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宋昭失踪了。
后年同日,我搀扶着宋阿姨一起离开了人民法院。
那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气息还萦绕在我身边。
暖烘烘的柑橘香味,落地窗上叮当作响的捕梦网,一对藕粉色的马克杯......
无数次,在她失踪之后,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跟她一起上那列火车。
大学毕业后不久,昭昭从背后猛地抱住我,娇憨地撒着娇想要去旅行。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也不想拒绝她。
不过几天,我们轻装出现在民宿门口。
昭昭扶了扶编织细密的草帽,抱着我的胳膊,傻乎乎地痴笑。
一切都按照我连夜订制好的计划进行着,顺利得不可思议。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得意地摸了摸鼻子。
“你为什么不理我呀?我都叫了你好多遍了,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拍照呀?”
她瘪了瘪嘴,纤细的食指摆弄着浓密的金色长卷发。
诚实地说,我的摄影技术自从跟她在一起后与日俱增。
因为要是拍得不好,她就会委屈巴巴地控诉我不爱她。
虽然不是很能理解这是什么逻辑,可能她真的很喜欢拍照吧。
在她离开的几年里,我无数次感激她当初对拍照的痴迷。
昭昭失踪后的第十四天,照片馆老板来了电话。
我收到了她张开双臂,背后迎着晚风,沐浴在夕阳下随刻准备起飞的照片。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些往事。
因为现在,我们都已经四十岁了。
六月二十四日,早
我灰溜溜地从火车站回到了还剩下几天没住的民宿,借了把伞去附近的路边小店里边等早饭。
热气腾腾的面才刚上不久,我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彩铃声。
以为是昭昭找我,我立马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激动地伸向裤兜里的手机。
来电人显示,
宋阿姨。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昭昭出了什么事。
“小明啊,昭昭她在你身边吗?”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焦急的中年女音。
“阿姨您别着急,我刚刚看着她上了火车才走的。我们昨天吵架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关机。”
一阵克制压抑的深呼吸后,宋阿姨重新找回主神,镇定了下来。
“好孩子,你待会给阿姨发个短信,阿姨要去接她。”
编辑好短信发送成功后,心不在焉地吃起了昭昭称赞人间美味的酸辣粉。
很快,我再次放下了筷子
变态酸,变态辣。
不到三口,我的脾胃疯狂蜷蠕,瑟瑟发抖地直面火汤一般炙热的它。
因此,昭昭一脸享受地把汤喝了大半碗的场景,我记忆犹新。
带着空荡荡的胃袋离开小店时,阴闷的天空给人一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
粘腻发烫的雨水渗进毛孔里,恶心又瘆人。
一把撑开民宿老板借我的大黑伞,运动鞋踩在雨中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上,我忍不住回头迅速瞟了一眼昭昭表示非常可以的堂食小店。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枕头上的香水味,被她没上妆的小脸蹭过的格子衬衫,洗漱台边的一圈圈的头发丝。
失落、沮丧,自己不过是个想要爱与被爱的凡夫俗子,没能成为一生只为理想抱负而活的男人。
胸口处传来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一想起昭昭就会温暖到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将手机丢在床上,我直直地倒了下去,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香水味里。
我想,我早就打脸了。
作为一个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我一直都没有宗教信仰。
在需要向第三方求助的时候,是该套串念珠叨叨几句阿弥陀佛好,还是跪在教堂的地上双手合十求耶稣可怜自己好,我拿捏不准。
虽然大概率,它们会因我不够虔诚而视若无睹吧。
闭上眼前,一句理所当然的话浮现,破碎在脑海中。
她就是我的信仰。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间。
铃声再次在枕头边响起,宋阿姨利刃般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虚浮的幻觉。
她失踪了。
“......不在那列火车上?”
我面色一沉,无数种可能性在脑海中闪过。
“收到短信我就一直守在这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车厢里的乘客已经全都走光,就是没有看见昭昭!”
宋阿姨已经急到舌头打结、口齿不清。
隐隐约约的哽咽、啜泣,刺痛着跃跃欲试的神经。愈发冷静、清醒的自己分析起事情的脉络、方向。
再怎么爱她,动物的本能还是占据了上风。
在落泪苦苦哀求的弱者面前,我总是如此。
享受着被深深依赖,被求助的快感,微妙的掌控感、支配欲令我欲罢不能。
助人就是助己。
那样特别的感受不是个人上的成就可以比较的。
“阿姨,您听我说。现在就去报警,查看你所在地方的监控,看看昭昭是不是真的没有在目的地下车。”
“我待会也会给警方报警,火车沿途的监控他们都会调出来看的。”
“我这就报警!”
宋阿姨立刻挂断了电话,我按照方才制定好的计划行动。
配合完警方后,他们要求我在当地再停留一周,方便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没问题,不过我得跟老板先说一声。”
老板是父亲的多年好友,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自从我提起过跟昭昭的关系,我们一起见过许多次面。
他没有多说什么,答应了请假申请。
确认我没有作案嫌疑后,警方给我看了调出的监控录像。
昭昭确实上了那趟列车,但她两手空空地提前下车了。
“她提前下车了?”
“她去哪里了?这个方向的没有录到吗?”
警方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杯茶梗在茶面上打转的凉茶。
“我们怀疑,嫌疑是在知道监控故障的情况下故意在这一站下车的。”
“后面的录像,我们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可以确定,宋昭就是在这一站下的车。”
“她两手空空,速度极快。应该是发生了什么逼迫她提前下车。”
毕竟是当年的监控录像,清晰度糟糕到令人心烦。
昭昭的神情根本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当时的心理状态。
可她所有的贵重物品都装在背包里面,那个背包又去哪里了?
“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她离开的时候背了一个白色的双肩包,提着一架黑色的行李箱。”
“这些东西有找到吗?”
年纪最长的老警欣赏地快速瞥了我一眼。
“只找到了双肩包,内容物有没有缺,就要你来判断了。”
他倚靠在门廊上,掐灭了抽到一半的烟。
“我记得。”
这个双肩包是我看着她收拾的。
一一核对后,发现现金全部不翼而飞,但是其他东西都还在。
“她的包里没有放身份证吗?”
“她习惯把身份证放在行李箱里面。”
行李箱,身份证,现金都不见了。
“那节车厢上的乘客有知道什么信息的吗?”
“目前只调查了其中几个,他们都说一开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火车到站过了一会儿,宋昭像是差点坐过站,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车门。”
“至于包里的现金,估计是找不回来了。”
我眉头紧锁,感觉昭昭陷入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
“日后有什么消息,我们会迅速同步到你所在区域。他们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就会通知你去一趟。”
我点头说好,离开了已经开始熟悉构造的警局。
没有身份证,没有现金,她该怎么办?
没有我在她身边,她碰到这么大的事情会不会崩溃到失声痛哭。
越想越担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带着行李坐在火车上好一会儿。
约老板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跟我一般大的年轻人黏糊糊地靠在对方身上,坐在我对面。
男孩在用扑克牌表演魔术,女孩十分捧场地夸赞他。
打量着打量着,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现下竟有一种任务结束的荒诞感觉。
人坐在火车上,当年治安还没有现在这么好。
潜意识一直保持着提防,睡得相当浅,外界的各种声音像海浪一样轻柔地朝我袭来。
我抱着黑色背包,对面的小情侣聊个不停。
“宝宝,我刚刚不是坐在那边等你吗?”
“嗯嗯,发生了什么吗?”
“监控室的老大爷正好在我旁边喝茶,看我在女厕所门口等你,用很奇怪的语气跟我说视线不要离开你。”
“真的假的!”
女孩的语气明显多了几分兴奋。
“我也很好奇,就追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叹了口气,说有一个女孩在火车上失踪了,她的男朋友要是陪她一起上火车就好了。”
......
空气顿时沉闷了不少,女孩迟迟没有对此发言。
或许同为女性的她清楚,如果一个女孩在火车上失踪了可能会遭遇哪些噩梦。
“我希望她男朋友能够早日找到她。”
元气满满的话语里满是期待。
这一次,换男孩沉默了。
因为他心里明白。
在当年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还是在火车上。
注定希望渺茫。
我执意找到她,不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真能够做得到。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我们之间的故事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火车下站后,目送那对亲昵小情侣远去,让我找到昭昭的执念再次加深。
现在,我终于发现,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鱼生活在水里面,除非它离开水,否则它就永远无法明白自己依靠什么来生存。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宋阿姨!”
几日未见,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那双温柔坚定的琥珀眼不再闪烁着光,此刻这个普通的母亲被骤然降临的噩耗蚕食得连骨头都不剩。
“小明,阿姨只等到了你。”
鼻头一酸,努力压抑住的汹涌情感一泄而出。
我蹲坐在肮脏的地上,溃不成军。
“......阿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明。”
早已默认我女婿身份的宋阿姨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阿姨明白的,你不比阿姨好受多少。”
她陪我一起蹲了下来,过于宽松的裤脚随之摆动。
那对过分削瘦的脚踝让我哭到不能自己,她与昭昭相依为命多年。
我毁掉了她唯一的念想,最大的骄傲。
细腻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在后背上,给我一下一下地顺气。
“好孩子,等会好好睡一觉吧,我们还要一起等着昭昭回家呢。”
对,我们要等昭昭回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把她带回家。
在阿姨家吃过晚饭后,我休息在昭昭的房间里面。
粉粉嫩嫩的桌面上到处都是蝴蝶结,兔子。
打量了片刻,想起家里面的装修,顿时明白了风格的源头。
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来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硬生生将那股过分轻佻的气质给整没了。
我看不下去,用眼神警告了他好久,他梗着僵硬的脖子,古怪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嫂子真厉害。
我走向前,粉红色的梳妆镜正对着一张满嘴胡渣的邋遢流浪汉。
他面色阴郁沉重,厚重的黑眼圈,青色血管狰狞凸起。
简直像个四处逃亡的通缉犯,难怪刚刚一路上见到我的行人都躲闪着不敢直视我。
真是,太难看了。
我有相当严重的洁癖,此刻恐怕会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瘆人的造型。
次日一早,我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是陈晓明先生吗?”
“我是。”
“现在有了最新线索,请您马上来警局一趟。”
宋阿姨正坐在客厅里擦拭着昭昭的相框,听到发现我火急燎急的脚步声,猜到了我的目的地。
“小明别着急,路上要注意安全!”
“好!”
我们都希望,这一次能够收到好消息。
“拐卖?”
不怒自威的年轻警察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把那节车厢上乘客的身份信息调查了一下,发现跟宋昭同排的隔壁两位使用的都是假的身份证。”
“经过调查,这两位没有归属任何组织,一直都是单独行动。”
“所以,更难抓到是吗?”
我艰难地开口,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绑架案的迹象,他们也没有犯过命案。”
“人身安全问题暂时是不用担心的。”
他看到我惨白的脸色,笨拙地安慰着,试图让我好受一点。
“先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妈妈。”
“她现在不能再接受新的刺激了。”
年轻的警察一脸为难地答应了我的恳求,同意等她缓一缓,过一段时间再通知。
离开时,夏天漫长的白昼进入尾声。
来去匆匆,汗流浃背的行人不时扇着小扇子,仰起高高的脖子。
周五的下班路上,我与无数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恍惚间宛若身处异境。
没有她的世界,古怪又令人抗拒。
我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停止呼吸。
待不下去,
我待不下去。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接收到任何有关昭昭的消息。
宋阿姨在得知女儿被拐卖后,两眼一黑,险些晕厥。
我抱着她站起来,她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
“她还活着,阿姨,她还活着。”
这个平凡的中年女人低垂着头,盘起来的头发在方才的争执中散开,落在看不清表情的脸前。
年轻警察紧张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脸上满是愧疚、自责。
我朝他摇了摇头,将宋阿姨送回了家。
“你只要她活着吗?小明。”
阿姨捧着玻璃杯,里面的温水她一点没动。
水纹一圈圈荡开,血液大量涌进我的心脏。
“我当然希望,她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但没有什么,比她的死亡更令我恐惧。”
只要不是永远地失去她就好,除了这个,我都能接受。
“……”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她抬起头,眼神像往常一样坚定不移。
“我会永远等她回家。”
可能一开始,我是为了赎罪。
藉此逃避良心的谴责,试图让自己好受一点。
可后来我意识到,昭昭对我来说早已是家人的存在。
没有任何新消息的后年六月二十四日,宋阿姨一身正装地出现在我和昭昭同居的屋前。
“阿姨,您这是?”
我刚刚梳洗好,正准备去找她。
“走吧,小明。”
“去哪里?”
“人民法院。”
心里一沉,我侧过身示意她先进来聊聊。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弯下腰换了拖鞋。
关上门后,我走进厨房冲了两杯热乎乎的茶。
宋阿姨右手手心搭在左手手背上,姿态端庄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昭昭的照片出神。
“你是不是无法理解?”
接过那杯茶,宋阿姨小口地啜了一下。
我站在她正对面,正午的阳光打在她身上。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一座肃穆又悲伤的雕塑像。
她没有放弃女儿,可是她舍弃了自己的余生。
昭昭消失的两年里,她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统统掏出,走南闯北,四处打听拐卖的相关消息。
积蓄用完了,就一边打着零工,一边继续上路。
从知道她的打算开始,我就一直在给她打钱。
没有丝毫扭捏,假意推拒,宋阿姨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这些钱。
她明白我的心意,昭昭失踪后,我们就成了有关她的命运共同体。
目的一致,情感互通。
能够真正理解对方心情的,可能只有彼此了。
我也想过和她一起上路。
“如果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昭昭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考虑到经济支持种种因素,她成功说服了我留下来继续工作。
两个被悲伤笼罩的困城中人,空洞破碎的生活逐渐被忙碌的麻木所填充。
在思念与等待的时空缝隙里,我们用身心上的疲惫屏蔽掉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我时常想到马航,想到汶川大地震。
遇难者的家属究竟是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死死等待着家人的归来。
都说时间会磨灭一切,可那份牵挂,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积累,积累到余生徒留思念。
“陈警已经尽力了。”
宋阿姨的眼神仍紧缩在昭昭的照片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低声细语。
昭昭被拐卖,是当初那个一脸愧疚的年轻警察接到的第一桩案子。
也是他第一桩直到今日也没能破解的案件。
每一天都会发生无数新的事件,罪案也不可能彻底消失。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人类,罪案就会无止境地发生。
对我们来说停滞在六月二十四日的两年里,就目前我所居住的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多起恶性犯罪事件。
发生在当下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那么多,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女孩被拐卖的案件对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
一个人的坚持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我们心里都很清楚。
他还能记得昭昭,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如果以前他们对昭昭还有同情,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去人民法院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要过,如果现在这么做了,或许某些人还会出于良上的不安帮我们些什么忙。”
以退为进。
果然,我还是太稚嫩了。
“我们一起去吧,宋阿姨。”
我一手拿着文件,另一只手拍着宋阿姨的不断起伏的后背。
一如她当初去火车站接我时所做的那样。
回首这些往事时,我总是会发现许多的节点性的时刻。
可其实它早已出现是我戴上了特殊眼镜,自动过滤掉了习以为常的存在。
她一直在我身边,从小到大。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于她而言我只是对门邻居家一直沉默寡言的古怪小孩。
等待她回家这个决定,我未曾感到迷惘。
身边有很多朋友看不下去,提着烟酒跑到我家里试图让我宣泄,让我释怀。我在他们谨慎小心地试探中看到了他们热乎乎的关心。
总是拒绝,就辜负了一番心意,切断了与他们多年的连接。
时不时的,屋子里面就充溢着呛人的烟味,熏人的酒臭味。
次日一早做完卫生,柑橘味的清洗剂再度重返,一切恢复如常。
早出晚归,主动加班。
生活除了昭昭以外,所有的重心都被压在了工作上。
如果是两年前的自己,我会为学业、事业上的成就感到自豪。发自内心地认为,人生的意义取决于此。
临到头却只能孤零零地坐在独自一人生活的公寓里。不到失去的时候,永远看不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小明同学,我们结婚呗。”
她坐在床沿边上,摇晃着白嫩的小脚丫,笑得一脸天真。
我用毛巾擦拭着她长长的头发,没有回话。
沉默持续了片刻,她扭过头害怕地盯着我看。
“求婚的事情应该由我来做的,昭昭。”
她低下头轻轻松了口气。
“但也不是现在,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她迅速抬起头,直勾勾地凝视着我许久。
“……所以,你不想娶我吗?”
“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离开你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非你不可?”
她挣扎着从我的怀抱中离开,像困在笼中许久的幼鸟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击着黄铜小门,羽毛一片片落在地上。
伤口缓缓地流淌着热血,一声声凄厉的哀鸣回荡在室内。
“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小小的脸上沾满泪痕。
“我爱你。”
想要给你最好的,而不是连个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给你。
……
“明天我要回家,你不准跟来。”
她不再看我。
“……我来买票。”
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反应过来她希望我挽留她呢?
我自嘲地苦笑,背着电脑包走在回家的大街上。
那天晚上很奇怪,心血来潮的,我突然想去家附近的大排档里面喝喝酒。
便宜实惠,店里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一脸青涩的大学生群体四处围圈落座,或是部门聚餐,或是班级团建。
想起念大学时轻快的自己,心情不知不觉逐渐好转。
正巧来了一通熟人的电话,我努力听清楚他说的话。
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话上,无暇顾及上菜上酒的人是谁。
“砰”的一声翠绿玻璃酒瓶、盛着热菜的碗碟碎了一地。
我寻着声音看向低着头不敢看我的小妹,缩得像个鹌鹑。
“没事的,别紧张,收拾好就行了。”
我走出大排档继续接电话,因为是六月初,沿海的南方城市已经相当闷热。
流了一身汗后,我走进凉爽的店内忍不住赞叹一声。
“同学你别生气哈,我多送你两瓶酒,再添点小菜怎么样?”
挺着大肚腩,一脸和善的店家看我一身大学时穿的休闲装以为我还是学生。
“不用不用,我刚刚没有生气。我是出来接电话的,里面听不清。”
店家显然对我毫无印象,殷勤热切地干笑几声。
回到店内继续吃酒,上菜的换成了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
“客人您别生气哈,刚刚那个是我媳妇。她有点笨,干活不太利索。”
“没事。”
我摆了摆手,再说下去我就真要计较了。
男人讪讪一笑,呛人的油烟味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离开大排档时,那个小妹瑟缩着身子,躲在厨房里面偷偷瞄了我一眼。
小小的脸远远看过去跟昭昭有点像。
日子依旧在往前走,唯独我和宋阿姨还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一天不肯离开。
六月二十三日晚上,我接到了宋阿姨的电话。
这段时间她生了场大病,哪也走不了,待在家里静养。
前几天去看望她时,她已经好多了。
“宋阿姨,身体好点了吗?”
我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扯了扯衣领口,南方夏天的晚上也闷热得不行。
“好多了,小明,她回来了。”
……
“谁回来了?”
想要听到昭昭的名字,又怕不是她,空欢喜一场。
左掌搭在栏杆上,用力攥紧,五指泛白。
“昭昭回家了。”
她没忍住哽咽了起来,哭得令人感到心酸。
“现在躺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我仰起头,试图把眼泪收回去。
“明天,我能去看看她吗?”
好紧张。
“……刚刚阿姨太激动了,忘记告诉你了。”
“小明,昭昭现在还不想看到你。”
是因为离开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没关系,她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您就告诉我一声吧。”
哎,三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姨听到后也跟着短叹一下。
“没事,小明,阿姨会跟她好好说说的。”
六月二十四日,早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
从困城中走出来后,与世界的那层隔膜终于消失了。
回归真实生活,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感觉是如此美妙。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宋阿姨打来了电话。
“我们见一面吧,阿姨想跟你说说话。”
她的语气太过平淡,我一时半会分辨不出好坏。
“好。”
坐在小茶馆里,我一阵恍惚。
嘈杂密集的交流声时不时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仔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很适合聊些沉重的私密话题。
“昭昭她打算复习一下英语,去机构里边教书。”
宋阿姨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脸上也挂着真切的笑容。
想来昭昭现在的状态应该还过得去。
“小明,昭昭现在也回来了。她说选择权在你,你不必出于愧疚而做出决定。”
我正准备开口,宋阿姨伸出手打住了我。
“先听阿姨说完好不好?你也知道,昭昭是被拐卖了整整三年。”
就这样,我得以窥见事件的全貌。
六月二十四日,早(宋昭视角)
刚坐上计程车,我就后悔了。
为什么最伤人的气话总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安感总是不断发酵,为什么总是害怕走不到最后?
他总是站在我身后,
这一次也是。
眼看着他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叫司机停车的话已经卡在喉咙处,只差一点点就要发出声响。
要是喊出来,就好了。
要是喊出来了,我就可以继续与往常无异的人生了。
为什么没有喊出来呢?
我沮丧地登上火车,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提醒着自己这是一趟无法回头的旅程。
放不上去,我放不上去。
每一次出门旅行,行李箱都是小明哥放的。
太过习惯,太过依赖,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生活白痴的事实。
想着想着,眼泪已经在眼眶中上下打转。
但是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小明哥,没有人会为此心疼的。
只会成为他人的麻烦,我不想成为麻烦,也害怕成为麻烦。
通过走道的乘客轻轻碰撞着仍旧站立的自己,内心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妹妹,是不是放不上去呀?”
跟妈妈差不多年纪的一个阿姨体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她丈夫扬了扬下巴。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毫不费力地帮我把行李箱放了上去,友善地弯了弯浓密的眉毛。
热乎乎的甜蜜感充盈着焦灼的心,我感激地看向他们,嘴笨地只知道不断重复谢谢。
随后的旅程中,我朝着阿姨彻底敞开了心扉。
她不动声色地套了我不少话,而我却毫无察觉。
伴随着一声提醒,她身上的气势突然巨变。
还是同样的神情,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可我没有多想,跟她告别后拿出包中的手机开机,想跟妈妈联系一下,结果发现已经没电了。
把手机放回背包后,我顺着角度向下看,发现车轮似曾相识。
往上一看,跟自己的行李箱如出一辙。
上面凯蒂猫的贴纸,是出发前心血来潮往上添的。
再往上,阿姨凝视着我,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
那个笑容似乎不属于人类。
我被她的行为吓傻,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夫妻二人离开了车厢,僵硬的脑袋才恢复运转。
快追啊!身份证还在里面呢!
我拔腿就跑,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
“不许逃走,把箱子还给我,你们这对小偷夫妻!”
女人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以冷血动物特有的眼神蔑视着我。
“小姑娘,我可没有说过我们是夫妻。”
男人一脸怒气地补上一句:“这年头还真是不太平,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就敢这么大胆了吗?”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气势汹汹。
“走,跟我们去警察局,让警察评评理,教育教育你。”
明明知道里面有我的身份证还这么理直气壮,我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劲,朝四周大声呼救。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个箱子就是我的!救救我!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认识他们!”
我不顾形象猛地坐在地上,连连尖叫。
“救救我,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
我绝望地四处张望,忙着朝目的地前进的行人们无人为我驻足。
更有甚者鄙视地白了我一眼,“既然这么害怕进警察局,当初就不要这么做啊!”
还能向谁求救,我还能向谁求救?
没有人愿意救我,因为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偷”。
被他们生拉硬拽扯上银色面包车后,我被车上的人蒙住了眼睛。
“这次的货色相当不错啊!”
“据说还是个大学生呢,没想到这么好骗。”
女人凉凉地出声嘲讽,拍了拍我的脸。
“可惜她有个男朋友,按照行情,没那么值钱了。”
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惋惜地启动引擎。
“你们要带我......”
一大个纸团塞进我的嘴里,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唔唔声。
“老实点,贱货!小心我揍你。要不是急着交货,就先把你给轮一遍了。”
一开始就没有看清脸的蒙面男人,恶狠狠地捏着我的下巴。
我就这么被拐卖了,
逃离却毫无胜算。
回到家后,我接受心理治疗的途中才明白当时的自己已经处于解离状态。
从当下处境抽离的想法太过强烈,出于自我保护;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僵硬地失去所有意识。
我是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那条死鱼,大片血迹凝固的红色破布。
眼前一片昏暗,密不透风的黑布遮挡住泪水流干的双眼。除此之外,身上不再有任何衣料。
血液缓缓垂落在地上,嘀嗒嘀嗒。
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无一例外,沉默地不敢出声。
怕被我记住。
被我记住又能如何,无非是让屈辱再添一笔。
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所谓未来,也失去过去拥有过的一切。
此后,再无余生。
后面的三年是不断加重,无法回首的一场噩梦,我的身心都落下了疤痕。
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男人,一开始想要个儿子,对我动手还算克制。
在发现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后,他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非打即骂。
认定我彻底断绝了逃跑的心思之后,他用镰刀砍断了系在我脖子上的麻绳,手脚上的铁链。
买下我花了不少钱,他舍不得再买一个。
给我套上麻袋,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腕,把我带下了山。
等他扯掉麻袋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廉价钟点房的床上。
在大排档里打杂赚取路费和检查费时,我早已发觉自己回到了从小生长的故乡。
可我没有勇气逃跑,就连回忆起过去都感到恐惧。
直到我碰巧撞上了小明哥,才逐渐找回自己。
他带着我乘着面包车,再次蒙上了我的眼睛;全过程,我的视野所及一片漆黑。
直到一个老妇人嘶哑地告诉他我生不了的时候,我的心再一次恢复跳动,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是想起偷听到的村里边生不了的女人的下场,心又一次停止了跳动。
会被卖到哪里去呢?
之后惊险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为了凑足路费,带着我在店里打零工。
半夜里睡到一半,心血来潮想要抽烟,迷迷糊糊地塞了我一把现金喊我去买烟。
我装出平时那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瑟缩着离开了廉价钟点房。
两只脚踏出宾馆后,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拔腿就跑。
身后是过去三年日日夜夜追赶撕咬着我的洪水猛兽,前方是妈妈抱着教案的娇小身影,小明哥前后背着两个背包、手里握着两杯奶茶的高大身影。
我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再努力一点逃跑,
也许还能有做梦的权利。
警局里边还剩下零零碎碎的几个警察,我一见到他们就嚎啕大哭,求他们救救自己。
确认身份后,他们惊喜地发现我就是三年前被拐卖的那个女孩。
所有工作结束后,我披着毛毯在警局里安稳地睡着了。
在破瓦房的草垛上睡觉的时间里,妈妈和小明哥总是出现在我断断续续的梦里。
仿佛他们还在我身边守护着我一样。
如果不任性就好了,
如果不任性就好了。
想着想着,就好后悔,好想放声大哭。
为什么我会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
宋阿姨说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喝了好几杯茶水,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首饰盒,推到了她的面前。
“我还是想要娶昭昭,宋阿姨。”
她值得,
她永远都值得。
自上次离别,再次见到昭昭,已经是一年后了。
我给她打过无数通电话,发过无数条短信,送过无数封信……
几乎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想要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是她遭受过的痛苦,她经历过的三年的日日夜夜,都不是正常人能够轻易释怀的。
想要待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等她好起来,恢复以前的笑容。
这一点,我们都遗憾地知道不可能。
打开她回给我信件,我咬牙切齿地冲到了宋阿姨家。
“宋小昭!开门!”
我用力锤着防盗门,理智全无。
“小明,小明!怎么了?”
宋阿姨大惊失色地打开防盗门,挡住我不断前进的身体。
宋阿姨“她不要我了,阿姨。”
看到我像个被骗得很惨的苦情剧男主角,宋阿姨狠狠地愣住了。
“昭昭,她不要你了是怎么回事?”
宋阿姨快步走进房间把昭昭拽了出来,她一脸茫然地看向仍站在大门口委屈巴巴的我。
“你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好漂亮,比四年前成熟漂亮了好多,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终于长开了一样。
我面上维持着失去一切的悲痛模样,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丰润的藕臂,喉结一阵滚动。
“小明哥,四年不见,你演技好了很多 。”
昭昭披上单薄的浅白开衫,她前脚刚离开房子,我后脚就跟了上去。
她朝前方不急不慢地踱步,就像宋阿姨一样走路。
平静,淡定,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住她们。
我一开始会对她心动,正是因为她骨子里有股韧性,温柔又坚定。
她值得,
“你值得,你永远都值得。你值得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一切 。”
她的身子停顿在我的前方,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晚风轻轻路过,我走上前,环抱住她的软腰。
“柑橘味。”
我着迷地埋进她的脖颈深处。
“……小明哥。”
她哭了,哭得好可怜,好让我心疼。
我吻掉她落下的每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移向柔软的唇瓣。
……
“嫁给我呗。”
我从裤兜里掏出新的欧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上一个呢?”
“家里,今晚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一把将她抱起。
“行不行,我的宋小昭。”
她没有说话,呆呆地死盯闪着彩光的欧泊,看样子是很喜欢了。
“好,我们回家吧。”
她枕在我颈窝上,香香软软的……
信封里面是我向她求婚的戒指,和一张小纸条。
“如果是从前的我,会觉得跟你结婚天经地义。可是现在的我,像是失去了一块相当重要的部分。这样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胡说八道。
三个月后,我们在海岛上的教堂里举办了婚礼。
“为什么我到快结婚了才知道你信基督教?”
我捏了捏她早已褪去婴儿肥的尖脸。
“我没有宗教信仰,你知道的。”
“那座村子里有一个信基督教的老奶奶,不知道是谁的妈妈。”
“她是那三年里,唯一把我当人看待的人。”
每一口热饭,每一滴热水都是她拖着笨重的臃肿身体偷偷给我送来的。
宋昭在心里默默念想。
“因为很感谢她吗?”
“嗯。”
她能逃离,离不开老奶奶的帮忙。
可是,老奶奶前阵子刚刚去世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该以怎么的身份去跟她道别。
“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了。”
她扑进我怀里,湿润了那双干净的琥珀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在昭昭的帮助下,警方成功围剿了那座封闭,罪恶的小山村。唯独老奶奶获得了赦免的权利。
那些被拐卖的其余女性都安全地送回了家,男性全部吃了牢饭。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看似已经收尾,其实仍在暗潮涌动。
那对拐卖昭昭的二人组,至今仍未获捕。
那些严重受创的女性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像昭昭一样努力恢复从前的生活。
现在的我每一天都陪在她的身边,我知道不可能,可我还是想让那个伤口能够稍微愈合一些。
结婚第十五年的时候,我们去领养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陈昭明。
有时候,会觉得命运很不可思议。
九岁的时候,宋阿姨带着昭昭搬到了我家对面。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自己往后的余生会全部是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无数次感到庆幸,她还活着回到了我身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什么缺憾的话,小昭明来到我们家之后,一切都画上了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