出大树洞，就气喘吁吁地将枣树扶起，移至洞中，抓住树干，可又腾不出手来培土。这时老同事陈平大姐正好路过此地，见状连忙越过石栏，帮我扶着树干，我才把土培上。
按照堂弟的经验，将土夯实，打上三个支撑，用布绳反复挷紧，才算完成了这项巨大的工程。也好象完成了一件心事。
次日，我把三村的树洞填满，把昔日的围砖再原样围好，象是抚平大地的伤痕。望着父亲居住过房子的窗户，想起以前忘带钥匙，在窗下喊父开门的情景，仿佛回到了父亲在世的日子，一股热流涌出眼眶……
枣树移栽后，我常在枣树旁静静站立，期待春天的来临，期待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枣树不负厚望，去年暮春时节，由下而上，逐步发出了新叶，我的枣树再次成活了！
随后，又满树绽开金黄的枣花，引来了一群釆蜜之蜂。
后来树叶曾一度低着头，显出失水可怜之态，我急了，心一下从夏季掉回到冬季，是不是树撑没固定好，大风动摇了树干？我又找了几根木棍，加固了树撑。
后来小区改造，我又让挖机司机将一勺泥土倾倒在枣树旁，拿小锅铲一铲一铲给枣树培了六七寸高的土。
再后来有砂子了，又用父亲以前炒菜的炒锅一锅一锅培些砂子，以改良土壤。也弥补了当时树洞挖的不够深，树根埋得浅的缺陷。
去年夏秋极度干旱，很多小树被旱得叶枯根死。我每隔十来天，就从三楼自家提些水，将枣树浇灌透湿。枣树活力四射，生机勃勃。成活当年就结了七颗枣子。
堂弟母亲广婶说，火土灰是枣树最好的肥料，枣树生长又快又好，结出的枣又大又甜。
我于是从菜地用编织袋拉来火土灰，三分之二施与枣树，三分之一施与枇杷树，又用红砖将肥料围好，以防下雨肥力流失。
六七年间，我精心培育着爱树，用心呵护着它，希望它快快长大，永远存活，结出鲜红的大枣，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不负送树人的一片真心！
5 随想
然而天不遂人愿，我用心血栽培的爱树遭遇意外。怪谁呢？怪刘师傅一念之差？非也！
他是不识庐山真面目，错杀误伤。怪只怪今年特殊的开年，拖延了我的归期，原打算最多在京城住两个月，结果住了整整三个月。
如果按预期早点回家，就会天天守护爱树。听得楼下砍树之声，就会警觉起来，大喝一声，＂刀下留树！＂我的爱树就会幸存下来。然而世上没有如果，一切都晚了。
庚子年，注定是个不平凡年。年初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多少人因此失去生命，多少人痛失亲人。但时势造英雄，又有多少逆行人立了功，受了奖，成了功臣，当了英雄，或出了名！
而我则经历了紧张恐惧，禁足宅家，又痛失爱树。但比起那些事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刘师傅，他也是个不幸之人。两年前，他二十几岁的独子，大年初二凌晨从家中走出，至今未归。
两年多来，他们夫妻寻遍了省内城乡，联系过省外很多救助站，社会福利院。还给寻人网交了六千多元，借助互联网寻找儿子。我也给他们在央视《等着我》公益栏目上传了信息资料，但至今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去年他爱人在《今日头条》视频上见到富士康中秋发月饼，在排队领月饼的队伍中有一个提着白色塑料袋的高胖个男孩酷似儿子，就去深圳寻儿，寻找了一个多月，最后失望而归。
两年多的日日夜夜，盼子回家的煎熬可想而知，他们心中的痛与我失树相比，岂能相题并论，同日而语！
刘师傅两口子都是工薪阶层，他本人处内退状态，一个月只有一点生活费。
为筹资寻子，他上山捡拾村民遗留树上的油茶子，这两年收获不错。
压出茶油，自己都舍不得吃，换成寻子经费，继续寻子。于是对油茶有了一种特殊的情结，
今年春季植树季，他买了十几株油茶苗栽在我枣树及周围的花园里。
然而油茶树生长缓慢，挂果期遥远。也许他不完全是为了油茶籽，他寄予油茶树的厚望，如同他盼子归来的期盼一样，希望奇迹突然出现，儿子平安归来。
即使归来的是患有精神障碍的患儿，可那是他的亲骨肉啊！他们内心深处在呼唤：儿子你在哪里？父母盼你回家！
随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儿子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思子之痛日渐加重。怎么释放和化解？种树护树可以分散注意力，排解心中的痛楚。故油茶树也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你们说对吗？
6 尾声
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刘师傅曾表示要赔我枣树。我说，不必了。赔我的新枣树还是原来的它吗？还具有它原本的内涵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爱树之失，百木莫赎！
与枣树相处七个年头，已经有了深厚的情感。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枣树粉身碎骨，以身相许。然而它许给了谁？
许给了取而代之的油茶？它不配！爱树伟岸，油茶渺小；一个可长成参天大树，一个永远不能；一个果实甜美，一个苦涩不能直食。
许给了大地？它把枝叶化作尘泥，回馈大地，滋养众生。它懂得回报，懂得感恩，是树中君子。我赞美你！
许给了栽培你的主人？主人惭愧！她没有保护好你，让你遭遇不测。她永远内疚和自责。若能用她的肢体换取你永久的存在，她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无论如何，爱树都不复存在，必须直面这个铁定事实。我只好以此文倾诉它的故事和我的心路历程。
2020、4、11于湘潭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