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错认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趁夜,凌知霜伪装成盛司韦留在了州府,梁夙抱着盛司韦和温从戈两人离开。
凌知霜坐在床边,看着盛知深,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终是盛知深小心翼翼地唤了声:“爹…?”
“咳咳…”凌知霜被口水呛到,摆了摆手,“我说,你别乱叫,我叫凌知霜。”
盛知深思索道:“凌知霜,傲雪凌霜的霜?”
“不,霜雪三秋的霜。”凌知霜的双腿微微晃了晃,“不必担心盛大人,我家公子出手,没问题的。”
盛知深点了点头:“你家公子是个奇人。”
凌知霜侧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凌知霜,凌若的凌,盛家知字辈儿的知,霜雪三秋的霜。这个刚才憨憨地喊他“爹”的人,实际上是他大哥才对。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盛知深小声问道:“你…饿不饿?我去想办法弄点吃的来?”
“不饿,公子尚不至于克扣我的伙食。”
空气寂静,凌知霜百无聊赖的扣着衣服上的绣线。
盛知深蓦然开口:“要是小弟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吧?”
“你想找他吗?”凌知霜轻笑一声,“他回来,说不定会跟你抢家产。”
“我爹一生清贫,这院子还是祖宅,没什家产可争。”盛知深靠在床边笑了笑,“我有手有脚,什么不能自己挣?再说,就算我家富可敌国,良田千顷,我这个当大哥的该让着弟弟些,他想要,我也未尝不能给。”
“盛知深…”
“嗯?怎么了?想喝水了吗?我去倒。”
凌知霜伸手拉住要起身的盛知深,想了想,还是说道:“算了,等事情解决再说吧。”
盛知深茫然点了点头,起身去柜子里拿被褥打地铺。
……
另一边,半夜惊人好梦实属不该,但温从戈还是选择去了洛平佑的医馆。熟人,总比不知根底强。
洛平佑被敲门声吵醒,点了烛灯骂骂咧咧开了医馆的门,结果就看到站在外面,迎着风雪的温从戈。
洛平佑当即换了个笑脸:“诶哟,小娃娃是你啊,怎么了?”
温从戈挑了挑眉,这小老头儿还有两副面孔?
他让了让身子,露出身后的梁夙,说道:“劳洛叔帮个忙,给州府大人看看。”
盛司韦已经睡过去,梁夙只得把人放到内堂的床榻上,洛平佑拿了药箱坐到床边细细切脉。
梁夙看了一眼温从戈,说道:“我明日当班,盛大人劳你照看一二了。”
温从戈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走,梁夙冲他行了个揖礼,便先行离去了。
魏烬抓着温从戈的手腕,给他手上那道剑伤上了药重新包扎,他板着脸说道:“阿眇能耐啊,还会这一手。”
温从戈弯眸笑了笑:“你不知道的多了。”
魏烬看他一眼,小孩儿还挺自豪。不过没关系,他还有足够漫漫漫长的后半生,可以去了解。
洛平佑走过来,把药箱放下,说道:“州府大人没事,休息一阵子就好,放心吧。”
温从戈抽回手,笑道:“打扰洛叔了,改日去酒馆,我请你喝酒。”
洛平佑吹胡子瞪眼的抓着温从戈的手把脉,冷哼一声:“小娃娃,孟老徒弟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温从戈想了想,说道:“应是在虞城,洛叔找他有事?”
洛平佑没好气儿地道:“我没事,你有事。”
温从戈心里一跳,敛了笑意,将手抽回:“我尚且无事,洛叔不必忧心。”
魏烬抓住他的手臂,看向洛平佑问道:“洛叔…什么意思?”
洛平佑没好气儿的说道:“他这脉象,没几天好活了。”
魏烬惊愕地看向温从戈,偏温从戈不甚在意地开口:“没洛叔说的那么严重,十年总还是有的。”
“你…”
洛平佑还想说些什么,温从戈已经拂开魏烬的手起身离去。
在温从戈的想法里,他从来没想过让其他人知道,更不想让魏烬知道这件事,现在叫人知道了,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魏烬呆坐在原地,缓缓收紧了被拂开的指尖,他不敢想,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
魏烬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久久他才问道:“他…他的情况…怎么样?”
洛平佑幽幽叹了口气:“表而不显,内藏凶机,就像…行将就木之人的回光返照。”
魏烬豁然起身,走了两步,还未到门口,洛平佑的声音便从后面传来——
“诶你小子,看着可不像好人呐,你和他什么关系?”
魏烬抿了抿唇,半晌,他肩膀颓然,声音轻淡:“是啊…我和他,该是什么关系?”
……
风城簌雪纷纷,置身风雪中的人,从步履匆匆,变成闲庭信步,灯光下的漫天雪,从细碎如晶,到鹅毛铺陈。
雪落沾染在温从戈发丝,鬓边的发丝凌乱地贴上他脸颊,被他抬指拨下理顺。
落雪也未散去奔忙的人,花灯市仍旧人潮拥挤,熙攘中叫卖声不绝入耳。
温从戈撞到一个人,那人拢着黑绒大氅,不着痕迹递给他一张烫金贴。他认出了烫金贴上的标记,无声与人擦肩而过。
那是黑市的帖子。
温从戈指尖把玩着手上的烫金帖,微微垂眸,随手收回袖中,于小摊儿前要了串糖葫芦拿在手里,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向前。
天地之大,他如今哪里都去得,又不知该去哪里。
温从戈抬头时,脚步微顿,只见一穿着红衣,领口盘白绒的姑娘,提着一把红色纸伞向前。
四下嘈杂一下子沉寂下来,他执着糖葫芦签的手冻得微微发红,蓦然攥紧竹签,几步跟了上去。在较为偏僻的胡同拐角,他伸手拉住了那姑娘的手臂,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
“阿姊…!”
那姑娘被拉的转过身,伞沿微抬,杏眼暗含不悦:“登徒子!谁是你阿姊?你抓疼我了!还不放手!”
温从戈看着那张脸,微微怔神,那并非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张脸,欢欣消弭,只余下满心黯然。
温从戈急忙松手,自知僭越失礼,忙弯脊向人抱拳行礼道歉:“抱歉,恕在下孟浪,姑娘有怪莫怪。”
那姑娘俏声骂了声儿有病,转身离去。
温从戈缓缓放下手,站在原地心中茫然,大雪从他身边落下,天地一片寂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回酒馆还是继续四处走走。
那姑娘的背影太像他长姐,一瞬间恍如隔世,他竟分不清时间的走向,这才失了态。
他又忘了,往年千百次的祈愿像是一道枷锁烙印在心里,他总会时不时地忘记,他的长姐早已经离开人世。
雪愈发大了,如鹅毛铺落。
雪中寂静,温从戈只觉冷得入骨,拢了拢大氅,却觉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将身子靠在墙边,微微垂头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喃喃开口:“阿姊…”
头上落雪骤然消无,温从戈微微抬头,便看到执伞遮雪的云鹤。
云鹤一脸关切地问道:“主子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快些回酒馆?出什么事了么?还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属下,属下去揍他。”
云鹤说得急切,偏那话中皆是柔软,温从戈只觉胸口又酸又胀,他怎么能告诉他,自己没几年可活了?
温从戈强打精神扯了扯唇角,以玩笑口吻开口:“稀罕事儿了不是?这世上还有能欺负你主子我的?”
云鹤默然,半晌,风雪中传来他的声音:“主子,墨煦姑娘已经…十四年春秋,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做尽了,你也该放过自己,给自己想想退路了。”
温从戈握着糖葫芦签的手倏然收紧,敛眸只觉伞下空气闷燥。他微微侧身避开了云鹤的视线,轻轻呼气。
“我若放不过呢?”他反问,又勾唇笑了笑,垂首把玩着糖葫芦,温声开口,“怎么?你怕我死啊?”
云鹤不语,可眼神却显然是这个意思,温从戈便也不再追问答案,转而换了个问题。
“我且问你,你是以什么身份劝我的?”
云鹤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哪个答案才是温从戈想要的,他只得抿唇沉默着。
温从戈其实也不在意答案如何,脸上的笑意收敛,他将糖葫芦递给云鹤。
云鹤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在快要接在手里时,温从戈指尖一松,糖葫芦砸落进雪里。冰凉指尖触及到云鹤温热的手,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温度。
“云鹤,你不必提醒我阿姊已经不会回来。可就像阿姊说只要我在,她才有勇气活着一样。”温从戈看着相交的手,抿唇轻叹。“我念着她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她在,我心尖儿便还留有余温,哪怕一息可存,也足够予我一腔孤勇去迎风刀霜剑。”
温从戈声音顿了顿,微微侧首,他开始不去纠结洛平佑的话,这么多年,他本就是活过今日再想明日的。
云鹤看着他,手上无意识的攥了攥他的指尖,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他一些。
温从戈从云鹤手中抽出手来,只看见云鹤大半身子在外,却是将伞撑在他的头顶,大雪如鹅毛一般坠落在云鹤肩头,他无知无觉,却独独为温从戈撑起了伞下一片安逸。他抬手掸去云鹤肩头的落雪,染了一指雪花。
“自欺欺人是下下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可人确实有必要如此,没有希望,人就崩溃了。”
温从戈敛下眼,搓着指尖的雪,就着花灯的光,雪花融化成水珠,在指尖滑落,他蓦然自嘲一笑。
“我入楼二十几年,坐在这个位置上八年没被人拉下来,几次生死轮回路走一遭,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是想不明白的?”
两人四目相对,云鹤哑然,是了,他向来私下里,当温从戈是兄长,他总会在此时此刻忘记,温从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何其幸运,有温从戈庇佑帮扶,但温从戈呢?他从雏生馆最严酷的训练中,摸爬滚打活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自己谋求而来的。
从懵懂幼童,到如今无人可撼的楼中高位,温从戈什么苦头都吃尽了,什么腌臜事都见过了。
一次又一次从阎王殿闯回来,一次又一次徘徊在生死之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又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温从戈微微勾了勾唇:“作为我的朋友和家人,你能同我说肺腑之言,我很感谢,可作为你上司,你僭越了。”
云鹤微微垂眸:“属下明白了。”
他固执地撑伞站在那里,好像此间为他撑起一把伞,便可蔽他余生风雪不加身。
温从戈突然想回酒馆了,没别的,只是玉娘那丫头做的早餐比铺子里的好吃。
温从戈拍了拍云鹤的肩膀,迈步踏进风雪里,声音淡淡:“回吧,玉娘那丫头起来见不到人,又该念叨了,莫让她等急了。”
云鹤应了一声儿,举着伞追上他的脚步,雪上留了脚印,又被大雪再度覆盖,徒留花灯映着两道人影,同一条归路。
这世间,任谁不是红尘里打滚?兜兜转转,算计来算计去,都不过是俗人求活罢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