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呼格吉勒图案,又称呼格吉勒图冤杀案。
根据案情记录,于1996年4月9日,在呼和浩特第一毛纺厂家属区公共厕所内,有一女子被强奸杀害。报案人是呼格吉勒图(以下简称呼格)。 可是,在案件发生后,我们理解的正义似乎并没有在司法行动中起到作用。在上峰“限期破案”的指令绑架之下,呼格竟然被确认为凶手并被收监。
原来“贼喊捉贼”的逻辑真的是可以作为破案的法宝来用。
随后,真的冤情在假的正义裁决之下,呼和浩特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判决:判处呼格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没人会用生命为玩笑一般的命运买单,嗤笑荒唐之后便是极端的恐惧。于是呼格不服,便提出上诉。
1996年6月5日,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刑事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1996年6月10日,呼格被执行死刑。
至此,呼格身负血流十步的冤情,被截止了仅仅才走过十八年的人生路。呼格之死不仅开启了时任办案人员的仕途升迁之路,同时也迫使呼格的父母开始漫长的上访伸冤之行。这世界上,除了真正的凶手之外,就只剩下他们相信呼格是清白的。
等到案情发生转机的时候,呼格尸骨已寒近十年。
2005年10月23日,被警方抓获的变态杀人狂赵志红自知人之将死,遂一一吐露平生罪行,亲口承认他曾经在1996年4月的一天,在第一毛纺厂家属区公共厕所内杀害了一名女性。
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主人公安迪在监狱中听说了害他的凶手在另一所监狱吐露了事情的真相的消息。即便安迪并没有因得到真相而获得自由,但他依然是幸运的,至少他还因此萌生了希望才得到失望,可呼格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是故事情节太过曲折和相似,赵志红的口供彻底点燃了媒体与社会的关注。在舆论压力之下,2006年,内蒙古司法机构组织了专门的调查组复核此案。
2014年12月15日,正义姗姗来迟。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对再审判决宣告原审被告人呼格无罪,之后启动追责程序和国家赔偿。12月19日,内蒙古公、检、法等部门全面启动呼格吉勒图案的追责调查程序。
2014年12月30日,内蒙古高院依法作出国家赔偿决定,决定支付呼格家人国家赔偿金共计2059621.40元。
至此,这份不白之冤终于被昭雪。而距离十八岁的呼格被执行死刑之时,刚好十八年。可迟来的正义,已不再是正义。
(二)
当我合上呼格案相关资料后发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并没有打断了这场人间悲剧对我造成的恐惧。可我仍然要拖着软弱的双腿去开门。
还好,在我鼓足勇气让目光闪闪躲躲的穿过猫眼之后,发现在门外的人是我和蔼可亲的奶奶,并不是血涔涔的呼格。
这时的奶奶已经七十几岁了。我总感觉,似乎她一出生就已经是这么老了,然后就被派来扮演“我奶奶”这个角色。
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跨进门,我接过她怀中紧抱的东西,看见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服。拎着她带来的东西,四五斤重,听声音像是两个大玻璃瓶。我能想象到行动难便的她爬上六楼会耗费多少体力。
我不懂这样的天气她何必奔波,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我不就去她家了么,没必要大老远亲自来一趟。
在我表达诧异之后,奶奶没有说话,她慢慢地用她那古董一般的手,从无纺布袋中掏出两大瓶黄桃罐头放在茶几上。粗质的玻璃罐头瓶大的突兀,与茶几上精美小巧的茶具产生了鲜明的对比。看着这两大瓶罐头,我总觉得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大瓶的黄桃罐头。可能是她把我目光中的疑惑读成了对罐头的非分之想,于是
她警告我说:这是给我爸的,我不许吃。
听完她的话,我对于她浪费力气来送两瓶罐头行为哭笑不得。但同时难以理解这个平时软软糯糯的老太太为何如此坚决,于是我选择继续追问。
老人家告诉我,每年当妈妈的都必须要给儿子买桃罐头吃,寓意儿子能“桃”离苦海。
听完她说,我便像被雷击一样呆住了,一瞬间想起了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这样大的两瓶黄桃罐头。同时也领悟了另一位母亲对自己儿子撕心裂肺般的祝愿。
(三)
2013年,新兵连结束后,我被分配至内蒙古自治区人大警卫连服役。
有天早上轮到我在人大门口上哨,发现有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走过警戒线,到我面前问我自治区人大常委会的信访接待部门几点上班。在得到我的答复后,两个老人轻声致谢,又相互搀扶退出警戒线,在一旁安静等待。直到信访办公室工作人员上班,他们安静的进去办事,随后安静的离开,全程安静又安静。
可能这件事儿在平常人眼里再平常不过,可是在哨兵眼里却奇怪的不能更奇怪。要知道,大多数来上访的人,怀揣几百块钱的纠纷就能表现出千古奇冤的样子。六十几岁的老人家抱着二十几岁哨兵的腿哭求哨兵帮他们“伸冤”的人司空见惯。像是他们这样安安静静上前询问又按部就班的走完程序的人,是极少数的。
对于此事,在我理解是两位老人身上有一种黑暗的尊严,中间封印着某种疯狂却又渺小的希望。所以他们才选择上访这件事,却又对“上访能实现他们心中的希望”这件事不抱希望。就像为执念活下去的僵尸,怨气不解灵魂不散。
每当夜哨,我回想起这对老人平静面庞的时候后背总是一阵冷汗,直到第一次见到大瓶黄桃罐头那天。
那天我接到公差,说白了就是出苦力——帮领导搬东西跑腿。等我与领导的东西一起上车几个小时后,再下车的时候却到了墓地。
跟着领导,我随领导走到了一座很特别的坟前。与其它坟墓的孤寂相比,这座坟周围围了三四圈西服革履的人自然会被显得很特别。在圈子中间是一对老人跪在地上哭到撕心裂肺。
坟是老坟,墓碑已经斑斑驳驳,前面摆放了两个大瓶子大概是祭品一类的东西。我想不到死者生前是有多大贡献,可以死后还能让祭拜者如此思念,痛苦至此。然而,就在痛哭的老人抬头的瞬间,我发现这赫然就是很久之前来人大信访办上访,全程安静到诡异的那对老人。
我没有办法形容这种巧合究竟带给了我多大冲击,因为印象中那两张平静的脸与眼前哭到狰狞的两张脸本质是惊人的一致,却表现出两种极端的情绪。
冲击并没有因此截止,我永远也忘不掉,跪在地上痛哭的老妇人,手里拿着一张纸,紧紧抱着墓碑哭诉着说出的那句话:
“儿子啊,妈知道你冤,可妈救不了你啊”
(四)
在经过不断的考证之后,我终于得知了在这个令我记忆犹新的场景中,西服革履的是重查呼格案的责任领导,跪地痛哭的是呼格的父母双亲,老妇人手里拿着的是早该属于呼格的无罪判决书。我凑巧成了这场惨剧中无关紧要的见证者之一。而那天坟前的祭品,正是两瓶大到突兀的、象征“桃”离苦海的黄桃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