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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末对我来说是个折磨,尤其是这个学期。在这个学期里,我几乎旷了每一次课,缺了每一次考,漏了每一场实验,最后的期末考试我也是通过怀着内疚与轻蔑躺在宿舍的床上思考未来而渡过的。这段时期里,我突然期待着时间会被某种宇宙作用、或者我虔诚地希求所拉长,好让我像一条死去的鱼一样漂浮在由世界上所有钟表的卡擦卡擦声所汇集而成的河流里,慢慢漂流,不用思考,不用憧憬,甚至不用呼吸,这里我没有夸张,在那种精神状态中,呼吸要么如塑料袋一样无味,要么如刀割一样折磨。我整天无所事事,白天十点过后才起床,去楼下的食堂里买廉价的早餐,边看十几页红楼梦边庆幸自己对中国古代文字的极度敏感。受到曹雪芹的影响,在期末这段时间里我写出了五百首多古诗,多半是七言律诗或者五言绝句,我也尝试过写词,但是我又不喜欢古词里的那种讽喻或哲理,我只是想玩弄玩弄文字,仅此而已。那些诗在我看来都是我才能的最初萌芽,虽然稚嫩,但你简直能从中闻出一股热辣辣酸溜溜的激情,“露洗花千朵,酒洒诗万卷”啦,“闭书山兴起,尘收龙脊升”啦,“雨淋竹显翠,泥蒸叶愈鲜”啦,写这些诗的时候我总是激情澎湃,忽然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可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儿,是伟大的红楼梦通过我而对这世界产生的持续性影响,就像业余人士自己改装的摩托车,一开始轰鸣得震耳,可却无法支持自己跑上高速公路。
除了写诗外,在那段时间里我还喜欢在外面到处乱跑,我四处寻找只在周末的特殊时间段才开始运营的公交车,并通过此举逛遍了香港的所有郊野公园,以及那些隐藏在十分偏远,要么是靠海,要么是傍山的能令人联想起世界末日的村落。我还迷上了越野跑,“尘收龙脊升”一句中,龙脊是香港某一山岳的名字,在那里,虽然有供人行山的通道,但却遍布泥沙与碎石,坑坑洼洼,崎岖蜿蜒。同样喜爱户外运动的蒋冰曾对我说,有一次她和四五个姐妹也去过龙脊,走完整条路径花费了两个半小时,而我那天却只用了三十分钟。她对此表示十分惊异,并故意拖长句尾,半撒娇半嘲弄地说:“怎么可能---,你哪有那么厉害---”可我说的却是实话,我去龙脊的那天雾很重,我索性脱掉了湿淋淋的衣服,突然感觉受到了上天的召唤,上天对我说,勇士啊,征服龙脊吧,然后你将获得救赎! 于是我撒开腿,不顾碎石与陡坡,一个劲地往前冲,就像太宰治笔下的梅勒斯,但我并不是要去救我的伙伴,我只是想冲出浓雾,冲上山峰,冲出混沌,利用狂跳的心脏将我这整个人连同迷茫,困惑,歉疚与鲁莽,通通燃烧殆尽,我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吸进氧气,眼前的景色渐渐布满红点,红点又弥漫成金星,我知道我快要晕倒了,小腿与膝关节也已经凝固起了抽筋前的僵硬,可我满脑子里想的却只有燃烧,氧气可以燃烧,抽筋可以燃烧,晕倒可以燃烧,思想也可以燃烧,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燃烧,烧吧烧吧! 让我化成一缕灰烬,漂浮在香港闷热的湿气里,洒落在家人伤心的回忆里,旋转在蒋冰贪婪的爱情里,飞舞在人类满盈的罪恶里! 那一次的龙脊之行让我了解到,我心里有着一股想要毁灭自己的冲动,而那冲动又是如此不可抗拒,如此无法压抑,就像一条在生与死之间裂开的缝隙,死神从那里探出俊美的脸,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那之后,酸痛感麻木了我的神经,让我的双腿在整整一天内既存在着又无法移动,我下不来床,于是蒋冰就负责照料我。其实她那时早已结束了期末考试,可以自由逍遥了,可某种奇怪的责任感却促使她留在这里,用她的话来说,“不能就这样放着我不管。”看见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她兴高采烈,仿佛玩过家家似的开始了对我无尽又悉心的关照。她每天要为我送来五顿饭,每顿都是她自己亲手下厨做的。这些她自创的菜肴往往中西混杂,你可以在炒鸡蛋里吃到碎牛肉,你也可以在生蚝里尝到烤鸭甜酱。但她对这种混杂却并不以为意,因为她对自己的厨艺有绝对的自信,深知只要像演奏乐器一样触碰人类的味蕾,那么食材如何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节奏与感情,是味觉的接替与轮换。所以在她近乎苛责的要求下,我无法主动品尝任何其它食品,哪怕只是一粒小小的薄荷糖。但这整件事情却并不算太糟,因为蒋冰的手艺实在是高妙,她已经将自己的理念贯彻得淋漓尽致,并且演绎得炉火纯青,她的每一道菜对我来说都是享受,使我整天最期盼的就是她笑莹莹地提着餐盒撞开我宿舍门时的声音。
可是这享受却并没持续多久,我的腿过不了多久就痊愈了,失去了照料资格的蒋冰甚至口出狂言要用双截棍敲碎我的膝盖,好让我再回到床上。至于双截棍,那是蒋冰除了登山外的唯一爱好,她从小就很敬佩李小龙,天真地认为他之所以能这么强悍这么威风这么引人注目,完全是因为他耍得一手优雅的双截棍所致。她将受人瞩目与双截棍联合在了一起,而她的家长却错误地将其视为天才稀缺的兴趣爱好而没有加以纠正,于是,在经历了面目青肿、伙伴嘲笑、肌肉撕裂、手指骨折等等折磨后,蒋冰练成了一套特殊的双截棍功夫。她曾为我表演过一段她的“双截棍防身技”,如果仅仅对双截棍来说,那简直是一场灾难。只见她横眉竖目,眼冒凶光,柔软白皙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握住木制的双截棍,酝酿出一身杀气,然后极富冲击力地大叫了一声,那叫声并不是李小龙的招牌“嗷!”而是女孩子假冒男生时的“哈!”听起来倒也蛮有气势。双截棍哗啦哗啦地舞动,我能看出她的基本功着实到位,但整体效果却似乎并非如她想象那般具有攻击性,反而像一个风姿绰约的舞女在与一根飘摇的丝带回旋。眼花缭乱地耍完双截棍后,她满面通红,鼻尖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边喘气边问我意下如何。我告诉她,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表演,这是实话,因为在这之前我的确从未在任何一场表演面前如此浮想联翩过。她听了后欢快地抱住了我,我能感受到她剧烈运动后的身体还在微微抽动着,一股汗淋淋的湿气正在我的身体上弥漫开来。
2
而此时此刻,回忆着生机勃勃的蒋冰,我自己却陷入了一种植物般的状态。我坐在电脑前,把脚翘在书桌上,眼盯着天花板努力搜寻着记忆,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能令我振奋的,或是能令我受到什么启示的片段。在记忆中,我化成了一个在数学意义上最小的点,几乎不占任何空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凭借心情观察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可是这样的回忆却并不如普鲁斯特那般深广、那般具体,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谴责——我的意思是,在回忆时我总是十分挑剔,认为在某一个时间点我所做出选择并不是最优的,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未来在已经不存在的地方等着我,于是,我像一个迷路的人,不断思考如果在上一个路口自己选择的是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拐,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真正的出口是不是就在那边?我开始去憧憬、去塑造、去美化,就像一个着魔的工匠不断打磨自己的木质宫殿一样,一点一点创造出一个臆想的成人童话。那童话世界是如此斑斓,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现实在对比之下简直如同泡烂的花椰菜一般不值一提。我设想,假如当时我没有去向吴瑶求婚,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大教室里上课,那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在策划未来的深造计划了呢?我会不会已经变得和室友一样,务实、沉稳、成熟,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毕业典礼、建功立业与安身立命了呢?
我想起了我向吴瑶求婚的那一天她脸上的表情,先是皱眉,然后凝视,接着惊喜,随即感动,转而疑惑,最后恐慌。只见她双手捂着嘴,喉咙里传来既像欣喜又像折磨的呻吟,她向后退了两三步,差一点撞到门上。而我呢,单膝跪地,一手为她举着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另一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摆,于是只好撑着地面,那样子就像一个不懂规矩的日本武士,正万分诚恳地向自己的大名请罪。过了半天她才颤颤巍巍地说:“你……你在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像兜售零碎物品的小贩一样抖了抖拿着戒指的那只手,仿佛要招来她的允诺似的。她扭了扭脖子,雪白的腮帮子青蛙似的不时鼓起,眼看着她娇艳欲滴的小嘴就要吐出爱的诺言了,谁知她却蹲了下来,露出一个姐姐为自己刚满一岁的小弟弟洗澡时的神情,既羞涩又忍俊不禁,她蹲在我面前,两手抱住肉乎乎的膝盖,唯唯诺诺地说:“你不再考虑考虑?这么突然我有点接受不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的脑袋里突然略过一道蓝色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的一切愚蠢和鲁莽。我看见她的脸上浮现出玫瑰色的红晕,眼珠子水汪汪的,仿佛轻轻一吹就能融化在眼白里一样。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这个女孩儿,吴瑶,一个才年满21岁的少女,是真的曾经反复思考过是否要嫁给我的。她可能早就幻想过无数次我会如何求婚、我们的父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们的婚礼会在哪里举行、甚至我们孩子会叫什么名字,而在今天,她幻梦的第一环居然出现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突然得磨蚀了惊喜,粗糙得激起了疑问的方式出现的。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她肯定回忆了在这之前我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给她发去的每一条信息,并试图从中寻找出我可能将要向她求婚的暗示,但是,可怜的吴瑶,并不知道我对她的这次求婚有着多么不稳定的基础,也一定不会看透我根本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和她结婚的可能性的。她只是凭借女性的直觉,雷达似的探测出了这场求婚背后的一些异常之处,然后心里产生了预警,这预警混合了女性的矜持和某种规矩的束缚,使她没有立马答应我,而只是说出了“我有点接受不了……”这种半推半就的话。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能,我的确是有点心急了......要不这件事情,我们先放一放,以后再议?”她绽开了微笑,脸上的红晕仿佛生出了翅膀,拖着她的灵魂盘旋着飞舞了起来。她伸出手使劲地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神清气爽地开始为我做晚餐。她很开心,可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儿,因为我并非真的想要求婚,而她却因我这种鲁莽的表示而断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牢不可破的了,她那天沾沾自喜的样子就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我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去求婚呢?这个问题我直到现在都还在思考。“因为你是个混蛋。”蒋冰曾这么对我说过。那天她的心情本来就很差,而在我给她讲了求婚的故事后就变得更差了。她边往嘴上抹口红边骂:“你就是个自私的败类,是个只会伤害别人的虐待狂。你从来就不会考虑别人心里究竟会怎么想,你只会去分析、去窥伺、去总结别人的一举一动,而任何痛苦对你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你见到三条腿的狗会哭吗?你见到手术台上喘息着的病患会同情吗?不会,你不会!你这个自私的杂种。”虽然语无伦次,但她的情绪却控制得恰到好处,一直在冒犯你的边界线之外徘徊,让你找不到理由也提不起兴趣与她对骂,她的这种本事我是从一开始就十分佩服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一毕业就应该去当外交家或者国务卿。她的牙齿沾到了口红,而她却若无其事地将那舔掉了,就像刚吃完一颗粘牙的奶糖。
她之所以如此生气,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学校的模特队拒绝让她参加下周将要举行的联校走秀大赛。那天她穿着一条可以拍内衣广告的牛仔短裤,两条黑色的长筒袜拉到膝盖以上,一双平底滑板鞋,一件白色的小尺码T恤,头发被扎成了挺复杂的丸子头,两缕栗色的发束垂在耳际,风吹过时会像缎带一样翻腾起舞。她整个人打扮得既玲珑有致又妩媚性感,而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学校模特队不选择她的原因,因为模特队往往需要极具攻击力的气场,而她却像一个玩滑板的街头酷女孩儿一样既残酷又单纯。她无情地骂模特队的选手都是“年老珠黄的熟鸭子”,还说她们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仿佛整个肉体都在围绕着脊椎骨翻腾。”我好心给她讲述我求婚的荒唐故事好让她振作起来,谁知却进一步点燃了她的怒火,我总是干这样的事。她补好了妆,收起小镜子,轻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两手交握挡住了嘴巴。我知道她马上就要吐出什么难以启齿的内心隐秘了,这些动作都只是前奏而已。只见她突然疲惫地躺在桌子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在桌子上不断画着圆圈,她边画边说:“你说你干嘛非要去求什么婚嘛……”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她的坏心情,以及她被模特队淘汰的事,甚至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或是即将出现的不幸都是由我去求婚而引起的。看着她如此委屈的样子,我倒是也非常想将所有过错都揽过来自己承担,然后再好好安慰一下她,我可以带她去吃她最喜欢的鲜花酸奶,也可以给她买一副全新的橡胶双节棍,我们或许还可以一起去行山,然后在浓雾弥漫的山顶,心脏狂跳着接吻,让剧烈运动后的热量与情欲翻腾的热量混合在一起,那样汹涌的快感也只有和蒋冰这样的女孩才能一起体验。可我做不到,一个原因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蒋冰的计策,她特别会激起我的同情心,然后再引导那同情心来产生爱情,可她自己却只愿接受不愿付出;另一个原因是我根本捕捉不到什么过错。我去向吴瑶求婚,那只是一时兴起,并非有意要去伤害她。那天早上,我坐在能容纳上百人的教室里,看着带金边眼镜,头发花白,牙齿歪斜的教授,听着他传授逻辑清晰,节奏缓慢,层次丰富的网络工程基础课程。我拿出笔,想着好歹记一点笔记,却突然感觉头脑里的什么螺丝崩了出来,然后齿轮开始空转、磨损、脱落,记忆与现实混杂在了一起,教室里的白炽灯突然变得十分刺眼,讲台啦教授啦幻灯片啦墙壁啦同学啦统统退到背景里消失溶解掉了,而存在的只有我晕乎乎的头脑和一片刺目的银白。我埋头,捂住耳朵,想通过逃进黑暗里来躲过这种要命的强烈白光,可我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天旋地转的世界,牙齿歪斜的教授在那世界里不断阐述着http、丢包、应用层的详尽定义,一个同学举起手,希望能多一些例题以便理解透彻……我意识到,如果再不离开教室,我或许会被卷进由空转的齿轮、金边的眼镜,以及勤学好问的男同学所组成的卡律布狄斯大漩涡里永远无法再重见天日,于是我慌忙逃离了教室。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灰色的天,矮小的灌木,貌似红砖垒成的图书馆一时间都充满了生命力。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充实,恨不得马上做点什么事来庆祝庆祝。我想到,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应该早就有自由和能力来决定我自己的未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不结婚呢?娶妻结婚,生儿育女,洞房、尿片、储蓄、学校、家长会,这一切对我来说突然都具备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尤其是当我想到在我身边就存在着一位绝对不会拒绝我的吴瑶时。
吴瑶的确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她既温柔又性感,那是她用对环境的绝对驯顺换来的。她十分纤弱,经常得病,身体上还会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我曾经看见过她的右手小臂上布满了横竖十几条鲜红的刀伤,还有一次,在我亲吻她的脖颈时,发现了一块从她的右胸一直蔓延到肩窝的巨大红斑,那是烫伤的痕迹,赫然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我问她这些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却鼓起腮帮子,天真地说:“我不知道,睡一觉醒来就这样了。”对此我一开始当然是不信的,并且十分怀疑她有严重的自虐倾向,要么就是有个什么神秘人物在悄悄对她施加暴力,而她则出于种种借口必须要包庇那个人。但很快我就发现,她身上出现的那些伤口几乎没有不在两天之内就痊愈的,无论是淤青、刀伤、扭伤、烫伤,只要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就一定会莫名其妙消失,而那布满右臂的十几道伤痕,在第二天我给她送去药品时就已经完全消失了。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她伸了伸舌头,用同样的一句话回答了我:“我不知道,睡一觉起来就这样了。”于是我开始相信她说的话,并把她的这一特点当做个性毫无偏见地接受了下来。比起这个,她对人类那令人惊诧的毫无防备才更使我不安。她也许有一天会在某场聚会里被一堆醉了酒的中年男人哄骗得团团转,于是应他们的要求,羞涩地脱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体地唱歌跳舞。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许会觉得羞耻,也许会觉得难堪,但她却绝不会相信这些大吵大嚷的中年男人会对她图谋不轨,哪怕他们已经将自己脏兮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胸部。支持吴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大信条是,只要自己不对他人怀有恶意,他人也一定不会对自己怀有恶意。这让她的每一段感情都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男人们一开始对她及其热心,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始对她放肆,因为吴瑶出于保护自己的心理是绝对不会对他们怀有恶意的,所以会很自然地对他们将心比心。于是,这些男人们的所有恶意都被她某种奇怪的思维方式给净化了。有一次,吴瑶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哭得十分伤心。她告诉我,她的前男友向她借了三万块钱,但却一直没有还,她去找他要,但他非但没有立即还钱,反而还矢口抵赖,到最后甚至还抽了她两耳光,把她推出了家门。我问她:“你到底为什么要借钱给这种人?”她说:“我那时不知道他是个混蛋。”我问:“那你准备怎么办?报警吗?”谁知她却这样回答我:“没关系的,我哭一场就好了,谢谢你。”第二天,她的手臂上就出现了我提到过的刀伤。
到现在我都时常在想,吴瑶身上出现的伤痕和她受到的伤害到究竟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她具有这样的能力,会把精神上的创伤神奇地转化为肉体上的伤痕,从而减轻这个世界给她造成的强烈损害呢?如果是这样,那她那纤弱的肉体究竟承受了多少我所想象不到的重负?而她之所以会得癌症,也是因为这种能力吗?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手脚冰冷。我仿佛又看见了吴瑶临死前的病床,一条紫色的青茎预示着灭亡似的横过她枯黄的额头。她呼吸微弱,头发散乱,一条用旧了的医用棉被盖过她的胸脯,我能看见她瘦得起皱的脖颈,以及那仿佛要刺出来的锁骨。而我,却也是她这种悲惨处境的元凶之一,我也极有可能在她身体上留下过什么触目惊心的伤痕,而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或许也是由于我曾经伤害过她。我和她的其他前男友一样,到后来简直把她当成一个玩偶看待了,而想都不想就去找她求婚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证。可是,如果我能为自己辩解的话,我会部分否定蒋冰的话。我并不是一个“只会伤害别人的虐待狂”,至少我并不想伤害吴瑶,我甚至很想保护她,但我由于缺少一些必要的意识而总是弄得适得其反。事到如今,我几乎每天都要祈祷我去找吴瑶求婚这件事并没有直接导致她得癌症,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3
师傅是一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幻灭者,他一直期望着能用自己的力量来拯救这个“堕落成白痴的时代。”他愤世嫉俗,但矛头却并未指向人们的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等陈腐的缺点。在他近乎疯狂的大脑里,人类之所以会堕落,那完全是因为不会思考,他认为,“现代人在某种强烈的重压下纷纷屈服在了恐惧的魔爪下,他们不敢思考,不敢做出任何改变,生怕举起一根小拇指也会为他们招来致命的打击。现代人最爱小题大做,明明不至于沦丧,却整天像败光了家产的赌徒一样提心吊胆,夸大困难。”他整天跑来跑去,四处张贴类似邪教宣传的阴谋论小广告,并因此被警察抓过很多次。可是,那些粗鲁的警察们却被他永远燃烧着的激情和锲而不舍精神给折服了。他们对他推崇备至,凡事都要让他三分,对他荒唐的行为也就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是的,我的师傅拥有十分惊人的文采与激情,但他的观点却往往十分偏颇。他曾经在网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极力批判网络流行文章的愚昧性。他写到:“现代人所能接受的文章无非两种,一种告诉他们成功其实很简单,另一种告诉他们失败其实不要紧。假如你是一个月入一万元的三十岁上班族,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十分迷茫。这时,一篇名为《如何在三十岁月入十万元?》的文章可能就会直接打动你的心,而另一篇名为《我三十岁,月入两千,但我过得很好》的文章也会让你自我感觉良好。可所有这类文章的作者,要么早已历经风雨,提倡坚持、早起、阅读、规划时间等所有人都知道的陈腔滥调;要么拥有独特的精神境界,比如说,像梭罗这样的人也许可以说自己只需住在瓦尔登湖旁,成天钓钓鱼、看看蚂蚁、思考思考古希腊神话就能过得很好,可这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因为人人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梭罗。这样的文章起到的无非是虚假的拯救作用。现代人缺失了信仰,给自己想象出了许多耸人听闻的压力,仿佛一个竭嘶底里的家长,由于生怕自己的孩子在幼儿园受欺负而强迫他去学习空手道一样。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们呼叫着急需抓住一些什么东西来激励自己或者安慰自己,而一样东西,或许是一篇文章、或许是一个建议、或许是一部电影,一旦无法满足拯救他们的条件,就会被斥之无用,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满世界都是肤浅的陈腔滥调的原因。”我当时觉得这篇文章倒是有点见解,只是不够周全,于是我在评论区输入了这样一段话:“并无冒犯之意,但我认为此文有失偏颇。比如,关于现代人所能接受的文章这一问题,我认为并非只有两种。起码也有第三种,那就是潮流论点、娱乐新闻以及其相对应的解释,例证如下:(文章链接)《大家都在讨论的引力波究竟是什么?》”由于在所有评论中,只有我的评论是直接有关于文章的,所以他几乎立马就回复我了,他非常激动,以至于他回复的内容布满了评论区:“赞同。恕我写作时并未考虑周全,的确存在如你所说这类的文章。然而,这却并不抵触本文的中心,也就是说,此类文章并不能充实人们的智慧,大多都只是泛泛而谈而已。科普文章为了迎合大众的需要,必须要把艰深的理论知识与通俗的议论联系在一起,而这就稀释了那理论的准确性与严肃性,使文章充其量也只是一篇说明书而已。而至于娱乐新闻、流行八卦、时尚穿搭等文章,我在此就不必赘述了,它们的存在就直接表明了它们的愚昧性。”我看见他的这篇文章招来了一群人的谩骂,他们认为师傅“多管闲事”,是个“愤青”(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而且还有很多人认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犯,他们“有自由看他们想看的文章”,或者认为我的师傅“侵犯了他们看其他文章的权利”等等等等。师傅对此倒是没有争辩,或许他在发表了文章后就意识到了两点,第一,几乎没有人会在网络上严肃地讨论问题,他们是去寻开心的;第二,网络文章就如同色情网站一样,意义是否重大全凭个人,而攻击这种东西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在过了三个小时后他就撤回了那篇文章,并且与我建立了联系。他认为我“极具个性”,“处事冷静”,并希望和我见面,以便在现代人精神生活的问题上进行更进一步的讨论。于是我答应了他。那时我才刚进入大学,正在迫切地探索,任何能使我大开眼界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而师傅荒唐的个性正是我所希求的。
话说回来,我现在对师傅简直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的来信让我从无所作为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我可以告诉自己,师母生病了,而你必须去看她。否则照这样下去,我或许会变成一株植物。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即将发生什么精彩的,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大事,而为了那件大事,我必须积蓄起力量来,以免到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看起来挺深思熟虑的,但问题是,我并不能说出那个大事究竟是什么,在我的脑海里,那可能是突如其来的灵感、街头巷尾的一瞥、精彩绝伦的电影、甚至是琐碎单纯的鼓励,总而言之,我一心期盼着命运在我身上施加它强大的影响,而我身为一个有思想,有智慧,有意志的生命体,却无法主动作出任何改变。因为那样一来命运就会被我给吓走,把我一直等待着的那件大事从我的未来中剔除。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原核生物,只会对环境进行最简单的反射活动,我蠕动、游移、吞食、排泄、分裂、死亡,如此简单,如此精准,环境裹挟着时间,拖泥带水地从我身边咆哮着经过,却不能伤我分毫,不能触动我一根神经,这是多么的美妙!可是师母已经生命垂危了,我必须马上启程去师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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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到火车站来接我,我发现这个人在过了至少三年的荒唐日子后,外貌几乎没有改变过。皮肤还是那样黝黑,肌肉还是那样发达,耳朵上一圈稀疏的头发还是那样飘逸。他向我走来,健步如飞,红光满面,使我忍不住想,像师傅这样的气质,是不是就是中国八十年代人们最向往的所谓“雄赳赳”三个字的原型呢?他含着即将满溢出来的大笑,穿着一件草色汗衫(是草色吗?)和一条仅仅垂到膝盖之上的黑色短裤,我能看见他小腿上的肌肉正随着他的阔步而流动着,就像一个已经干了一辈子的挑山工。他这副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居然有一个垂危病榻、形容枯槁的老伴,我甚至觉得,像这样一个人,其本身就是一座热带雨林,那蓬勃的生命力光是存在于自身就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就能度过一生。
师傅拍拍我的肩膀,唱戏似的大声喊到:“小伙子,又长壮了!”
我点点头,赶快把他拉离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光是他这么一声吆喝,就已经吸引很多人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出租车上,师傅和我聊起了天。他问我:“你最近怎么样,小伙子?”
我回答:“还行,这学期我一节课也没去上,考试也全都跳过了,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很害怕,唯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的父母,他们经常在朋友当中聊起我,我不想让他们说出‘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被退学了’之类的话。”
师傅很潇洒地说:“没关系,大学里的东西学不学都无所谓,真正厉害的人并不是大学教出来的。”
师傅的思维一旦细致起来,那是很让人佩服的,他可以把一个论点按照他的方式阐述成充满激情的长篇大论,让观众像着了魔一样产生共鸣,无论那是赞同的共鸣还是恶意的共鸣。可有时他说起话来却会让人觉得非常难受,我感觉就像漂在一层滚烫的油里,而明明那油层下面就是清凉的湖水,可他就是不愿意让我去触碰。在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倒是被他这些充满能量的话给折服过,可到了现在,一把大火已经无法烧尽整片森林了。
见我没问答,师傅接着说:“你难道真的想让大学的这些课程搅扰你的思绪吗?大学里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教授们龇牙咧嘴,传授一些零零碎碎、东拼西凑胡乱整理出来的杂论,然后让学生用这些杂论去应付考试,考得好的就算学业有成,考得不好的就算能力不足,这难道真是学习知识最好的方法?你自己看看从大学里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要么昏昏欲睡,死气沉沉,眼镜上布满了头皮屑与油渍,整天浑浑噩噩,甚至都失去了和别人打招呼的能力;要么腆着肚皮,把自己学的那些杂碎当圣经,成了仙似的天天教导别人,逼着别人照他们的意见去做,可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无非是琐碎粘稠得如同鸡屎一样的知识。”
他说的这些东西,说实话,我是赞同的,但我并不想拘泥于赞同,因为从大学里出来的人并非全都是瞌睡虫或者自大狂,也有很多人心里对大学教育的局限性一清二楚,于是他们往往自己去找到了一种突破自身的方法,仿佛上山拜师学艺一般习得了某种能让人变得更加完整的秘籍,而我所追求的正是这种秘籍。可师傅的话实在是太具煽动性了,如果我屈服于他的话,我将再一次错误地认为,只要拒绝大学、讽刺大学、把大学贬得一文不值那就万事大吉了。于是我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因为我知道这样会使他住嘴或转换话题。
我说:“就是,鸡屎、猪屎、羊屎、狗屎,屎都不如。”
师傅干哑地大笑了两声,然后突然想起似的说:“你小子,到现在都还没关心过你的师母呢!”
我说:“我这次就是来看我的师母的,所以忘了问。可是她的情况应该很糟糕吧,否则你是不会给我发邮件的。”
师傅看了看窗外,舔了舔嘴唇,仿佛游击队队长承认自己已经没有子弹了一样,用不那么响亮的声音对我说:“嗯,她现在的确挺危急的。她很想再见你一面。在和我结婚以后,我的老伴从来就没有主动夸过别人,可她却对你赞不绝口,你小子身上有股魔力,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就心知肚明了的。”
魔不魔力我不知道,但我也很喜欢师母。她一头银发,仿佛打了蜡似的泛着塑料光泽。她脸上的皱纹很深,可这并没有扭曲她的五官。我记得很清楚,在和我说话时她的五官是如此清晰如此安详,仿佛在缸里静静旋转的水一般没有幅度却清澈见底。我很难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仿佛她一出生就具备这种老年人的深邃与智慧似的。她讲话十分沉稳,娓娓道来,并不急于说服别人,和她说话就像在圣诞节去她充满温暖的客厅里做客,边吃烤土司边喝咖啡一样舒适。这样的师母真的对我赞不绝口吗?
我问师傅:“师母究竟得了什么病?”
师傅夸张地叹息一声说:“癌症。晚期。毫无新意的打击,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癌症这个词唤起了我的恐惧,我最初就是通过癌症来触碰死亡的。吴瑶就是死于癌症。我到现在都很难想象像吴瑶那样温润如玉的年轻女孩竟然会得这种病。那是在我向她求婚后的第四个月,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的身体很不舒服,希望我去看看她。我还以为那只是一般的生理期或者重感冒,或者她身上又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伤痕了,谁知她却让我直接去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我推开病房肮脏的门,看见她的父母已经在她的病床旁守护着她了。在两个成年人的映衬下,吴瑶躺在床上,身体仿佛缩得很小很小。她的父母用先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互相交换了个神色就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吴瑶,以及不明其用途的医用器械。
吴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我。她说:“你来了?真好。”
我坐下来,捏着她的手,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医生说我得癌症了,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她说“马上就要死了”时简直像是在开玩笑,仿佛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草莓可能是甜的吧”。黑色幽默,她连死亡都不拒绝。我感到十分难受。
我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说:“我不知道……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这时我的心里立即充满了悔恨。我痛恨自己未能好好照顾她,我折磨着自己,之前为了对她为所欲为而建立起来的各种理由突然间都失去了支撑,仿佛一座大厦轰然倒塌,一片废墟上只剩下我赤裸裸的冷漠。她的伤、她的混蛋前男友、我的求婚……种种乱象纷纷朝我袭来,我痛恨自己未能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驱逐出去,在她去找前男友追回欠下的钱而受欺负时,我为何没有挺身而出?在看见她身上莫名的伤痕时,我为何没有把她立马送去医院?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找她求婚?难道这一切都真的是因为她对世界从来不防备吗?我真的相信过她所说的“我不知道,睡一觉起来就这样了”?想着这一切,看着吴瑶额头上跳动着的紫色血管,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捏着她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笑一笑,我感到那句话就要来了,心里祈祷上天千万不要让她说出来!可她还是说出来了:“我不知道,睡一觉起来就这样了。”
我大声哭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哭,两眼看见的全都变成了黑暗,那是彻底的漆黑,夹杂着宁静和绝望的漆黑,想必这就是吴瑶将要看见的黑暗吧。过了三天她就死去了,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在之后的几个星期内我都染上了那场葬礼的阴霾。
师母就是在那时拯救了我。吴瑶死后,我整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总是觉得对周围一切人的不幸,哪怕是物的损毁都负有重大的责任。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心力交瘁,学业荒废,师傅多次联系我我都没有回复,直到后来他主动来我的学校把我揪出了寝室。他告诉我,我应该去找师母谈谈,因为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师母对我说:“那女孩子有问题,你也有问题。”
我不语,等着她继续往下讲。
可是她却不说话了,反而捧起了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生命力在她的掌间流动,我的头脑放弃了抵抗。
我颤颤巍巍地说:“可是吴瑶……吴瑶她死了……”
师母说:“我知道,乖孩子,我知道。你尽管自责吧,没关系的,自责说明你还活着。”
于是我敞开了心扉,一股脑儿向她倾泻我的委屈、悔恨、愤怒,就像一个内急的幼童,在村里跑来跑去,正焦急得大汗淋漓时,突然找到了一片既干净又无人的土地。师母就是我的土地,我在那片土地上尽情奔跑,放弃了一切束缚着我的陈规戒律。“自责说明我还活着”,是的,我依然痛恨自己,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取代吴瑶,可是她已经离去了,而我还活着。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见吴瑶摇晃不定的身影,她还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压抑着自己任别人对她为所欲为。我了解到,如果可以保留着记忆重新再来一次,我或许依然会对吴瑶冷漠,依然会向她求婚,而她也依然会在深夜里大哭,依然会满身伤疤,然后死于癌症。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将用尽全力去拥抱她。吴瑶正看着我笑,我拉起她的手,在广阔的土地上飞奔了起来。我狂跳的心脏痛如刀割,可那又如何?我正和吴瑶一起奔跑着呢。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吴瑶依然会难受,可是却并不焦灼,她就像一条暗河,徐徐流过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而我也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拯救我的师母如今却生命垂危了,对此我究竟应该作何感想呢?
5
师傅家在深圳的某个乡下。我们一言不发,走在砂石路上,经过一座座种植着草莓的大棚,迎着咔咔响的拖拉机与轰轰响的面包车爬上陡坡,视线豁然开朗时,面前展开两排三层楼高的水泥房,而师傅家就在其中。
医院已经让家属准备后事了,得知此事的师母不愿意将自己生命中最后几天葬送在医院里,于是好说歹说终于劝师傅把她接回了家。她的床靠窗,黄昏的阳光刚好能洒在她的被子上,明晃晃的将卧室内的家什融成了一片白。师傅去准备晚餐,让我坐下来和师母好好聊一聊。
见我一来,师母露出了令人愉快的笑容。“你来啦?”
我坐在师母床前的小木凳上,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带任何礼物来。可是师母这样的人需要什么礼物呢?
我说:“师傅给我发来了邮件,说是你健康状况不佳,所以我就赶紧跑来了。”
师母叹了口气说:“是啊,没几天咯,生死有命。”
可是我能感觉到她之所以找我来并非为了感叹命运的。
她在床上换了个姿势,从侧对着我变成面对着我,两只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慈祥地看着我。她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师傅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回答:“还行吧,只是学业荒废了。”
师母问我:“为什么要荒废学业呢?”
这个问题答起来十分困难,我自己知不知道答案都很难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早已偏离了轨道,一股力量在试图将我拉回正轨,而我一旦回到正轨,另一股力量又会让我偏离轨道。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我回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着周围的同学和教授啦,报告啦实验啦公式啦小测啦,心里总是有种荒唐感,就像是一个铁匠逼自己用纸张折出两万只千纸鹤一样。”
师母闭着眼,摇摇头说:“不要说俏皮话,我快要死了,对一个快死的人要诚实。”
我涨红了脸。师母这是在干嘛?临终教诲吗?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师母,我不是不想诚实,而是真话实在是矛盾。我最近总是在设想,要是我没有荒废学业,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我会不会有更漂亮的女朋友?我会不会被更好的环境所吸纳?我的未来是不是将充满光明?可是,我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提醒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幻觉,世界是黑暗的,就算我没有荒废学业,未来的环境也不会变得更好。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不就是以前所期待的吗?可是结果如何呢?充满了抑郁、狡诈、残酷,甚至死亡。”
每次当我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的自白时,总会觉得自己是个含着奶瓶的初中生。蒋冰曾对我说过:“你这就是迷茫,幼稚得很,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是,像蒋冰这样的人最多也只能看出我在迷茫而已,她们心里庆幸着自己好歹克服了迷茫坚持了下来,可是却并不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蒋冰的生存理念就是,只要能达到目标,那无论多艰苦、无论多难受、无论心里发出了什么样的预警,那都是可以忽略的。可我却认为这些艰苦、难受、预警的意义并非仅仅只是阻拦你达到目标而已。我始终相信这些问题可以促使我们成为更完整、更坚定、更明智的人,一旦绞尽脑汁克服了它们,就会像终于拔除了脚上鸡眼的田径运动员一样向终点飞奔而去。可现实却告诉我们,为了你今后的生存,请不要拔除这个鸡眼,否则你会长更多的鸡眼!我把这些话告诉蒋冰,可她却说:“这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你总是为自己设想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困难,然后哭着闹着要去解决,可这些困难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我坚信它们是的确存在的。我还记得在一次测验上,几乎整个教室的人都在互相抄袭,而那监考的教授出于某种心理并没有揭穿我们。就在我们抄得不亦乐乎时,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同学的声音。他直接对着教授喊:“教授,请问一下,为什么在你还没有宣布开考之前,就有人已经做到第二页了?”他说的是我,我正好做到第二页。在那时,我突然觉得我们整个教室的人对身后那个男同学十分不公平,就像一群一边嬉笑着分食他的尸体,一边不断告诉自己自己没关系是人就要吃饭的难民一样可恶。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生存在一种更好的环境里呢?蒋冰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迟早得幻灭。”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被她给不幸言中了。事实总是站在蒋冰一方,即使她直爽得残酷,即使她会用双节棍来威胁你。
听完我的话后,师母叹了口气说:“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那样,你有毛病。”
我点点头。
她接着说:“你有毛病,我有毛病,你师傅那更是有毛病。可这些毛病,难道不就是我们本身吗?”
我默默听着。我很不希望师母的话被打搅,那就像在一盒酸奶里滴入麻油。
这时她已经进入了冥想状态。我突然出现了幻觉,师母好像变成了一个终生食用植物根茎的圣徒,正在给人类传授最后的真理。而我则是一个土拨鼠,正拼尽全力要攀上祭坛,以便更好地听取她的布道。
师母说:“我们就像一个苹果,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腐朽,对此你可能会觉得无辜、不公、从而怨天尤人,整天垂头丧气。然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这股腐蚀着我们的力量却正是我们自身。生而为人最妙的一点就是,我们可以与这股时时刻刻想要毁灭我们的力量进行抗争、周旋、甚至握手言和,从而变得更加强大。努力的本质,其实就是抵御自身。”
她叫了我一声:“小伙子,你还在吗?”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视力。
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说:“我在,师母,我哪也不去。”我突然觉得师母的这番说教很有师傅的气魄,毕竟是厮守四十年的老夫老妻。
师母的手开始颤抖,我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她那边传来。这和当初吴瑶死后,师母捧着我的脸时的感觉一样。她说:“你还年轻,千万不要任世界的车轮将你碾压!”
……我留在师傅家吃了顿可口的晚餐,那期间师母只是笑着和我聊些家常,再也没有说过什么类似人生哲学的话。可是我能从她软绵绵的笑容、颤巍巍的嘴唇,以及暗沉沉的目光中,感觉到她心里的一块巨石已经落了地。
七天后,师母离开了人世。
6
在得知师母去世的消息后,我带上了睡袋、帐篷、防潮垫、充气枕头,走进了香港的崇山峻岭之中。在香港,有一条上世纪用于英军训练的山中路径,现在被开发来给人们进行户外郊游。每逢周末,气色健康的老老小小就会从各处汇集而来,在山里寻求城市里所不具有的新鲜空气。可时不时也会有人选择一口气将这条将近一百公里的路走完。
师母的死对我的打击倒并不是很大,我对师傅一家人的感情原本就没有多厚的根基,我们就像萍水相逢的棋友一般只是点水之交。可在那之后,我却常常感到怅然若失,这失去了什么的感觉甚至比吴瑶死去时还要强烈。我感到十分压抑,快要窒息,再也不能就这样躺在宿舍无所事事了。我极其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出口,不管这个出口能引领我走向何方。
自然充满了摇摆不定的因素。风是轻抚还是切肤、路是自由还是疲惫、空气是欢快还是沉闷,这全都取决于心境。自然是最终极的无意识,它对人类本不具有恶意,可糟糕的是它也并没有一丝善意,而人类需要善意。第一天,我匆匆行走了整整八个小时,中途除了吃一点巧克力棒外几乎没有休息。我的头脑与我的心脏不断撕扯争夺着我的身体,在脱离了现实后,种种回忆便发了疯似的一股脑想要释放自己,而又由于数量实在太过庞大,这些回忆往往搅得人心情更加烦闷,怎么捋也捋不清。说来讽刺,在行山的第一天里,我脑袋里所能想到的不是蒋冰、不是吴瑶、也不是师傅或者师母,而是我的学业。我感觉荒废了学业的我就如同一根被风随意吹拂的稻草,什么也抓不住,哪里都可以去,这种极端的自由让我恨不得立马将自己掩埋在教授厚厚的课件之中。我甚至向往起了我向吴瑶求婚的那天早晨。我看见自己坐在温暖的教室里,静静听着带金边眼镜的老教授嗡嗡响的声音,时不时记点笔记,努力让自己在期末取得更好的成绩,然后满怀自信地走进考场,边走笔如龙,边构想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安稳的未来……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为什么就如此不可忍受呢?那样的学期末,怎么想也比现在有希望得多吧?此时此刻,我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几十斤重的帐篷、水和食物,全身都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散发出潮潮浊气的黏糊糊的汗液,两腿已经僵硬,而前路还茫茫无期,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今晚将在哪里露营。我抬头,想从明亮的月光里找到些许安慰,可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只有浓浓的雾气,从看不清的山顶上不断往下扩散,预示着暴风雨和凄惨的死亡。天地间一片寂静,没有行人,没有动物,只有零零散散的路牌还在指示着最后的方向。脚下有路,可我却彻底迷失了。
第一天我露宿在山顶,山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这里并不是合法的露营地,可我非得在这里停下来不可,因为我对前路不可期的恐惧越来越重,而双腿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躺在帐篷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明明身体沉重得如巨石一般,可睡眠却说什么都不肯降临。我的脑袋里已经没有思绪了,山顶的孤独彻底填满了我。我只能感觉到巨大的寒意不断在我身体里弥漫开来,而所有的回忆全都躲进了黑暗的边缘,它们叫嚣着、推搡着、谩骂着,我听见了师母那句“千万不要任世界的车轮将你碾压!”,我看见了吴瑶的伤痕,我想起了蒋冰的娇嗔……可这些在孤独面前都失去了意义,我想,除了走到这条路的终点,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拯救我了。于是我在凌晨两点就爬出了帐篷,收好了行李,继续开始赶路。
在第二天晚上露宿在了海边。我倒是从来都没有期望过能在香港看见这么纯粹的海。维多利亚港虽然风光,然而周围的城市却仿佛让那海缩成了游泳池,仅仅供人们欣赏玩乐而已。可是在第二天晚上,我看见的海却是如此平静,如此深邃。它不急不缓地冲刷着沙滩,仿佛早已掌握住了地球的脉动似的,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随着那脉搏的跳动而一起一伏。夜晚,我坐在沙滩上,眼睛盯着远处的一星灯火凝神细思,孤独冰块般把我冻结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孑然一身的。人们就像踩钢丝的小丑,而我就是那钢丝,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踩着我向前走去,到达目的地以后,只会庆幸自己没有从钢丝上摔下去。师母给过我温暖、吴瑶给过我爱情,可是如今她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我看着远处移动着的灯光,独自一人谛听着潮水起伏,心如死灰,忽然体会到一种永远不会获得救赎的绝望感。我是不是对这个世界怀有太多偏见了呢?蒋冰或许还在等着我,我还担负着家人和他们的期待,我的师傅还在期待着和我共同拯救现在人类的精神生活……可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就像海平面上移动的灯光一样,只是遥不可及的、飘忽的、抓不住的,连幻象都不如。
第三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天边刚好洒满粉红。“玫瑰色的手指点亮天空”,迈锡尼的勇士们看见的或许是同一片朝霞。玫瑰色转瞬即逝,云絮亮出天鹅绒般的质地,犹如前奏期间的幕布,预示着精彩的戏剧即将来临。太阳终于从海上冒出了一角,橘黄色的光线四散开来,和早晨海面上的湿气混合成一阵热浪。我迎着温暖的海风,黏糊糊的身体冒出鸡皮疙瘩。我突然感到十分疲倦,但在这疲倦之下又仿佛潜藏着什么希望,正期待着我去挖掘。于是我把帐篷、水、面包,以及其余的一切露营用品全都留在原地,一身轻松地继续朝终点走去,还有十公里的路程,我已经不需要帐篷了。
我步伐缓慢,疲劳还是如影随形,如锁链般束缚着我的身体,可是我的身体却在咆哮,却在挣扎,仿佛笼中困兽般总是想要逃离这层束缚。这疲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一天中最该清醒的时刻却会感到如此疲劳?这种问题加速了我的倦怠,使我每走一步都会风箱般大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如淋浴般一颗颗落下,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蒸发,突然腿脚不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我感到口干舌燥,心脏仿佛缩成了一团干瘪的腊肉,正绝望地跳动着。我挣扎着起身,意外地感到一身轻松,也不知道是晕厥恢复了我的体力还是我正在经历死前的回光返照。我继续向前走,太阳已经变成桔红色的了,我似乎能看清楚它正在缓缓下移。
就在这时我看见三个人朝我迎面走来。
那三个人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影影绰绰,一男二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我发现其中一个女子很像蒋冰,长长的头发,俊俏的脸,细长的腿,以及年轻又贪婪的气质。我三天没有见过一个活人了,突然看见了三个陌生人,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终于知道从早上开始就困惑着我的疲劳究 竟是什么了。我估计那就是孤独。我拒绝着这个世界,我用高深的哲理、浅薄的指责、严苛的挑剔,以及毫无来由的自傲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久而久之习惯了生活在真空之中,连自然的力量都无法感化我,只能激起一阵折磨人的疲倦。可是,在经历了三天的重装徒步后,我仿佛又能因为人而感动了。昨晚,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一星灯火;现在,我因为面前走来的三个陌生人而感激涕零,人们挤在这颗星球上,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呢?
像蒋冰的女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发现了一只珍惜的松鼠。我却感到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于是我迈开了腿,朝着正在落下的夕阳奔去。要看就看吧,我无所谓,只要我还在奔跑,我就能原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