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广袤的田野,一个戏台,由脚手架搭成,搭在稻田中,周围零零散散散布着一些废铁废墟。稻田中几个农夫模糊的身影,他们失神或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看。树桩边有一羊一牛一骡在吃草。戏台上演着汤显祖的《南柯记》)
山羊:
我啃食遗忘,
我啃食落日时伤心人的祈祷,
这些凝聚在紫霞中的思念
透过众世纪的眼
让我想起,让我思念
我幼年时陷于巨鼍之口的母亲。
这广袤的新世界,东南西北
都立着一根支柱,它们顶天立地。
而在此之前,在黄河入海口,
一头巨鼍,下颚抵地上颚顶天,
旧日的寰宇被它边休息
边撑起,而我可怜的母亲
是为保持那旧世界不毁灭而牺牲的。
后来,风云流转,巨鼍爬入大海,
柱子被竖起,
一众欧鸟掠过西边的云彩,
此刻西天一片昏暗,星云跨过
以太的门槛从气层外迈入人间。
牛老兄骡老弟,我听到背负者来了,
我听到一个肩驮包容繁星
的重担的远客的脚步声,
我预感......
黄牛:
时间在施加忍耐......
有某种存在的力量被无限放大,
数倍于我们的忍受的力量,
人类比牲畜还要沉默。
他们被推入磨坊,赶上田垄,
一代代如枝头寡言的柿子。
此刻乃是忙中偷闲的时刻,
哪怕他们并无意识
戏台上的戏让他们掉入另一时空,
在那,封相拜侯,一梦黄粱。
是啊,有一个解救者来了,
一个背负者,一个毁灭者——
他要且会铲动千百年来这片土地的根基。
听,省城来的火车轰隆驶过,
沙尘中一个身影,一个西装革履
的身影,手提行李箱,
他在向我们走来,一群村民
的孩子,衣衫褴褛闹哄哄围了上去。
(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沙尘飞扬的小径)
骡子:
行行好,给点钱,大老爷,
这何物。好了,开始争抢了,
那个男人在抵抗,行李箱
在争抢中被打开,一堆
纸张,如夜枭般张开翅膀
在黄昏时飞回林中的巢穴。
在远方的锣鼓声中,昏黄的世界,
小径上的顽童一哄而散,
男人仿佛捕鸟人抓捕着天上的纸页,
他抬着头,挥舞手,行为
具备某种执着,某种圣愚,
举头仰望中产生一股信仰的风暴——
终于,他把它们都拍晕在地,
攥在手心,他半跪下
将纸张都收回行李。
山羊:
青草已蔓延到我的脚边,
就在这一会儿。
一瞬之间,刚刚被我
啃食干净的地皮就又长出
鲜嫩的草尖。这是何故,
难道大地已发觉自己的悭吝?
她要补偿之前亏欠大地上生灵
的口粮。噢,伙伴们,
这个男人的到来就是如此,
他是为补偿而来,
他背驮着一袋永不见底的玉米馒头。
人民将因他获福,
正如多灾多厄的旧世纪攀附
在那头巨鼍的棘背,当它发动
死亡翻滚,旧世纪翻落水底,
就会有仁义的新世纪
抓住它的背甲来到水面,
沐浴在清新神赐的阳光下。
但男人注定要受折磨,
成为骡子般的不育者与劳动者,
成为牛羊般的祭牲。
树叶簌簌......风吹动他的大衣犹如
病马嘶鸣,这是不详的预兆,
犹如猫头鹰......
黄牛:
瞧,他又遇到了难题,
一群难民盯上他敲着碗围了上去。
贫穷长着七手八脚
一旦寄生上谁
就半辈子难以摆脱。
骡子:
幸好,城里的宪兵队来了
——这群巧取豪夺者——
他们把游乞们都驱赶一光,
领头那个在与背负者说话,
如此卑躬屈膝,满脸堆笑,
他与他们一起走了,
目的地是不远处的金水城,
只留下轻飘飘的扬起的沙尘。
黄牛:
清凉的黄昏如手掌......
在田野投下浓荫,
站卧其间的我们,
犹如永生不死的岩石......
乌鸦:
嘎——嘎——
(远方飞来了一只乌鸦停在了家畜旁的树桩上)
噶——噶——
我,讨人厌的黑色飞鸟,
在尘世间旅行,
刚刚我看见了,我听见了,
愿把我这双黑眸所见
的邪恶事件讲给各位听
以此分担我良心的压力。
真是让人战栗!
我虽遭人恐惧厌恶,
但心地纯良,没成想
却目睹此等恐怖的行径。
山羊:
你目睹了什么兄弟?
黄牛:
你目睹了什么兄弟?
骡子:
你到底目睹了什么,这位远行者?
乌鸦:
嘎——嘎——
我在山上目睹了三个叛军
在讨论何时制造下一场恐袭。
那三个人,定是叛军头目,
他们背靠在一口枯井,
下瞰金水城,其中一个秃子读着
一本练字帖,一个大鼻子
躺在他的大腿上玩叶子,剩下
的眼镜男坐在一旁转着眼镜腿柄。
他们谈论着下一趟火车入城
之时,便是袭击发起之际,
什么交通国家之筋脉,
痛则堵,舒则通......
山羊:
此乃起义军也,
非叛军也......
乌鸦:
起义军?
山羊:
人民的救星。
黄牛:
旧秩序的打破者。
乌鸦:
真是可怕,嘎!
(边说变飞走)
真是可怕,嘎!
(边说边飞远)
你们这些人,嘎!
你们这些人,嘎!
(天彻底黑了,戏停了,农夫走过来,开始给家畜们解绳,山羊和黄牛都被牵走了,独剩骡子一个)
骡子:
唉,(一段长长的叹息.......)
可怜这腐烂的尘寰,
遍地是伤心之事,
火焰寻找可吞噬的房屋,
洪水寻找可摧毁的堤坝;
人类上上下下不知其所,
茫然寻觅中一无所获。
自强的刀剑藏在灰烬中,
财富的钥匙藏在月亮上。
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
被悲惨的认知之刃切断。
一会儿自觉崇高,
一会儿自认卑小;
恍惚之间,进退之内,
精神思想在皇天后土间纷飞。
青春的蜂蜜,如今在贫穷
的蜂巢里埋头的年轻人
都无能品尝,
反而城内那些富有的老翁,
个个都喝得油光焕发。
贪婪的红眼小鸟啊,入夜后
你也该入睡了吧。
给穷人些出路吧!
别让明日阳光依旧如今天毒辣!——
(骡子被牵走,田野里回荡着树叶被晚风吹动的声音,与远方金水城巍峨的城墙内,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合为一体。烛光中,他们在朗读《老子》第三章:“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幕落
第二场:
(金水城内,灯火通明,落满乌鸦的金氏老宅大门前的石砖街道,一队宪兵开道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邸前,男人弯腰探出车厢,一个老仆人一瘸一拐跑了出来,男人下车,迎了上去,男人显得有点尴尬。副县长和县长秘书站在门口迎接男人,大门左右分侍着两个门卫。)
副县长:
特派员,欢迎欢迎!
欢迎您来到我们金水城!
里边请!
男人:
您好副县长,请!
(老仆人殿后,男人和副市长及秘书走入大门。宪兵们拉着马车跑步离开街道)
门卫甲:
(从身姿挺拔像突然萎了下去)
失去了银两,我老汉
就像向日葵失去了阳光。
此刻,我的两耳边
像建起了两座森森巨墓,
里面——塞满了之前这些老爷们
吩咐我干的破事儿的死尸。
唉,真是烦透了,赶紧眯会儿吧。
门卫乙:
(身姿依旧挺拔,雀跃地唱)
云雀如时运在我耳边高升高唱,
时运的云雀展翅掠过
我眼前对街的这颗青松直抵青天。
啊,这定是象征!预示某人步步高升,
果然捆缚凡人的只能是老天无疑,
刚刚我之所见定是运转之姿。
嘿!旁边的懒汉,别睡了,
别忘了我们是给谁看家门!
门卫甲:
金老爷(闭着眼),
本城族长,其父
乃七十年前收留了
那批南方难民的大好人。
门卫乙:
你,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老成这样,
如今闭眼不睁仿佛是怕与阎王对视。
燃烧的欲望,
在你心里投下水蛇般游动的阴影......
可你宁愿混吃等死,
百年后,姓名
随尸骨一起被野狗刨出啃噬。
卖货郎:
(背着货物走了过来)
卖货啦!卖货啦!
(摇鼓声)
售卖所有人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收购所有人们忘记名字的玩意!
平民甲:
(打开窗户,声音嘶哑将死)
我——买寿命!
平民乙:
(推开窗户,声音撕心裂肺)
我——售卖爱情!
门卫乙:
都是群庸人,
因我立在此有如一面心的镜子,
他们永远不待见我。
赵羔:
(从小巷里,踉踉跄跄跑到街心,如一个疯子,开始高声说话)
羲和,到了你驾着你的龙车拉拽烈日
沉入西海把我们遗忘的时刻啦!
乾坤昏沉,我,要把我手中
的屠刀握紧,为那些跑进别人
家里寻找自己亲人的亡魂,为
那些跑进别人家里
寻找自己爱人的亡魂开道。
今夜月华皎洁,
地府里的差役却如此不近人情
要抓捕她们;我保护她们——
因我也是伤心人一个。
我,一个屠马户,白日
在清水池旁洗刷屠刀与手,
我洗呀洗,手洗不净,
我洗呀洗,血洗不尽,
犹如众生打开了它们血管的水龙头,
我与它们连在了一起——
浑身血污的我配得上她吗?
她被关在我眼前的这座府邸里,
如月亮......
你每晚从这府中升起,
随时日改变自己......
让暗影与光亮保持着动态平衡!
(小巷里金狼跑了出来,把赵羔死死抱住,他拼命挣扎,终于被金狼拖回了巷子)
门卫乙:
这个疯子,云雾
每晚准时遮蔽他的理智,让他
说胡话,可怜他舅夜夜来找他。
(先前那个老仆人一瘸一拐走了出来,他先拍了拍门卫甲,见他没反应,又过来和门卫乙搭话)
老仆人:
没想到啊,这个省城来
的特派员好像是来教穷人识字的。
识字教员,我记得是这么叫的.......
今晚空气里充满了墨汁味儿......
门卫乙:
真够有意思的......
咱们穷人懂点拼音不就够了,
非得识文断字干甚。
老仆人:
对啊,他和老爷他们开完会后
我把他请入客房时也是这么讲的。
他问我识不识字,我说您说笑了,
我就认识点拼音;不过听说打仗之前,
咱们国家的大多数人都识字,
那是在七十多年前吧......
我说我才出生,
我爹听说还是个大学教授嘞,
为了避难躲到咱这小地方......
老爷的父亲收留了我们,
还有一大堆难民。
听说那时,
天上有什么跟鸟一样会飞的大铁块,
叫什么飞机,扔炸弹啥的。
地上有比犀牛块头大的车子。
我说诶,客人,您从省城来,
肯定是有任务吧,
是不是上面又有指示啦?
我说有什么事不妨吩咐小的,小的......
(声音越来越小,世界也越来越暗)
金枝:
我要买风之磨坊里永生者的哭声!——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她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幕落
第三场:
(傍晚,金氏老宅内,祠堂,烛光摇曳,金老爷一人跪在一摞叠一摞的牌位前喃喃自语,金枝站在他身后,他们背后是一个小院,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而下。)
金老爷:
我寻找
在这至臻至纯的太空
那笼罩万物的面纱之风,
词语如星辰闪烁,
暴露在薄纱的背后。
列位,你们的指纹如今
可还刻在北极未化的冰川上,
那些濒临灭亡的星球,
哪一颗在上一秒才如
蝴蝶被我们的眼之网捕捉。
在万里高空,哪个
受害者投下散发尸香的倒影......
你们的指令已经抵达,
如矢雨,射杀四散的野物落进
我此刻深邃的耳井。
是,放心......那个特派员不会
发现我们的秘密,叛军
也只是自织迷宫的蜘蛛。
真知与伪理之间
隔着一面上锁的墙壁。
宇宙居住其间,
那创世的第一声像个浑身
着火的儿童被父亲关在房里。
藏书塔他是进不去的......
当夜晚的真理在灌木丛里唱歌,
当白天的真理在屋檐上唱歌,
歌声通过语言的烟囱如烟雾直升天云,
他们只会低头充耳不闻。
统治就是我的职业,
正如被统治是被统治者的职业,
千百年后,它依旧是其子孙的职业。
把牧羊引水的藤杖赐给我吧,
列位,再一次,让这项权力
由我牢牢握紧,我会做好,
你们只需继续等待便是,
而你们的等待已贯穿万年。
美洲的海风,越过无数海陆
穿堂来到我的面前,雨水嘀嗒
在催活人与死人入梦,那是
在催促凡夫入梦,可我乃士人,
银闪闪的蜂之刺高挂
在人体这座旅栈的门楣上。
烛火说话了:一种肢体语言,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是......明了,成为牧羊人的代价
将是永世不眠,
但能看守自家私产是我的幸福,
哪怕在任何星系,我想
都无人会承认这和贪婪有何干系......
金枝:
(温柔)
睡吧,老爷。
金老爷:
(继续念念有词)
我的眸之泉流出了幸福之水......
我的口之泉流出了证言之水......
金枝:
睡吧,老爷。
牌位:
(祠堂一阵震动,众牌位齐唱)
我们听到了请求,
我们从另一个世界发出了信号;
我们听到了呼祷,
我们已从另一个世界动身出发。
女人,我们的孕育者,
子宫,沟通天人的隧道。
男人,从泥土里长出,
他们如豆芽永无法长大。
世人都种错了种子,
世人需倚靠女人,
她们已生出了救主,
而救主也是一个女人......
幕落
第四场:
(城外,一座旧地主家的祠堂,雾气氤氲,院落里摆满了旧木桌旧木椅,城内外的穷人们坐着无精打采、神情麻木地盯着面前的黑板。几只鸡羊狗,在祠堂里走动,几个宪兵闯了进来,把动物赶了出去,男人就站在黑板前,赵羔、金狼和年方十三的刘九猫就坐在台下。)
男人:
(打开录音机,磁带转动声)
“阿波罗在上......那俩旅人
在沙漠里艰难跋涉数月后......
第一次,见到了城池伴着
一座雄伟的高塔出现......”
传闻很久以前,有两个旅人
要去大马士革
或巴格达(“地点并不重要......”)
总之他们要去那碰碰运气
做生意。在旅途中,
他们患上了热病,
向导们疯的疯,散的散,
有人因吃了一口死狼肉
而对着满月模仿狼嚎。
狂风如响尾蛇发出不祥的声响,
一次沙暴......他们为了躲避,
自愿进入了一座
紧随风暴出现的巨大城市。
他们的脚步仿佛成了磁石,
那是座巍峨的城,城内风沙止息,
他们在迷宫般的街道上打转,
发现全城似乎空无一人,
窗户里,却有红茶飘烟。
阿波罗煌煌的面容
在天空灼烤着他们,
将他们引向城中央一座高高的钟楼......
在那......一个牛首人身怪
接待了他俩,一顿饱餐后......
它请他们
看向窗外......后来,
二人随路过的商队离开了那,
其中一人在大马士革或巴格达
成了富甲一方的商贾......
而另一人则沦落为了乞丐
横死在一场地盘斗争......
(他顿了顿,看了看台下,台下无人反应)
男人:
原来......那个怪人请他们看的
是城市里房屋的排列......
那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
房屋如文字讲述了每个观看者
一生,而那两个旅人中......
一个识字,一个大字不识......
改写命运的方式就这么被揭露.......
一座被流沙覆盖的废墟,
一生不知在等待什么,
直到探险者随第一千轮落日到来,
才证实自我确实存在,
自己并非一座蜃楼。
金狼:
(小声)
唉!
我磨刀霍霍向那些俊秀的生灵,
我磨刀霍霍对那些高蹈的天宝。
我一个屠马户
死亡与我同吃同住;
白马我也宰,
黑马我也屠,
我是驭马涉过忘川的骑手;
我是血的染坊的长工,
一个速朽者;衰老
日夜无止无休地鞭打我。
让我歇歇吧,老爷们,
别再找事给我,老天。
男人:
放心,各位乡亲,
我们的教学会在每日下午
太阳灼热,大家休息
的时候进行,
请各位不用担心坏了生计。
乞丐:
(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突然闯了进来)
村里的大榕树上出现
了一个绿仙,
他站在树枝上
说要见此地
唯一的义人。
我思来想去本地
人人是坏种,唯一可能
的是这个刚来的外地人。
嘿!里面那个教书先生!
快跟我去见见树神!
(宪兵跑了进来,把胡言乱语的乞丐架走)
金狼:
(小声)
我不会为这颗
如原始人般纯良
的七窍玲珑心叹息。
我此生最后的叹气
只将吹灭我的生之蜡烛。
男人:
而一个月后,
我们将进行一次考试,
第一名者,将
得到前往省城
进入更高等学府学习的机会——
(男人说完,磁带停止转动,各位自行解散,一伙宪兵把教科书搬了进来,人们纷纷聚成了三四团,一些人走出了祠堂抽旱烟,鸡羊狗又闯了进来,金狼赵羔就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两者面色阴沉,金狼盯着赵羔。一群人中,朱老汉在和讲台上的男人说话)
朱老汉:
对,就是这样......
敌人就是从西南的那些
边疆地区登陆的......
带着那些天上飞地上跑的
古代杀人机器......他们一路推进,
俺爹俺娘就这么一路跑跑到了北方,
当时金水城当家做主的
是金老爷的父亲,他收留了他们,
开放粮仓救了难民的命,
俺就是他们那时插下的稻子.......
男人:
老乡,你父母也是知识分子吗?
朱老汉:
嘛叫知识分子?
我只听说打仗前俺爹是啥诗人,
俺娘是跳芭蕾的;诗人是干啥的
俺真不知道,芭蕾大概就和戏台上
武生干的差不离吧。
男人:
那正好,识字后
你就可以去读你父亲写的诗了。
朱老汉:
那些诗
都被金老爷派人收走了。
男人:
收走?
朱老汉:
不止俺家,老李家,老赵家,
河边老刘家,反正所有带字的东西
都被金老爷叫人收走了,
反正又不值钱,
大概本地所有印文字的玩意
都能在金府那座藏书塔里找到吧。
(突然,人群外,金狼冲过来揍了赵羔一拳,金狼被打倒在地,赵羔扑上去和金狼撕打在了一起,众人连忙过去把他俩拉开)
朱老汉:
(愤怒地,大喊)
干什么!要犯浑滚出去,他娘的!
(金狼被人扶着喘着大气盯着赵羔,后转身离开。赵羔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盯着大门,眼神凶恶。鸡狗羊吵作一团)
幕落
第五场:
(傍晚,金府,烟雾缭绕的后花园的某处,曲径通幽处,金老爷的四个姨太在厅堂上端坐着,而丫鬟们侍立一旁,她们手里拿着一幅巨幅刺绣,侍立者里便有金枝。她们发出哀怨奇妙的声响,院子里传来阵阵乐声。)
丫鬟们:
(合唱)
我们——与这丛西飞的夜鸟一同现身,
从这深宫别院,
那些返巢的羽翼穿透
我们这些苦命人暗沉的肌肤
钻进我们久已停止生长的骨骼之树。
夜夜在妆镜前与他者对话,
谋求寻找他者安慰无果,
于是我们拾起针,
于是我们抽出线,
在关押女子的黑暗漏斗的咽喉里
绣起一幅记录史前世界的绣图:
不知为何,那些画面频频出现
在我们的梦境,
那的天空黑白,狰狞的铁鸟如乌云
压迫着城镇村庄,
大地上有犁过铁棘的巨大铁象,
其上骑着无数手持火炮的夜叉。
我们仿佛听到耳边霹雳的炸响,
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除此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画面,
有关我们金水城的,凶凶的烈火,
吞噬,吞噬一切——
四姨太:
(温柔)
夜黑天寒,北风徐徐,
大奶奶,您可得及时添衣......
三姨太:
三点钟方向,
我听到墙角有啮咬的声响,
金枝,今晚
拿点捕鼠贴到我房里来......
金枝:
是......
丫鬟们:
(合唱)
草木凝霜,我们的心已冻结,
我们听到这落霜的十重院落外
那个俊俏的卖货郎在沿街叫卖。
噢,少年郎,我们要卖——
我们双亲的姓名,
他们的名字我们早已遗忘
如秦淮河畔船妓的舟子漏底消沉。
我们就如那一间间柴房里
的柴禾等着去填饱炉灶;
我们羡慕面团,因我们的肚子
无缘因注入爱情
而发酵膨胀起来;
上天已张弓将祂的意旨瞄准我们,
将有一位女子成靶,
身体一部分脱落成一位天人之子。
泪水如蒺藜填满了我们的胸腔,
我们成了痛苦的喇叭,
喉咙里发出渡鸦聒噪的叫声。
所以——我们只在暗处言语,
如蝙蝠滑过般
只用无声的行动来讨人喜欢;
所以,我们决定刺绣,
因这是阴阳里的独属阴的技艺。
让我们刺绣,针刺破我们的皮肤,
让我们流血。
二姨太:
(妖娆)
大奶奶,这碗珍珠莲子羹
是我特地让后厨熬的,您趁热喝......
(男人从一个拱门外进来,他扭头看到了厅堂上的姨太和丫鬟们,他似乎是误入此地,微微点头与她们一一致意,他看到了金枝,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似乎就那一会儿......就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他脑海里萌芽)
幕落
第六场:
(昏暗的下午,乡间小径,几个农人挤在一棵大树下睡觉,斗笠遮脸,远方,有声音伴着几声鸟叫断断续续地传来......)
第一个声音:
屋檐......一颗颗钻石
从这雨后的屋檐落下
如此清脆好听。
那些珍贵的钻石,
在与沙地接吻的一瞬
发出心碎的脆响......
院子里公鸡
残忍地分尸着蚯蚓......
天上飞的是什么形状的风筝,
五角星?
一只断尾的壁虎的形状,
它无声地滴溜着大眼睛,
在青瓷色的天空寻找裂缝,
它在寻找安身之所,
那能躲避天蝎座的毒针......
第二个声音:
儿啊,你在哪.....
你再不出来
泰山就要崩塌了.....
第一个声音:
娘,恁说得在理,
让我再听听草庐里
上演的俄狄蟋蟀王的悲剧,
爹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我还在等星星,听说
它们的泪水能治百病。
第二个声音:
唉,一天又一天,时间
就这么从锅碗瓢盆里钻出
叼起我的阳寿溜走,
我又怎能不我把你牵挂。
就如这只钉在天上的纸鸢,
你何时掉落回这凡间。
沾沾灰,啃啃土,
融入回我们这一家两口一牛。
风如手掌,轻轻把你托起,
那一日送你远行千里,
何日我能再见你的脸,
捧起它再小心摘下你的眼镜,
听你朗诵那些描摹山水的诗歌。
而当烟雨弥漫,
远处的山里升起一柱白烟。
第一个声音:
老黄牛,我来找你玩啦......
你一日的辛苦已到了头......
第三个声音:
我们玩什么,小主人......
第一个声音:
我们玩跳房子吧,
让我们从甲跳到癸,
从鼠头跳到猪尾,
让我们打碎这扇窗,
踢开这扇门,让我们
从存在跳进乌有的火坑。
(声音越来越远,马蹄和车轮声从远处旧祠堂的方向传来,马车慢慢驶来,变清晰,马车一动不动,马蹄车轮声却依旧响着,车厢里,坐着男人和赵羔)
男人:
你说,你住在金府附近,
是前一条街还是后一条街?
赵羔:
朱雀与白虎的交界之处。
男人:
听说你是杀马的,
马和牛羊有什么差别。
(窗外的场景时刻变化着,车厢外的世界仿佛装上了马达)
赵羔:
上前敲打他的腿骨,
耳边会回荡铜鼓的声响。
男人:
刚刚那个男人,
(短暂的沉默)
他为什么打你。
赵羔:
因我们出自同一颗石榴。
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城外人,
她在猪圈里难产生下了我,
我爹一个猪倌穷得叮当响,
把我抛给了他消失在了人寰。
男人:
(一阵沉默)
跟我说说你们吧,说说难民
和难民后代的事,你们的双足
是如何扎根在这片土地,
故乡是否
早已如河底的游鱼,
早被遗忘的鱼鹰大口吞下......
赵羔:
(一阵沉默后,做梦般)
......这事大概发生在一年前,
金老爷的长孙病了,
那一年火车来往
频繁得如一个得了膀胱炎的病患。
各地名医被请来就诊,
人人回天乏术......勾魂使者
勾走了那个男孩的魂魄,
那一年全城死气沉沉,
我们平日都绕着金府......
男人:
这和难民有关系吗?
赵羔:
没关系吗......我以为凡人都一样,
是某个不朽存在手中的玩物
供他把玩......你我之间
心意或许永无法互通,
因我们不过是能自走的象棋。
我也是在那时,
那个男孩死后的某一天,我
在铺子里挥刀切肉
听到了来自天上的声音,
那是一个温柔的母性的声音,
她告诉我她选中了我,
她会与我相爱,金老爷的孙子
已被她接往天去。然后我
跑到了下着雨的街上,我看到了她
撑着纸伞,站在金府门前,
亭亭玉立,如大户人家的千金。
男人:
天上的声音......不可思议......
赵羔:
此后我就经常溜到金府前等她。
天外的使者为了在人间履行职责,
替自己捏了一副肉身,我
也用这具易朽的泥土之躯与她相恋。
我们的灵魂在高空中是那么契合......
她在人间把自己置得很低,很低......
低于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神的国既从古代便已降临,
也必然在未来的某日离开这颗行星......
(低头,沉默,陷入阴影中)
男人:
(男人走下马车,马蹄车轮声却依旧响着,周遭场景随马车奔驰飞变,男人旁若无人地开始慷慨高歌)
我曾亲睹一座城市拔地而起,
一霎之间,倚仗神迹奇能;
我却不曾见一介凡人,
须臾成圣,胯骑青牛而去。
祂在哪?祂在他她它中,
人在哪?人在修养学习中。
唉!世人任重而道远矣!
幕落
第七场:
(起雾的屋午后。山上的村子。竹林中一间间茅庐。路上无人。一间小茅庐前,木栅后,刘九猫抱着一捆捆稻草在不断垒高着草堆,男人提着行李箱的身影从一条沙路上缓缓走来,他走到木栅前,停下,面前的屋子里不时传来咳嗽声)
男人: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点燃)
这地方真安静啊......
抽根烟不介意吧?
(刘九猫不理他,依旧堆着稻草)
男人:
(吐出一圈烟圈,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吟唱)
传闻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朝代
有一位文学家,其人著述
一篇文章名做《获麟解》。
文章讲了什么呢......对,
文章讲了什么呢......文章讲
传说古代啊,有一瑞兽名唤麒麟,
各类书籍都记述
了此物现身乃是祥瑞......
但麒麟并非家畜,
非寻常人能见......
它外表既有马狗牛猪,
豺狼麋鹿的特征......又无物相像,
于是,凡夫即便在野外见到麒麟
也无法认出麒麟......
唯有圣人才能认出麒麟啊——!
那么到底谁是圣人呢——?......
依我之见,圣人就是我们自己......
认出麒麟、认识麒麟
就是认出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
人活于世上......无法无依无靠,
正如五谷需要大地才能生长......
而人的大地就是自我......
(男人扔掉烟,用脚使劲地踩灭。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册笔记,递向男孩)
男人:
你姓刘,不知
你是否知晓你祖上的伟业。
照顾好你家人和你自己,
这是这一周的笔记,
好好读,这些文章之间
自有明珠美玉,
你并非盲人,你能认出它们。
不要如禽兽一般麻木地活在永恒里,
因为能思考,人
皆脚踏在流动的时间之中。
而成为一个公民
意味着走下不朽者的神坛。
认识自我,就是摆脱永恒
给你套上的枷锁。
这,就是无知无觉、
蹉跎一世的奴隶
成为觉醒的自由民要付的代价——
(笔记被塞进了草堆里,刘九猫若有所思。沙沙的脚步声,小路戴上了飞沙的面纱。男人回头走上了来时的路)
幕落
第八场:
(夜晚,金府内灯笼高高挂着,金府小少爷金炽贵在一面大窗户后教书先生的陪伴下练字,一众丫鬟站在他们背后的阴影中,她们在阴影中闭着眼,像做梦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她们的对话拉开了夜幕。)
丫鬟甲:
吃吧,吃吧,爹,娘,
这是窝窝头,可好吃了。
丫鬟乙:
骷髅也会饥饿,
墓碑也会怕冷,爹娘,你们
怎缩成陶壶大小;头颅
你们不要再啃食桌角了。
丫鬟丙:
用胶带粘住黎明
百合色的嘴唇,
让明天永远开不了口
说我已来到。
让今夜在梦里继续生长。
教书先生:
对,一笔,一划,横折......
丫鬟丁:
让我们团聚的时间再长一点,
让温存的时刻缠绕
我们的脖颈,哪怕它致命,
哪怕它是一条竹叶青。
丫鬟戊:
弟弟,妹妹,
还有你们,哥哥,姐姐,
你们如今
为何比我还矮小?
丫鬟己:
没关系,那么,让我
来做你们的大姐姐吧!
现在让我来照顾你们!
来,快到我的羽翅下,
就像我在家时你们照顾我那样,
就像你们还未躺进那泥床前那样。
教书先生:
小少爷......写字,
不能这么写,
不能像画画一样,
瞧这一撇,一捺,
人的构成
是那么简单而复杂。
丫鬟庚:
听,这扇由巨石堵上的死亡之门外
有敲门声;是黄鼠狼,还是
什么长有十一根手指之物。
这块巨石由经血与白带浇筑,
门外的邪物憎恶女子身体
的排泄物,但饥饿使它们强忍,
它们同样意欲饱餐,
我周身的血液已凝固。
丫鬟辛:
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姐妹们!
把我们的家人护在我们的羽翼下!
这些冻死的鸡仔般,
这些破碎的鸡蛋般,
生命的鸡舍被飓风掀翻者。
不要再任他们听天由命了!
丫鬟壬:
女性的意志!女性的城墙!
让我们拼尽一切把弱者保护,
此处,有一座城冉冉升起,
犹如初升的烈日。
我们曾经站在阴影中,
长久失落;而这座城
必将柔软且坚不可摧。
教书先生:
小少爷,文字是有生命的,
练字不是规驯文字,而是
规驯我们自己内心的过程。
丫鬟癸:
起来,起来!
丫鬟甲:
向前,向前,只需一步!
丫鬟乙:
我们就能踏入光明中,
进入摇曳的尘世之烛光里!
(众丫鬟踏齐齐向前一步,金炽贵突然把字帖撕碎跑了出去,教书先生跟着跑了出去,她们像受惊的麋鹿一般后退了两步,再次回到阴影中,接着陷入沉沉的睡眠。男人走了进来,拉开抽屉拿出信纸。他开始写信。)
男人:
吾......抵达此地......已二十三天,
不知......家中.......近日如何......
(一阵阵轻轻的敲门声,门无声地推开,金枝提着一盏灯笼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她面如桃花,在黄色的灯光中面带微笑。男人看向了她,失了神,停下了手中的笔。
男人:
您......
(金枝慢慢靠向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低头,嘴唇轻轻地点了一下男人的唇。她盯视了他一会儿,随后,提着灯笼转身款款离开厢房。男人陷入了失神状态,突然,不知何处一声火车汽笛声,房间里摆置的玻璃瓶碎了,金府响起了一阵枪声,男人突然倒地,抱着自己的手臂,满头大汗,面色狰狞。枪响持续了一会儿,枪声停止后,仿佛一瞬之间:天亮了)
幕落
第九场:
(金水城内空旷的主街道,白色的雾气在街上缓缓移动,有水滴滴落声,不知何处,有两个声音在交谈)
路人的声音:
......这幅字帖着实不错,
老先生,这是明代的吗?
卖家的声音:
客人好眼光!此贴
出自某位帝王之手;
宋朝,此贴诞于宋朝......
路人的声音:
是在下才疏学浅了,
既然这位皇帝的字
写得如此之好,
那想必他治下的帝国
也是蒸蒸日上吧。
卖家的声音:
非也,非也,那位皇帝虽擅
于舞文弄墨,却不擅治国,
国家在他的统御下日渐虚弱。
后来,北方的敌国
入侵,他与他的家眷臣民尽数被掳,
再后来他诸多儿子中的一个
南渡长江,才在南方复国......
路人的声音:
如此说来,这字帖,更像
是祸国殃民之物了......
卖家的声音:
客人......文艺就像巫蛊之术,它们
既是动乱的祸根,文人偏狭思想
的产物,同时,也是强大的武器,
既是武器,便无善恶,全凭持有者
的意愿。如果我们父辈口中
可以毁灭一座城市的核弹真的存在,
那么,一部伟大的文艺作品,
大概可以比作思想上的核弹吧。
路人的声音:
如此说来,可真可怕。
卖家的声音:
是呀......它们记载了人类生活
的每个时刻,路过照亮
那些幽暗的瞬间......
那些描摹下来的刹那就被收藏
在世间的每一座图书馆中。
从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
到巴格达的智慧宫,然后
就是咱们金水城的藏书塔......
而每一册的页数都无穷无尽,
如直线有着无限延伸的两端;
那,象征着历史的沙漠化,
最后,只余无谓的厌烦......
路人的声音:
是啊,是啊......行了,老头!
和我去警察局走一趟吧!
我是宪兵队的,你涉嫌走私贩卖
带有文字的物品,快跟我走!
卖家的声音:
官爷!别!官爷饶命啊!
(二人的声音消失,大雾渐渐消失,人群慢慢走上大街,他们张灯结彩,开始做各种买卖,好似今日是什么重大节日,天上蓝天白云天气爽)
鱼贩:
卖鱼咯卖鱼咯!
卖一条跃龙门失败,
未幻化成龙的大鲤鱼咯!
妇人甲:
像这种妖孽
还是放归河里好。
卖花的姑娘:
我内心已感应到......
雨燕,你伴着明亮的农谚之风
回到了我们种田人的耳边......
你叽叽喳喳
将江南五月的柳枝
插在我的心间,
一盆永不凋萎的插花
摆放在众人的面前。
为你歌唱,我们的冒险家,
万物内心世界的漫游者——
举着鸟笼溜达的大爷:
啊,清风拂面倍觉爽,
哪有可乐的事儿供我观瞧,
哪有不平的事儿让我看热闹。
真是个走街串巷的好日子,
走,雀哥儿,跟我玩玩去!
银匠:
(坐在一旁)
我手里握的,是地球童年的玩具,
地脉银色的童年之光在我手中
闪耀。这小小的一块,它在思念
它身处地下的温暖的黑暗摇篮。
妇人乙:
喂!后生,这块银
你到底能不能打成镯子?
我问你话呢,你自言自语啥!
金匠:
(坐在银匠旁边)
我坐着捶打这黄色的石块,
我坐着捶打这黄色的废铁。
它坚硬吗?质地还行。
它昂贵吗?反正不便宜。
但它存在本身有何意义?
为何锤碎后
它的内部还是它自己。
一种表里如一的存在,
可表里如一者总受愚弄。
木匠:
(坐在金匠旁边)
我在等木头生长,
不是山上的木头,
我在等我心里的木头成材。
我爹说过,人心里
的木头比金银还宝贵,
可以进贡给皇帝贵胄。
于是我一直在等,
一直在等它长至我体外。
但现在我仍只能砍山上的木头,
于是我只能跟穷人做买卖。
笼中雀:
我眼前的世界真是广袤,
由一个穹顶和数十根铁柱组成。
就像一首无比玄妙的乐曲,
奇妙而和谐,恢宏而惬意。
大家伙都一样,
都生活在这铁柱
围成的惬意世界中。
城外来的卖羊女:
卖羊,卖羊,
卖羊还有我自己。
各位大爷大娘,看看我吧,
我要卖了这些羊和我自己
给我娘看病!
妇人丙:
可怜的孩子。
举着鸟笼溜达的大爷:
啧啧啧,姑娘,
那你准备把自己卖多少钱?
城外来的卖羊女:
大爷,四万元钱,
还有这些羊羔。
这些此刻在惶惶中
寻找自己母亲奶头的羔羊。
曾几何时,我为它们
编织花环,我用嘴唇亲吻
它们朴素的面饼般的脸庞。
爱让人青春不老,
爱让它们出生十年
却还是幼小粘人的生灵,
脐带连接着草场。
妇人丙:
姑娘,别理那个老不正经的。
听大娘的,把这些羊
卖给城西那个杀羊的金二,
你娘还得你伺候她呢。
染工们:
今天真是天光朗朗,
救苦救难之光洒满了尘世。
我们拉着这些布,
这些红的蓝的黄的布。
我们听到光芒收敛羽翼滑落,
接触这些布料发出的沙沙声。
“沙沙”,好似沙子的歌声,
“沙沙”,好似水蒸发时的舞蹈,
它们的恩泽布满这座城镇,
穷人仰起的脸缝满了光之布,
再没有孔洞能容下他人的冷眼。
妇人们:
今日是寻常的一日,
今天的特别的一天。
青天如此青,
白云如此白,
还有风(风中有那些老父欲听到的
远嫁的女儿和奔赴帝都
建造殿堂的儿子消息......)
何处还能如此处温暖,
何地才能让人感到如此踏实。
我们是脚踩在大地上的!
我们,不会用石头的沉默
用眼神赞美它,
我们要如蟋蟀般脚踩缝纫机般
用潮汐似一轮一轮的歌声——
表达我们的感恩!
宪兵甲:
真好,今日又是宁静祥和的一日!
宪兵乙:
又是相安无事的一天!
鱼贩: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快来买哦!快来买
这条差点跃过龙门的鲤鱼!
它差点就跃升另一个世界,
行云布雨于天地间!
妇人乙:
多少钱,我买!
妇人丙:
给我,我买!
妇人丁:
别听她们的!卖给我!
鱼贩:
好好好!排队,不要抢,
还有很多,城外河里还有很多!
一个衣裳褴褛的游方:
(醉醺醺)
可怜此城遍地
是意欲化龙,难成正果
如人鱼肉的鲤鱼哦!
幕落
第十场:
(阴暗的山上,绿茵和小溪。小溪的源头:一堆玻璃材质的乱石,一些硕大的螺丝,一块丝绢和一把左轮手枪,还有几株水仙。大鼻子卧倒在泉眼边转动玩弄着破眼镜,秃子盯视着一本字帖,眼镜男闭着眼靠在十几步外一口枯井上。大鼻子起身,走了几步躺在了秃子的大腿上)
大鼻子:
诶,我说,呆子。
这些书你看得懂?
秃子:
看得懂
也看不懂。
大鼻子:
吹吧,看不懂硬看可有什么劲。
秃子:
看得懂
又看不懂......
它们就像画......
像有生命一样。
大鼻子:
有生命?莫名其妙......
那你倒是说说看。
秃子:
看这个字
(手指着“川”,传来溪水流动声),
像不像水在流......
像不像一面流动的镜子......
里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
除了映照的我们自己的脸之外......
大鼻子:
......(沉默)
我们下一次行动在什么时候?
秃子:
明天,又或者后天,
又或者后天的明天,
等下一列火车到金水城的时候,
(天上下起了雨,三人的身影逐渐被雨幕遮挡模糊)
总之那就是下一次流血的时候.......
火车,城市与国家的筋脉,
通则舒,堵则痛......
咱们的人都准备好了,
就等它载着新一轮物资来了......
大鼻子:
无穷无尽就这么等到天崩地裂是吧......
秃子:
(仰望苍天)
大概吧......
(大鼻子仰望苍天,手抓起一握沙土,闻一闻,一撒......世界在雨幕中模糊,陷入自然的寂静,众人一动不动,雨水中,眼镜男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在雨中漫行, 雨声中,像陷入梦境般他朗诵起一首戏剧诗)
眼镜男:
故事......始于星际殖民时代,在异星......
机器人带着他垂死的夫子循水去寻白龙。
河道隐秘而阴凉,水声充满玄妙,
舟子上,师生一问一答,
渐往密林深处白龙的住所。
夫子: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我的心在一位浣衣妇手里受洗。
以湖为镜,可知相貌;
以海为镜,可知形骸如潮时聚时散......
约翰,此距龙潭可有九千九百里......”
约翰:
“夫子......我们来到这颗行星
已二十又三年。我本一机器人,
经您教化有了心,这水声充满玄妙,
龙鸣仿若近在耳旁,柳条拂过我肩,
好似只只纤手在轻揉我背。”
夫子:
"下坎上离,名曰未济,此卦
以未能渡河为喻。君子以慎辨物
使它们居于各自的位置;小心,
狐狸即将渡至彼岸时濡湿了尾,
亦不吉利。约翰,你可知......”
怪鸟的啼叫划破了静谧的林子......
约翰低头划船,柔美的水草
像条条青蛇缠绕着船底,腐烂的树洞
传来奇异的哀叹。木舟嘎吱,
晃荡着转向更深更无光的河道......
约翰:
“夫子,我欲高歌,却不知为何而歌,
为天地,为苍生,为草木。
这乾坤有如一小碗,碗中万物
如凉面一般,我多想快吃痛饮,
倚船高歌,学那为诗仙啼叫的白猿......”
夫子:
“当为自我。如遇如来,亦为自我......
本当如此。约翰,这水声充满玄妙,
你可听到,里面溢满自我之声,
追船的鱼在里面游,你的心声包裹它们。
你听到什么,就唱什么......”
于是,渔歌唱晚,约翰引吭高歌,
这位无心的机器人唱出昏黄色的句子。
它在前,夫子仰面躺着,在林中
它撑着竹篙往落英缤纷处。
黄昏中,有振翅声,孤蛙跃水声。
约翰:
“生如止水,夫子,我听到了
死亡淙淙奔流的震响,唯独
没听到你生命的潺潺流动声。
是缺少了什么?可是因这颗行星
没有太阳?因而冻结了溪水流动?”
夫子:
“我乃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而已......
我的心已在宇宙这位浣衣妇手中。
头顶万千星辰的凝聚与离散
这也是凡人的结局;约翰,莫哭......
人生不满百,莫怀千岁忧......”
高歌复高歌,倒影叠倒影,
此时云霄之上好似有百千鸟儿飞过。
一切陷入寂静,永恒的沉睡开始运转,
只剩机器人的心之齿轮在哭泣;
白龙浅唱,呼唤炽热光明之人靠近......
幕落
第十一场:
(城外旧祠堂,昨夜一场大雨后天寒地冻,课间时间,大伙在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或读着书。男人的头发因水汽湿成一绺一绺,脖裹围巾,一只手打着石膏站在宅门口,霜露拍打着门外的叶片。鸡羊狗在宅子里四处乱跑,原先维持秩序的宪兵都被调回了城里)
村民甲:
(坐着啃着馒头)
怎么样,这段时间
你和你娘们吵架啦?
村民乙:
是啊是啊......每夜在床榻上,
辗转间,我听到她的呼吸:
她的生息之风吹活了我梦的枝条......
村民甲:
你在说啥?我是说,
你—们—吵—架—了—吗?
村民乙:
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目光......向上,要再向上,
那有比庸俗的尘世关系更明亮的枝丫。
村民甲:
算了算了,
语言之匠砌起了隔阂之墙。
狗:
(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
汪!汪!汪!
谁能听懂
我们这个古老种族泪汪汪的语言,
我们的快乐与悲伤寄居其间。
我从远方来,我本非流浪狗,
而是凶悍的狼犬族群的一员。
因为年老体衰我被驱逐,
虽然濒临饿死,
可我的鼻子却如苍蝇,
驱使我脚步如箭。
公鸡:
大兄弟,黎明栖居
在我们这群尖嘴男人的胸腔里。
没有我们,锤子无法起床,
锄头无法站立,如
撞墙倒地昏迷的鹤。
我们站在鸡棚至高处,
整日啄碎云,食光屑,
我们是超凡脱俗的凤凰后裔。
母鸡:
男人真是群白痴,
整日只知擂响他们
喉咙里的那面虚荣之鼓。
我们的先祖
曾翱翔在这蓝天,飞天
的欲望至今仍叮咬着他们的后代,
于是欲望无法实现,就谎称
羲和女神睡在他的私宅。
老羊:
别吵吵,
说了多少遍,
不要让涎水如蜗牛苔藓
四处乱爬。
有话说开口,就如牵牛花
美丽地咧开嘴角;
无话说却张嘴,
就只是让恶臭的唾沫横飞。
人与人间的沟通之桥
已摇摇欲坠,
不要张嘴如白蚁
再蚀出一个豁口。
(从远方,金府老仆人一瘸一拐来到宅门前,他走到男人面前)
老仆人:
客人,还是不行呀,
藏书塔那个看门的还是说
要用老爷的令牌才能进去。
男人:
(脸色发红,似乎发烧了)
知道了,谢谢老先生您
这半个月跑这几趟了......
老仆人:
哪里哪里,那没事的话,
客人,我先回府了......
男人:
再见......
老仆人:
再见您......
(一瘸一拐离开)
村民手里吃剩的馒头:
(它边被吃边开口说话)
唉!真是痛死了!
可怜我啊,可怜我就要消失!
彻彻底底,不留痕迹!
这世间最后哪有我生的迹象,
我的脚印,我的抓痕!可怜!
(母鸡停在了一个地方,蹲下,酝酿了一会儿,起来,一枚鸡蛋)
鸡蛋:
(高唱赞歌)
啊!美丽的新世界!
我欣喜来到你的怀抱!
你会带给我怎样的奇遇和冒险!
我期待!我高歌!
我要为你将一首颂歌播撒!
村民手里的吃剩馒头:
(伴着哀嚎)
傻瓜!运气好,你会破壳
后被养一阵被拔毛吃掉;
运气不好,你会死在
这所密不透风的小房子里,
做成水煮蛋吃。生命的历史
就如脚手架般架起又拆掉吗?
蝼蚁般匆忙的人类也是这样?
幕落
第十二场:
(金府内,客房,手缠绷带发着高烧的男人强撑着在窗台前的书桌上写信)
男人:
告家人书:吾
抵此地已两月有余,
秋去冬来,咳咳,吾......
(男人听到身后有动静,艰难地转身,金府小少爷金炽贵正趴在他身后看着男人的信)
男人:
(见金炽贵指着“木”字,男人答)
这是“木”,
横,竖,一撇,一捺。
金炽贵:
(激动地)
不对,这是人钉在十字架上!
男人:
人钉在十字架上?
金炽贵:
后院里都是,爷爷
把那些搞破坏的人都钉在上面。
男人:
能带我去看看吗?......
(男人牵起金炽贵的手,刚跨过门槛往外走,老仆人就急匆匆跑了过来)
老仆人:
客人,晚膳时间快到了,
老爷请您
去餐厅与他共进晚餐。
男人:
(犹疑了一会儿)
好......
(松开了金炽贵的手,与老仆人一同离开,金炽贵坐到了窗台前在男人的信上“画”字,男人走着,背景从客房一步步变化,最后停在了一扇房门前)
老仆人:
客人,您先稍等,
老爷在房里忙,
他让我告诉您在门外稍等片刻......
(男人点头致意,老仆人步履蹒跚地离开......他走后,一阵喧响,男人通过门缝看到了房里的事,房间内金老爷一边手持藤杖敲打着倒在地上蜷成一团额头流血的金枝,一边发声诘问)
金老爷:
说!——你这头发情的母兽,
不要用假装驯服来试图逃过一劫,
你的伎俩我已识破。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那条诱惑你的蝰蛇,
在夜里收集
你身上洒落的
灵魂的香灰的家伙。
你以为你是什么高洁的化身?
你裙摆的阴影落在哪,
哪里春天的树荫就会复活?
脚步走过之处万物复苏?
那只蛰伏在你影子里
的小小岩蜥究竟是谁!
如若没有阴谋,
为何昼伏夜出!感受
这来自家主的权力的敲击吧!
(一挥击)
这猛烈地直击良心的一击。
流血了,好!就让鲜血
染红你这具戴罪的身体,
(金枝边受打边发出呻吟)
继续叫吧!继续喊!
反正,弱者的叫声
只会让握有权柄者更加兴奋!
(男人在门外看,金老爷在屋里打,金枝在地上呻吟)
幕落
第十三场:
(午后,一条乡间小路,一棵大树下一个剃头匠在给人剃头,加上赵羔共有三个人,他们都是男人开办的识字班的学员)
剃头匠:
(对坐在椅子上的学员甲)
就剪短行吗?
学员甲:
日子
从皮肤皲裂的大裂
驾着战车鼓鼓而来,
它在逃亡,
在躲避末日的追兵,
蜘蛛拉起边界线,
但
死者的边境是开放的。
嗡嗡沉睡着的轱辘,
在大地上梦游的牲口,
你要奔往何方?......
剃头匠:
我说,你——剪成寸头行吗?
学员甲:
把我的生命修剪
成自我的模样吧,
在这荒芜的平原,
它收养着鸟儿扑翅的声音,
偶尔孤单时,
就伸出枯萎的树之手
把它搁在耳边放飞。
时间的废墟上
堆积着废木废铁,
还有
人无聊时的话语。
剃头匠:
完了,又是一个
染了疯病的人,
这周已经是第十六个。
越来越多的人
听不懂别人的话,
他们在自说自话。
赵羔:
(躺在草地上)
这一切都是
从那个外地人到此地来开始的。
他试图让我们开口说话,
不再如枝头寡言的柿子,
让我们言之有物,
懂得倾诉自己的感情,
不要总自说自话
囿于自己生活的痛苦。
却殊不知,
不理解在开口那一瞬间成型,
人群陷入
了另一种自言自语。
剃头匠:
唉,后生啊,
就让我给你理个利落的发型吧。
学员甲:
......我常常自问
那团遮盖
了我思想的天穹
数千年之久的云团竟为何物。
他脆如琉璃,绚烂的霞光
中偶尔能瞥见人的肋骨,
那是活物吗?
像一条以黑洞为嘴的蠕虫
吞噬着百万星团,
让我们看不见
更唤醒对未知之物的虔敬。
定是有一次源于太古的呼吸,
一呼一吸,让天地间的世界
如气球般膨胀开,
并持续球形上亿年之久。
剃头匠:
好了,下一个,
后生,你要理个什么头型?
(学员甲站起,学员乙坐下)
学员乙:
给我一根能探清风向的线,
蚕丝——或者人的命运之线,
我要探明未来众世代的风
吹向何边。
每个人的生命
都有一个呼救的出入口,
踏入者
将得到真正的永生,
摆脱苦难的火焰
沐浴寂静之水,
在这尘世巨卵孕育的黑雨中,
它将引来一场巨洪,
倾泄出的将是我们无穷的自我......
赵羔:
无数隔阂的墙已经竖起,
从沙漠,到海洋,
从森林,到冰山,
不会有何处能够幸免,
每个人都将
把自己关进兽笼,
不接待访客。
很快,互助
互利的年代将消失——
剃头匠:
可怜的娃儿啊,
你们的脑袋就像一颗颗行星,
我用剃刀摧毁之,
只为它们来日再生,
更兴兴向荣,更黑,更茂;
但就像有人中年谢顶,
剃头带来的只有毁灭,
只怕这就是这颗星球的命运——
幕落
第十四场:
(金府,后花园旁的餐厅,屏风后是一池莲花,院子里各处点着灯笼,男人和金老爷坐在摆满了各色菜肴的餐桌上)
金老爷:
特派员,这两个来月
那些穷人学得怎么样?......
男人:
很好,他们都很有天赋,
其中一些人对练字
有着猴子捞月般的执着。
金老爷:
他们大部分......
是以前那些难民的后代,
他们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有些小聪明并不稀奇......
男人:
那么为何
他们之前受过
的教育水平如此之低?
金老爷:
我倒是觉得
该有的他们都有了......
男人:
何出此言?......
金老爷:
耕耘现在,忘掉过去......
没有阶级跌落,
成为寒门的痛苦,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寒门。
城里人......姓金,
城外的人姓氏各异......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
寻常......百姓家。”
崔卢范王......各大王公贵族,
如今尽归于尘土,而脚踏
着他们的是他们的子孙后代......
文字将使他们想起这一切......
男人:
(小声呢喃)
耻辱与辉煌......
兴起与衰败......
金老爷:
没准战争虽然痛苦——
但是有益——
男人:
痛苦?有益?
金老爷:
毁灭后再生......
凋败后复兴,
像埃及的不死鸟传说
和王朝周期一样。
男人:
所以......
您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吗?
金老爷:
......特派员,您知道最近一个月
在城内外蔓延的
那能让人发疯的疫病吗?
男人:
知道,怎么了?
金老爷:
那股瘟疫的原始宿主就是文字,
您识字班里的人
就是第一批感染者。
是您的教育让他们说胡话,
人群因此开始分化
不知您发现没有?......
男人:
......
(沉默不语,盯着金老爷)
金老爷:
本来他们都凝聚在一个大我下,
没有自我的概念;
团结他们,能够建大桥,
搭堤坝,防御盗匪兵患。
可如今,有无数的小我
从那个庞大的大我里分化出来,
那股强大的力量开始生病、
老化,就像一个蚁巢
混入了逃难自其它巢穴的蚂蚁,
无数陌生的方言,
彼此听起来声响似锣像钹。
蚂蚁在噪音中开始
放弃沟通,放弃公共事业,
个体也变得孤立无援......
男人:
不,小我之间
定能互相融合,
有差别却和谐共处!
金老爷:
不——只会像鲨鱼兄弟,
那些小我在母胎里互相厮杀,
最后只有一条鲨鱼
能从母亲的子宫里滑出——
男人:
我表示怀疑!
(男人发着高烧,满脸通红,喘气喘得厉害)
金老爷:
那就请您去外面看看吧。
(男人艰难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和后花园;金老爷岿然不动;老仆人迎了上去,男人推开了他)
幕落
第十五场:
(金水城内大街上,一片混乱,有一些房屋被点燃一些被推倒,人们在走来走去或做着莫名其妙的事,男人扶着墙来到了大街上)
男人:
老乡,请问这是什么情况?
路人甲:
(提着灯笼边走边说话)
我们在街上找自己,
点着灯笼寻找
在砖缝里闪光唱歌的自己。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遵循历史循环的路径,
抬起或扬起
和沙子融为一体的腿,
它在风中散开
很快倒下像一面渴望的旗。
路人乙:
(扭着一罐蜂蜜)
我听到猎人的脚步声:
那是流水——死亡
在那里冲刷——
直至那罐密封的蜜糖瀑布被打开,
奥林匹克的黄蜂,
疯狂的泅渡者,
你游过了梦的领域
掉入了伤口的深渊
我将品尝你,
舔舐你,
请弯曲你的后肢,
刺我吧,请与我的舌头交尾——
男人:
疯了,都疯了吗?
你们为什么不去救火?!
路人丙:
(把木柴一根根丢进着火的房子)
窗户,你是房屋的眼睛,
灵魂和血液的钻孔,
有你在,家园不灭,
有你在,敌酋难侵。
我与你交谈,
与戴上黑色面具的沉默
的房子交心。
让众火在你身上跳舞,
请签下这卖身契,
后人将在你身上建起伤心之家,
后人将在你身上建起荣耀之家。
路人丁:
(在地上爬来爬去,嗅来嗅去)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曾说:
“我宁愿是条狗,而不是我自己。”
一个征服者征服了天下万国,
却没有征服自己:变成狗;
这实在是最大的败绩!
我的鼻子
在大地上走过千万条道路,
那条通往精神家园的道路,
群星之火炬
在夜莺栖居的树丛升起。
天上地下
所有受造物都在轨道中运行,
这条寻找之路
我的狗子狗孙必将接续——
男人:
(脸色巨红,浑身发抖)
犬儒主义者......不是......
路人戊:
(用布蒙着眼,在用碎石堆房子)
我在替过去的我堆一座房子,
一座三角形的房子,
能遮风挡雨,抵御如箭的太阳光,
能让过去的我在里面休憩。
我的爱如雪,
在无止境的空间内增生,
大雪没境,圣洁在扩张,
如海之老人白色的沫须
吞没快船,漫进
旅居海边小屋
的旅人的梦境。
总之,这座坟冢
哪怕增高一厘米,
我的过去
就将睡死得更彻底。
路人己:
(站在屋顶,做着手势大声疾呼)
噢!同胞们!
寻找地球之心的矿工,
请伸出双手接住羽毛般的祝福吧!
灰头灰脸的你们,
在昨日还是傻头傻脑,
但是有人
为你们拿来了一面镜子,
从此
你们发现了自己的肮脏,
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男人:
这个城镇陷入了混乱,
我不想承认......
可又不容置疑!
老天啊,是这样吗?
这帮人陷入到了谵妄之中,
迷失在自我的森林里
对外界再无反应——
天,我做错了吗?!
(男人扶着墙大口呼吸,寒战不停,头部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的金枝不知从何处出现)
金枝:
(站在远处)
答案就在那座藏书塔里,
那本揭示人类历史的大书
就藏在塔里,跟我来,
跟我去寻找它,快跟我来!
(金枝下,男人跟着她艰难地一步一步离开)
幕落
第十六场:
(藏书塔不知第几层,一个被群书环绕的木制塔楼,在上方,浓浓的银色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一切,男人艰难地爬着旋梯,金枝站在高处)
男人:
(边说边喘气)
这座塔有如通天,
这趟登顶之旅我力不从心,
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
金枝:
继续攀登,凡人,
就如人体,封存思想
的头脑在最高处,
那本答案之书也在顶峰。
男人:
月!储藏智慧的月啊!
(金枝突然头朝下跌落塔底,男人呼喊,继续向上)
幕落
第十七场
(藏书塔最高层,这一层收满了诗稿,能听到万丈下金水城里的惨叫和各种呼祷;月亮,硕大且近在咫尺,男人扶着墙停下休息,书架上的书突然开始展翅纷飞,绕着男人旋转,它们边飞边燃烧边开口说话)
诗歌手稿一:
巨人:
请回答你的姓名、籍贯、曾做过什么。
我们不要什么伟大的往事;
什么辉煌的可供夸耀的壮举。
我们只要正确的,一瞬间的。
侏儒:
我曾在一夜间长大。
男人:
(体力透支,缓缓坐下靠墙,低着头)
我不做什么巨人......
也不屑于做侏儒......
我只做堂堂正正的人类......
诗歌手稿二:
为闪光的珍宝排队等待叫号
乘车进入矿洞
像提着桶,寻找水——那必需之品......
明亮的自我:一颗心灵
如一把火炬照亮寻找之旅
既然—我们—还在前进
那就—说明—前方仍有存在
那群古老的观察者
藏身沿途的紫水晶之镜里
总
逃不掉
聆听耳边黑石花的梦歌
覆满黑炭的精神的太阳
在这狭窄舞台上
挥袖起舞!——(那爆裂声小而清晰!)
圣训:
1
矿车告诫贪婪者:哐当
哐当.....(要胆大如豺
小心——发不了大财)
2
(而
神庙里的智者
却说
在盲人共和国里做公民
我们必须只为必需品而活)
谁需要真理
男人:
世人需要真理......
这个世界都是建立在真理上,
如屋子建立在磐石......
诗歌手稿三:
(一声鹰啸)
......让我们穿越森林
在晨光中相遇,
彼此像是兄弟......相爱又相亲。
在这身体的节日(它如此盛大),
正青春的你何等广袤(请抬头
少年,让我饮你嘴里的泉......),
解开我长眠的手。
我想说:就像解缆。
一千年后的此刻,它们终于解脱
无需羁留,在这已成森林的渡口。
让我们手牵着手,
融合为一具身体。
闭眼,让绿色的船穿过我们。
男人:
我感受到了一股生命的力量,
这是文字的力量......在汩汩涌动,
我感到某种存在穿透了我,
我果然没有错吗......
诗歌手稿四:
我不会抛弃你!我要保护你到底!......
男人:
(闭着眼)
阿波罗......《报仇神》......
请保护我:我信赖的文字,
让我成为如今的我的文字......
是你让我从愚昧的蛋壳
里破壳而出.......
诗歌手稿五:
老国王死了,留下遗嘱
三十只鸟叽叽喳喳
共议去哪寻找王子西莫格......
一山 它们飞过十片战场,
两个大湖,在设拉子
一只老夜莺将两只鸟骗入狐口。
一城 鸟儿抵达时,客栈已满,
掌柜说可以用灵魂换客房,
五只鸟献出了灵魂。
一人 久违的好人,方向明晰了,
在东方,一棵巨梧桐木上
有一只凤凰。可能就是新王。
一树 它们参与了蚁群与蟒蛇的战争,
十只鸟牺牲。胜利了,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它们为死者哀歌。
一神 森林里一位头顶水罐的女仙
领它们回到她的小屋。凡自愿成为
宠物的,都可永生。五只鸟选择留下。
一洞 众鸟已垂垂老矣,
永久的睡眠光临此地,
七只鸟在睡梦中飞往永恒的王国。
一鸟 它飞过七个山谷,七片海洋,
曾经最年轻的一只抵达这座宫殿,
它花尽最后的力气看,宫门上:
西莫格
意为三十只鸟
人即是自己的国王
而这什么时候发现都不晚
男人:
“人即是自己的国王......”
对!.......人永远是自己的国王!
可是......人们各自为战......
互相攻讦,自己统治自己,
那岂不是成了果核里的王,
一条果虫?......
诗歌手稿六:
......不可追忆——
我们在一朵水仙凋败时干的事。
我们的雄心包容两个大海,
我们的勇气肢解了雄狮。
唯独不可——
追忆我们在一朵水仙凋败时干的事......
男人:
残忍的事,平庸的事......
一个伟大的英雄干了无数伟大的事,
除却那一刻,那一刻他干的事。
噢,我无法去想,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的眼睛睁不开,月光
在我的世界中插翅遁逃!.......
啊我瞎了!救救我吧,
我的心之塔在燃烧,
(整座藏书塔在晃,有火苗和烟从底部蹿上来,藏书塔被城里的疯人点燃)
天崩地裂吧,
我干了件错事,
我将永生不追忆它!
群书:
(朝坐在地上的男人涌去,合唱)
我们的内涵千变万化,包容一切,
庄严或诙谐,乐曲由我们谱写。
两个世界,由我们连接,
任何人妄图将我们囚禁,
终将面临失败,谢谢你,凡人,
你解救了我们,从这高塔之中,
而我们有恩必报!
(藏书塔摇摇欲坠了,群书将男人抬了起来,扑翅将他载出了高塔,塔塌了)
幕落
第十八场:
(近乎变成废墟的金水城,到处都有人打砸抢,成为石砾堆、着火的房屋比比皆是,金府的大门被拆下,下人们都跑了,藏书塔着火的废墟旁,刘九猫搀扶着瞎了的男人来到了街上)
男人:
(闭着眼)
孩子,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刘九猫:
回夫子,乱成一团,已不见您来之前的模样。
男人:
到底是结束了吗?......我成为了一个毁灭者,铲除了稳定的根基......
刘九猫:
夫子,那边有人来了......
男人:
谁?
刘九猫:
金府的一个丫鬟,还有......金老爷,他在地上爬......
金枝:
(脸上的绷带消失了,朝男人缓缓走来)
你解救了我们,拯救者,你拯救了我们的种族和人类。
男人:
不,我毁掉了一切,世界的稳定,释放了动乱和矛盾的瘟疫,它让人失去了彼此交流的能力,只会自说自话,在自己那个小我里打转,我一锤头砸掉了千年来这个国家建立的大我。
金枝:
你做的对,它们该被毁灭。只有拥有自我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成为真正的公民。
男人:
但我不是要他们四处破坏,只拥有梦想,不拥有生活;只拥有彼世界,不拥有此世界。人因为能做梦而有欲望,并因此进步,但若是只会做梦,失去了挥舞锄头的意愿与能力,他就成了一只蝴蝶。
金枝:
蝴蝶是美的。
男人:
一只做梦以为自己是人类的蝴蝶!却不知自己比一切都无能渺小!
金枝:
不管怎样,我代表我的种族谢谢你。
金老爷:
(倒在地上,不停地爬向金枝)
金枝......金枝......给我力量,给我权力......我会让一切都稳定下来,让一切都回归原状......不要抛弃我!......
金枝:
(看向金老爷,对男人说)
这个人囚禁利用我们的力量实在太久了,他的贪婪,在任何世界都无人能及。
男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金枝:
我是文字的集合体。一个通过人类集体幻想出来的产物。我的种族是文字,我们是寄生在人类文明里的病毒,我们让你们进步,也让你们付出代价。
男人:
混乱的代价。
金枝:
或许吧,总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该消失了,再见了,拯救者。
(金老爷双手死死抓着金枝,被她一脚踹开,她走进了燃烧的藏书塔废墟里)
男人:
唉,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刘九猫:
夫子......夫子,又有人过来了。
男人:
是赵羔。
赵羔:
(朝男人缓缓走来)
毁了这一切你很开心吧,外省人。
男人:
(有气无力)
这并非我愿,我本想让他们不再自怨自艾,在悲惨的穷苦日子里能找到别样的财富,不只盯着自己无望无光的未来,而能拥有过去和现在。
赵羔:
但如今他们只拥有过去和现在了,他们的未来被切断了。他们一个个都活在了梦里,不论时间怎样流动,对他们来讲都像结冰了一样,失去了不论是苦是乐的未来。像跳大神一样念着做着毫无逻辑的事。承认吧,你是蝗虫,你一人就啃噬掉了一大片田野。
男人:
我不是什么拯救者,但也不是什么蝗虫!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凭自己的意愿行事,做好事做坏事,都是我的自由。虽然如今的局面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绝不愿承认,因为我至少无愧于我的初心!
赵羔:
你为何如此糊涂,竟想一错再错!现在承认你的错误,你的愚蠢,或许天上的使者会带着神的旨意解救这一切。
男人:
或许我此刻很愚蠢,或许我此刻看起来是犯了错,但是时间或许会证明你说的才是错的。
赵羔:
事到如今你还在幻想着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执着着什么?
男人:
或许这群人只是一时迷失,终将回到一条正道。
赵羔:
你凭什么有这样的信心!
男人:
凭我对塑造如今的我的,我读过的文字的信心。凭我在公共与私人之间找到了一条平坦的道路。
赵羔:
你在妄想,自我只要产生它就必将过剩,人群也就必将陷入混乱,人民将达不成一致,一个国家会裹足不前。
男人: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活这一世,我们对宏观的历史其实并不比一只蚂蚁知道的多。
赵羔:
那你就继续执迷不悟吧,神的国即将离开,我要跟随我爱人的脚步,在那,将不再有什么分歧与分裂,只有爱与和平。
(赵羔走入燃烧着的藏书塔废墟)
男人:
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我怕是活不到我梦想中的世界在这个国家实现的那一天了......
(马蹄声,眼镜男,秃子和大鼻子带着一群起义军在大街上骑马狂奔,他们来到了男人的面前,停下)
男人:
你们是谁?......
眼镜男:
有人称我们为人民的拯救者,但我们更愿自称为人民的建设者。
男人:
建设者?......
眼镜男:
是你引导了他们摧毁了这座塔吗?你把那些知识都解放了出来。
男人:
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你没看到吗......这座塔塌了,着火了,那些书都毁了......
眼镜男:
一本书只要不是被握有权柄者锁起来,哪怕是被埋在九泉之下都有人能读到。你给这片地方带来了新生,你用笔,做到了我们用枪干了十年都没做到的事。
男人:
你没看这片地方都乱成什么样了吗?你不知道那瘟疫吗,那些人已经没有一个能沟通了。
眼镜男:
这只是一时的,这群人只是一时迷失,终将走上一条正道——
男人:
你怎么——好吧,你对人类哪来这样的信心。
眼镜男:
不是对人类,而是对文明,我对文明有信心。而且你瞧,你身边的这个孩子不就是证明吗?他不就健康地站在这里?
男人:
这场戏的结尾会被改写,它还会继续演下去,成为一出喜剧?
眼镜男:
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尾声;但对我们来说,是序曲。
男人:
那么,我祝福你,我祝福你们成功!
(金府里的丫鬟们出现)
丫鬟们:
啊!大黑暗笼罩了我们的生活,
这一次,比以往更甚,
我曾经失去了家,这一次又失去
了赖以生存的主人。
果然那幅绣图上的真的实现了。
我们能去哪?脚沾着这受诅的灰烬,
又有哪家富人会收留我们!
眼镜男:
姐妹们,你们已经解放了,不需要再倚靠别人而活了!以后你们就是自己的主人!
丫鬟们:
帮助我们?真是骇人听闻,
果然女人终究还是需要男人拯救。
女起义者:
不,姐妹,人类总是互相解放。
丫鬟们:
那么从今以后,我们
就要靠自己生活,
我们能自由地笑、哭,
自由地劳动学习,
我们将离开织机,
走向田野,去往外省,
这就是我们全新的生活了。
(丫鬟们下,起义军们也离开,只剩下男人和刘九猫了)
刘九猫:
夫子,这出戏已接近落幕了,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
男人:
不知道......孩子,但是我知道我们终会去往某个地方。通往那的路崎岖或平坦,总之我们必将到达。但是,听我说,我知道这舞台下坐着许多年轻的观众......观众们啊,年轻人,愿你们只做此刻的看客,待这出戏结束后,为连接两个世界而行动——别做永远的看客!......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祝福!......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