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城市的中心广场,躲过保安的视线,乘电梯到达大厦的顶楼。
我正张开双臂,望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保持着欲将飞翔的姿势。
他们一定是在猜测,我为何要站在这里。我肯定,他们当中一定有人拨打了110。
我得赶在城市警察到来之前起飞。
我所站立的大楼,是这座城市最高的摩天楼。我之所以选择从这里起飞,是因为这样可以延长我飞翔的时间,可以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我不能再犹豫了,城市警察马上就会赶到,然后像一群苍蝇缠着我,诱惑我,破坏我唯一的一次起飞。
我向下望去,下面的芸芸众生渺小得可怜。我从不曾如此看重自己,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高高在上,赢得无数人的仰望。
于是,我就在下面人群的“啊——”中起飞了。 我将在那声“啊——”停止之前完成我的飞翔。
这栋大楼一共88层,我现在看到广场上面的人还只是蚂蚁般大小。我在起飞的时候背朝外,像跳水那样来了一个后空翻。我起跳的姿势完美极了。我原本想,我的头会垂直朝下飞翔,岂料我翻转得太厉害,我的身子开始横着慢悠悠地往下飘落。 正好,我可以悠哉游哉地欣赏大楼窗内的一切了。城市警察肯定会迟到的,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在下面用什么东西把我接住。
下面人群的“啊——”还在继续,而我才刚刚飘过顶楼。88楼窗内没什么特别,办公室内人们忙碌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右手食指敲击着鼠标。办公桌凌乱不堪。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一家杂志社。我以前也干过这种工作,我太熟悉了。
我飞得很慢,就像一片羽毛,慢悠悠地往下飘落,时而还会被风吹起,往上飘起,但终抵消不了重力。我在工作中也慢悠悠地,干了那么多年,仍只是个最下等的职员,收入自然不能提高。 妻子跟我离了婚,还把我们乖巧的女儿一起带走了。
她现在仍然是三口之家,那个替代我的男人公然在她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孬种。她也在一旁说,女儿根本就不是我的,她对我们的儿女说,我不是她爸爸,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但他们都错了,我不是孬种。如果我是孬种,我现在也就不可能在空中这样慢悠悠地飞翔了。 看吧,我多自在!我多逍遥!我多勇敢! 我没时间向下望,去看看广场上的那些人。大楼玻璃窗内的风景实在太迷人。我看到一位美丽的女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正悠闲地欣赏着音乐。她的右手边摆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
我好像闻到了茶的清香味。 我向她挥手致意,她没听见,继续欣赏着音乐。她实在太美了。我发誓,我这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如此亮丽的女人。这简直就是一道绝美的风景线。幸好我飞得慢,我还有时间跟她打招呼。 “喂——”我大声喊道,她的脸转向了窗外,看到了我。我给她投去一个飞吻。她没有反应,似乎只是在欣赏音乐。
也许,她只是随意地转向窗外,舒缓一下疲劳的眼睛。她看不到我,我是隐形人。那广场上的“啊——”又作何解释呢? 我感到失望,再次大声喊道:“喂——” 她仍然没有反映。
我的计划落空了,她真的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多想就此停留,我飞翔的身子也就此停留,让时间也就此停止。 但我没有时间了,她已经逃离了我的视线。 我有些遗憾。
但接下来楼层里面的风景更为亮丽——77楼大概是一家传销公司,里面清一色的年轻美少女,一个一个走上台去大声演讲。 他们演讲得激情飞扬。我想起了当年我自己,我也曾雄心壮志过,立志出人头地,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我的妻子——虽然她现在跟了别的男人,并将我们的女儿也带走了——才跟我走到一起,发誓与我钟爱一生。
我看到一个不过18岁的女子昂首走上讲台,双手在胸前上方自在地挥舞着,说她要在一个月内赚到500万,将来要做跨国公司的CEO。她的脸上爆满红霞,身上的朝气蓬勃着朝我汹涌而来。 我的内心翻腾起来,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以前的雄心早已不在,纵使能够找回来,我也无法阻止我飞翔。 我就快错过77楼了。 我仍在继续飞,飞翔变为了飞扬。下面的“啊——”仍未停止。开始只是一小部分人发出“啊——”,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啊——”的队伍中,且队伍仍在不断汹涌着地壮大。
城市里其它角落的人也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赶来,一堵我飞的风采。 我看到两位陌生男女搂在一起而全然不知;我看到一位女士的裙子退至脚踝,光着两条洁白的大腿;我看到一对对平日里陌生得几乎忘记对方姓名的夫妻紧紧搂抱一起,跟着大家一同喊着“啊——”;我看到一位从来不肯抬头向上望的人把头抬得最高;我看到一位老人晕倒在地,抽搐着口吐白沫;我看到一位小女孩被人群的“啊——”湮没…… “啊——”简单而悠长,我就在这悠扬而尖利的叫声中悠扬地飞舞着向下。
飞呀!飞吧! 飞吧!飞呀!
飞!飞!飞!
我飞到了33层楼前。我看到里面办公室内,一位娇柔妩媚的少女正依偎在一名大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耳朵大脖子大喉结大肚皮……大手臂男人的怀中,做着无限的亲密状。少女身上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和刺破一切的欲望。男子的手紧紧地攥住她娇小的身子,就像老虎正玩弄一只狡猾而温顺的小狐狸。 我想流泪。 原本以为,我的飞翔会让我感到无比自豪和畅快,但我此刻只想大声哭泣,让我的哭泣淹没下面的“啊——”声。
我曾追求一个女子长达四年,也未获得她的芳心。在她眼中,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而已。她根本就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我们同在一所中学读书,我从农村来,她从小就在城里长大。就是这一点,也仅仅是这一点,无形地把我们之间的差距给放大了数倍。 因此,我告诫自己,我将来一定要带着无比的优越感去把她睡了。
然而,她很快就被别的男子睡了,或者说她把别的男子睡了。我理想的镜子碎了,突然失去了奋斗的方向,找不到自己站在哪里了。我把我的一切价值在她身上体现。突然我的价值体系崩溃了。 我感到什么也没有了。
遇到我后来的妻子,我才重新燃烧起希望的火花。但我并未就此停止对她的思念,只是那份爱已然不在,剩下来的只是期待某一天风风光光地走到她面前,在她面前炫耀,向她证明自己的价值。 一切只是痴人说梦。美少女注定属于那些大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耳朵大脖子大喉结大肚皮……大手臂男人。我什么也不是。我只希望,此刻她就在下面人群中,看看我飞得有多壮观,并参与到“啊——”中去。 我不能做过多的停留,也许我根本就不曾停留过,我一直都在朝下飞奔。 眼下,我不再是飞扬,而是迅速朝下飞奔了。 窗内的风景一晃而过,我无法看得真切。
我拼命让自己停下,一切只是徒劳地挣扎。 20搂。19搂。 18搂。17搂。 我越往下,越过每一层楼所花的时间越短暂,下面的“啊——”听得越真切。 16搂。15搂。 14搂。13搂。
我马上就要越过12楼,抵达11楼了。 3――2――1―― 我到了11楼上方。 我向玻璃窗内望去,这是一家小型医疗机构,医生忙忙碌碌,乱作一团。
病床上躺着的人呻吟不止,等着他们的亲人到缴费处交钱,以便让医生尽快结束他们的痛苦,抑或结束他们的生命。 母亲就是这样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着,然后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地宣布:她将永远地离开了。 朝下飞奔的身子不容我的眼睛多朝窗内观望。11楼瞬间脱离了我的视线。
我来到了8楼,下面的“啊——”更响亮了,仿佛星期一早上升国旗,众人齐唱《国歌》一样雄壮有力。 我要抓紧时间再看一眼玻璃窗内的风景,因为此次飞翔即将结束。
我终于看到了我这一生当中最想看到的一幕: 这是一个家庭,一家四口人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用餐。小女孩坐在奶奶旁边,规规矩矩地吃着饭。丈夫同妻子坐在一起,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得意的笑容,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妻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笑容,因为她有一个深爱着家庭的丈夫。奶奶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因为她的儿子在家庭、事业上都春风得意。小女孩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因为她有爱她的爸爸妈妈跟奶奶。
……
这次,我的泪水终于簌簌地滚落下来,淹没了人群的“啊——”声。
随着我着陆发出的闷响,人群的“啊——”也在我着陆的闷响中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