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

原创: 易言 

关中平原到了西部,被陇山和秦岭越逼越窄,伸展不得,也就到了尽头。地形地貌不规整起来,沟、壑、台、坡便多,以坡命名的村子星罗棋布,张王李赵家后面缀一个“坡”字,响亮易懂。

金陵川由两面坡夹峙,中间有一条国道一条河流。坡上人家选一块好地势,出几个月汗水和力气,挖几孔窑洞,这种冬暖夏凉的建筑是自力更生的出路。窑洞依地势从低处向上呈现数级台阶式分布,成了一道风景。

挖窑把坡掏空了,坡上的土疏松,自然灾害时常发生。这几年,坡上人家先是一户两户,后来是村庄整体搬迁。旧庄子被撂下,房子该拆的拆掉,剩下残垣断壁和窑洞。一户户人家的影子还在,只是没有了人烟。过不了半年,复垦的机械轰鸣,梯田显现,撒上种子,庄稼将旧日的景象再一次抹去。崖畔的窑洞依然固执地存在,做饭的烟囱被拆,高处烟熏的几道漆黑还在。

人是窑洞的撑子,靠精气神支撑着土窑,几十年漫不经心就过去了。人一去,窑里没有了生机和仰仗,跟失了魂的人病上了身,里面的土纷纷坍塌,崖面上的土也顺势倾滑下来遮住了门洞。这样看来,土地才是大自然最有灵气的,自己默默疗伤自愈呢。

我立在老村,用目光抚摸窑洞,脚下是自家老宅院的地方。窑的崖背上,迎春花的枝条垂落下来,鲜亮的黄花照旧烂漫地绽放着。一只松鼠在崖面上攀爬,走走停停,夸张的尾巴一耸一耸。窑门口的土堆里长出了两株山桃树,几只含苞待放的花蕾露出了点点红色,依稀能看到院子过往的生机。

南边是我和祖父祖母住过的窑。窑洞的冬天不怎么冷,加上烧炕取暖,是暖融融的。夏天从外边进到窑里,身上汗水瞬间干了,大人们都会不厌其烦叮嘱披件衣服,说窑里凉。没有空调,窑洞堪称天然空调。打记事起,我就在这窑里吃饭睡觉学习。我写毛笔字,祖父会吧嗒着烟锅很认真地盯着看,有时会讲撇捺的写法,来了兴致还会拿起笔示范,或握着我握笔的手写字。

晚上,祖母在窑旮旯纺线,我站在地上趴炕沿上写作业,纺车声声,并没有碍着我。她若坐在炕上做针线,便会讲一个个故事给我。记忆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两个孩子放学回家,一个见到自己母亲裤子破了衣不蔽体,便提醒母亲“一朵莲花顺地开,羞得孩儿难进来”。另一个母亲第二天也如法炮制想试试自己的孩子,却被孩子埋怨你看你裤子烂了肉都露出来。祖母说读书和不读书是不一样的。我的小学到中学,她每天早上起来在另一个窑洞里给我做饭。我家窑洞的灯那些年是村上最先亮起的。灯光也换回了窑洞一面墙上的几十张奖状。

腊月,春节一天天近了,四姑常会剪窗花,什么喜鹊登枝、年年有余之类,点上煤油灯用烟熏,使窗花黑白有了层次。撕去窑窗格子上发黄的旧纸,糊上崭新雪白的纸,在白纸上再贴上窗花,窑里便亮堂了不少。炕的周围,窑墙窑顶上先一年糊上的报纸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和小姑打糨子糊墙。我用刷子蘸上糨子,刷子报纸的一面,小姑提着报纸两角轻轻粘在墙上,再用笤帚扫过,一张报纸就平展展糊了上去。糊完墙,在报纸上用图钉再钉上几幅年画,这窑里的年气就浓浓的。蒸年馍是祖母和母亲的事情,我在窑旮旯的地上铺开一张大席,用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擦拭,母亲会把一屉屉冒着热气的馒头端进来倒扣在席子上,即可蒸汽伴着馒头的香甜味道充满了窑洞,不由人会手拿一个馒头大口吃起来。

旁边的窑洞是曾祖母住的,窑旮旯里又有了小拐窑。进窑门一面是炕,炕后是一张旧时的方桌,抽屉里放了很多书。一面是堆放猪草的空地,往后是几只做醋的粗瓷老瓮。再往里,拐窑里黑咕隆咚搁置的木料和杂物。曾祖母年纪大了,不是用刀切猪草,就是拄着拐棍到窑门口晒太阳。地上的猪草是我和小姑放学后去地里寻择回来的,曾祖母看到地上有猪草,就会费力地坐在一个布垫子上,用一把钝刀把草切成碎段,窑洞里常会散发出青草汁液的清香。忘了我从哪里弄回了两只兔子,一白一黑,在院子里挖了个直径半米、深一米半的圆洞养在里面。有一次把黑兔子拎上来玩,不小心兔子从我手里挣脱跑到了中间的窑洞。我试图窑洞里逮住兔子,它却一直钻进了拐窑藏在木料缝里,也就只能作罢。我经常蹑手蹑脚推开门,见到兔子在吃地上的猪草,却无能为力。

曾祖母每次看到我在窑旮旯捣鼓,老会说:你这崽娃,又在找你的兔子啊?!我也不理会。有时我就会在那张桌子里翻找能看得懂得书籍,《创业史》、《红旗谱》等,囫囵吞枣地看。小叔去当兵了,这是他的书本。后来我在窑里找了一个粗制的木箱子,也装模作样上了把锁,一角两角积攒些大人们给的零花钱,买一本本《少年文艺》和东周列国志、西游记连环画,时不时去拿出几本看一看再锁起来。

窑洞的崖面上,一米多的裂缝存在了几十年。秋季连阴雨还是让人操心的。那一年的秋雨缠缠绵绵了几乎一个月,曾祖母躺在窑洞的炕上一病不起,一周后就离开了人世。冒雨送葬,院子里搭了帐篷招待了亲朋和乡邻,还未来得及拾掇窑门前的一切,窑崖背上一大片土就突然滑塌了下来,砸得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没有伤着人。我一直在寻思,曾祖母的离世,连这窑洞也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悲痛吧。

坡顶,一排排窑洞离了人在落寞地慢慢老去,窑洞生活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了。

坡下,整齐划一的新村屋舍被刷成了洁白,在庄稼的掩映下,却似乎远离了乡愁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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