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九)


      跟皮车,跑运输。把我推到这一直持续的日子里,那么我宁可把这些日子堆积起来,也绝不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叫苦,我要领教和经受太多的惊险与无常的感知。因而,我还常常幸运自己跟了皮车,我是跟着皮车,才走出不曾有任何变化的生活,我早就这么想过,能跟上皮车到外面去看看。虽然终究不能走出这来来回回的往返行程,但是有好多时候,总能让我惊见一番。

      第二年,一开春,那是走在口外二苏木海边沿的路上。早春的二苏木海,依然是冰天雪地的苍茫。狂风遮天盖地,从空旷的冰面呼啸而来,风的强劲凛冽,让人无法行走。就是大骡子大马,都把头歪在一边,斜着身子,顶着风沙,走得步步艰难。二苏木海边的沙土全刮光了,只剩下狞砺的沙石,那漫无边际的风,卷起的沙石直扑在人和牲口的身上。人们都把皮袄蒙在头上,藏在料笸箩下,顶着狂暴的风沙,只听得狂风沙石,一股接着一股地甩打出慑人的杂响。

      天色已是向晚,天地更加暗了。在这样的天地间,瞬间会让人耳目全失。觉得人在这样的天地间,是那么渺小无力,弱小到如同一粒沙石。心的冰冷,不会穿越这旷野的严寒,钻进骨头里的寒气,使我在车上紧缩一团,狂风千呼万唤地死缠硬磨,总是不松劲儿。我在想,这么痛快地宣泄,一定是为吹绿海的凝萃,而这绿海,还不知要等待多久了。于是,我曾想看看海的模样,早在心中存放,实在不巧,这眼前的海,仍然是冰封的冷峻。我可难得来到这海的边上,总是舍不得放过它。我拨去满身的沙土,想睁开眯蒙的眼睛。我却又不敢抬头细看一番,那扎脸的风,不让我看个究竟。缩头一想,我才知道这二苏木海,其实并不是海,真正的大海,是不会冰封的。而且离我不知道有多么遥远。一个错乱的想法,在严寒里彻底消失,却让我领略了二苏木海,这毫不掩饰的坦荡与严寒。这里是无边无垠的风,是无遮无挡的冷。

        皮车一直是走在迷蒙的黄沙中,真不知天黑得这么快,天黑下来,风似乎有所收敛。这风小了,人们惊愕的看到,眼前黑乎乎的牲口鼻孔和眼窝,吊着长长的冰溜,每走一步还相互碰撞,隐隐听见细微的响声。看到这一幕,我们谁也不坐车了。陪着牲口,一路小跑。恻隐之心一阵涌起,这样的天气,不是这牲口的陪伴,真的就能把人冻死在这二苏木海边了。

      今年确是个‘倒春寒’的气候,真冷得不压于那寒冬腊月的天气。出口外,让我惊见了,冻死人的天气。回来没几天,又得出一趟远门子了。这回是往东走,去张家口卖草。队里头以为今年饲草应该有富余,卖些谷草也无妨。这个举动,怎么也不能落后在别的生产队的后头呀,到后来牲口不够喂,还能刨草根呀。主意拿定,立马行动。于是,由会记带队,四辆皮车装满谷草出发了。

      这回要去的是张家口。车上的人们觉得,我们是多么幸运,‘能去‘口上’走一遭,可是多少年都等不到的事呀。’人们自然眼红我们跑车的人,能东一天,西一天的在外颠跶和转悠,却不知道我们出门在外的难处。

      拉草的车装得很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很有气派。但这一路几乎就不能坐车了。我跟在车后头,看不到前头的赶车的。前后两人时时照应着上坡和下坡,因为随时防止这高高的草车颠覆,就得缓缓地下了坡,再慢慢地起车上坡。所以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得一次次跑前跑后的忙活。本来是我们常走的一段路,但这是拉草车,走得就实在是费劲了。

      时已过午,才到了菜碱滩。进店打尖吃饭,车官们站住车,前后一喊。那牲口首先明白,稍骡一裹,就进了店院。‘哎呀,这家伙们比人都着急。’一阵鞭子,牲口毕竟是牲口,一抹绳线,全就跑进圈吃开了。人也不例外,照样是硬硬地吃上一肚玉米面饽头,肚大肚小人人是均摊,跟上车来的会记,就吃了两个饽头,坐在一边傻看人们吃饭,谁也不知道肚子有多大,竟然有人能吃九个饽头,这让会记有点傻眼了。尽管我常被辛苦与劳累纠缠着,却在吃饭上很难突出,自认为是我的肚子,还在比较‘富裕’的阶段。

      从菜碱滩出来,就是下坡路。人们盼着到了关帝庙,就是十来里的平路,这是睡着了都知道的熟路,就连牲口一走到这儿,就放开四蹄走得快了。它们知道就要走到柴沟堡二大队的店了。拉车的牲口越走越快,简直是轻车熟路的往前赶,人只能小跑跟着车。于是,人们都爬上了高高的草车上了。坐在车上车官儿们,要频频回头看路上的车来车往,几辆草车已占了多半个路面,给来往的车造成不变。车官儿不坐了,那跟车的赶紧下来。看来纵使是平路,也不能坐车了,只有会记坐在上面,给人一种明显的身份象征。要么是个当官的,要么就是出门儿的。

      车官儿们盘算,卖草来回要走五天的路程。本来今个儿还是住在柴沟堡二大队店里的,结果到了一看,满满的一院车,这草车没法进到院子了。天色尚早,继续赶路。转出了柴沟堡,就听说大洋河不好过河,到了跟前,果然是满河的淹水。在萧萧的寒风中,淹水拥簇在初春的冰面上。‘咱们的骡马不怕水,常年跟河打交道。’车官们说的自信,却是在颤动着嘴唇说的。谁也不知道淹水下面的冰,结实不结实,真的也奇怪,越是到难走的地点,天气就跟作对。大风来了,车上的草被风吹卷,细草和叶子洒落下来就飘走了,看着让人心疼,这满地的草叶随风吹走了。‘过吧,这是没办法的。’黑大个子首先吆喝牲口过河,随后,草车一辆跟着一辆都过了河,其实是没一点儿卡拌的过来了,只是人们的鞋都在河里着水了。转出大洋河,好不容易寻到了去张家口的正经路上,抱住这一条路,向东走哇。人们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了。

      凝重的夜色黑下来,寒风伴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地漫过土路面,就像是风在夜空中,游荡着发抖冷气,一股风刮过,就是一阵钻心的寒冷。也许这就是晚来的风雪夜吧。‘赶紧找个车马店住下哇,’大家前后都在喊话,这是大家的一致想法。于是,每路过一个车马店的门口,就跑进去打问。一问,就是一句生硬的话‘住满了。’看来我们还得往前走。这会儿,人们并不着急,前面有的是车马店。这时,风的劲头,不次于二苏木海的风,好在是顺风走路,吹得人轻飘飘地往前跑。只觉得身上的皮袄在随时鼓着劲,要想停下都不容易。脚上的功夫,已经不在乎着水的鞋湿不湿了,脚并没有冻得感觉。在这一时刻,人们就知道赶路找车马店,似乎忘记了冷冻,饥饿和乏困了。或许车上掉进草窝里的会记,正在忍受着饥饿和冷冻。他一定后悔两个玉米面饽头,吃得太少了,他一定想到家里火烫火燎的热炕头,正不知如何睡好。他一定信服,这些跑车人真是又耐冻,又耐饿。

      一溜车在黑夜里走路,仿佛在完成着一种气韵夺人而又幽远的执念。人们闭着嘴与昏黑而寒冷的夜虔诚相守。眼前是黑乎乎的拉草车,挡住了夜的孤独,却仍然有挤过来的风,带来没有温度的冷风,直戳戳地吹过来。人们只顾走路,已经不在乎时辰到了什么时候了。我跟着车只管走路,一会儿就听到前面传来打问车马店的话语。一问跟前没有,看来这地方同样是个苦寒,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车马店。一路走,一路问,没有收留在风雪中夜行的我们,饥寒中的人们,实在承受不住,这么远的路程了。

      走到半夜,走到了离张家口只剩三十里的一个村子,说是叫上营坊的地方。店掌柜沉着一脸的为难,不肯收留我们。大家好话跟他说了一大堆,锅灶已下,我们自个儿做饭。牲口没圈,我们用绳子把牲口络起来。草车进不来院,就放在路上。人没住处,我们就坐着。店掌柜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了,才让我们才勉强住下。

      路,实在走得不少。抬头一看,东面依着的山坡灯如繁星,仿佛张家口就在眼前。粗略估算,这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这时候该感谢吃了九个玉米面饽头的人了,只有他们还是耐捣腾的人了。张罗做饭,搅拿糕全靠他们了。最勤快的主动人,不得不投去感激的一眼,领受在饥寒交迫中,端上一盆热乎乎的打拿糕来。

      店掌柜给我们腾开炕的一块地方,而这块炕紧靠着后墙跟,出来进去都不方便。小心地从熟睡的人身边绕进去,这是炕的一角,八九个人坐都坐不下,那能还想睡觉呀。把僵硬的两腿竖起,屁股放在冰凉的炕上了。眼看着那些熟睡人,就像进入太多劳累后的场面,强悍无比的劲头,都收拢在这冰凉的炕上。看着,看着,眼皮合上,乏困的人们,一个个头一颤一颤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竟然好天了。也许是人都年轻,一夜的乏困和劳累就是几个打盹,就打发了,全然不记得,昨日那么的疲惫不堪。大清早,车一上路,精神大振。看来人要是活得有精神,劳累也不怕,甚至连贫穷也不怕了。已经习惯的身体与心理,早就平衡了自我,那些都来不及回头品味的苦涩,早已丢在绵长的日子里。

      绕着张家口的边缘走,避开了喧闹的市区。这时,我想到了三姑。五岁时,我跟妈妈来过张家口。影响中,三姑家是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我天天跑出去看压路机的大辊子。回来时,拿起一把小京胡成天锯来锯去,这就是我眼里最初的大世面了。这回我从家走得时候,妈妈安顿我,有空去你三姑家,可我怎么能去呢。跟着拉草车,好像绕出了张家口,回头看看烟雾蒙蒙的山沟,那竟是张家口。小时候影响中的大世面,我没看到,我茫然的把目光收回了。

        卖草的地点是在部队营房,到了这里一切变得简单了。四车干草换成一沓票子,会记把早已准备的一块白布,从身上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票子包好。脱了皮袄,把票子紧紧地裹在腰上。然后,脸上露出好像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简单吩咐我们几句话,说他要坐火车回去了。草一卖,我们车上的人,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会记是不会再跟上我们再受罪了。他或许彻底打消了人们的一概看法,所说的跑车是好营生,其实就是受罪的营生。真正的让他知道出门受罪,就算是出了这半趟门子就‘告草’了。

      这时,太阳刚刚过午,车又折返在回家的路上。又起风了,我们依然在风中赶路,回到那让我们无法走远的家。回来就是空车了,更是轻车熟路了。我坐在车上,看着一路灰黄的风,还是刮得没完没了,让我心情黯然。其实,我内心却是一片空白,确实没什么要想得心思,来排遣这一路的无聊。路很平坦,又是空车,长时间就不用操心拽磨杆了。于是,昨夜的乏困在这会儿找来了,索性躺下,眯上一阵,是最好的事了。

      或许是年龄的原因,我把跟皮车,出门子,作为符合我的最该做的事情了。因此,咋也不会产生脱离现实的想法,就连当初眼红别人念书的事,都不再挂记了。我觉得跟皮车挺好的,我走出去,返回来。日子过得就是快,能经常躲开与我同龄的要好同学,不看他们能念书,能娶媳妇的好事,我不再与他们相比了,不能比那让我低下的事实了。看不见,心不恼。经常在车上,就这我们八个人。跟皮车尽管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却要让我感激,在这里不存在对我的歧视,跟皮车正适合我。因而,在想法上,我不会脱离开这滚滚的车轮。

      车轮滚滚,冬去春来。这两年,我在滚滚车轮的摇晃中,经受了,跑车路上的艰辛。饱尝了极度饥饿的滋味儿,尝试了人在什么情况下有冻死的可能,见识了临危不惧的真正含义。这些经历,让我渐渐成熟起来,曾经的懦弱与卑微,曾经的困惑与迷茫,在这滚动的车轮中,逐渐消失。跟皮车会让我打起精神,产生了我对自身成长的重新认识,觉得跟着皮车,是在丰富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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