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七章 怀春
不腾云不驾雾,花了三个时辰一路走着过来,事情没办,现在折返回去,岂不是又要被八戒嘲笑枉为天神?
缪尽仁体谅他大雪天里送画辛苦,说道:
“你刚到又要回城,过于奔波了。要是不嫌我这里清冷,请在此住上两日,等到舍弟回来你再和他详谈,如何?”
大圣心道:
“店中事已交代八戒,想来现在都已拍卖掉那两件玩意了,八戒正在关门大吉呢!”
悠闲之人只为卖画而来,乃拱手谢道:
“如此甚好,孙某但凭缪老爷安排。”
缪尽仁从人群里叫出管家,命带上丫鬟给大圣张罗客房。
一大一小出事,缪家人万分焦急,都留在大门处伸长了脖子等待消息。大圣明知缘故,一面走一面和管家聊天,故意问起是什么事那么热闹。管家姓何,说话干脆利落,答道:
“家人在外面玩耍,久不归来,兴许遇险了,大家都在等消息。”
大圣心下笑道:
“多亏撞上了俺老孙,让你们白白着急了。”
穿过三五处廊桥水榭,瞅看七八朵不败寒花,旋即到了客房门外。下人把屋子收拾整齐,大圣谢过进入房中。管家及丫鬟离去。
大圣门也不关便躺到床上,左一眼右一眼四处张望。
客房布置得甚是雅致,有把花鸟虫鱼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窗棂门框,有摆放着几个稀罕玩意的紫檀架子,门外小院有桃花含苞待放,有翠竹青葱茁壮,假山石桌,笼鸟画壁,真个是隆冬时节里藏着一片生机,十分舒适怡神。
脚步声响,庄丁急匆匆地端了饭菜进来,放下后又急匆匆地出去。大圣心血来潮,叫住问道:
“你家遇险的人回来了么?”
庄丁头也不回,答道:
“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冬天也不蛰伏的大蛇!难得一见!大家都赶着去看热闹。客人也赶紧去看看啊!”
一条蛇长到了这么大,都快要成了精了,还蛰伏什么呢?少见多怪罢了。
大圣心里琢磨:
“这几天要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既然人家说了是怪事,也不好故作清高置身事外,说不定到现场一惊一咋,或许更象普通的俗人。正所谓修人心养人性。”
忽闻肚子咕咕作响,乃匆匆吃过午饭,离开客房,循着来路走向大门。
忽见对面屋檐下有人走入长廊。其人穿着浅色云头背心,正是缪姝鸿。
缪姝鸿正在气头上,粉脸通红,走几步,跺一跺脚,径直走去内宅。大圣自顾自走自己的,二人擦肩而过。缪姝鸿在他后面向着四处大喊:
“雪瓶!雪瓶!雪瓶!!你在哪里?!回来磨墨,我要画画啦!”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原先在此候着的一干家主都散了,只有两个把门的护院往外探头探脑。大圣随着他们一起张望,问道:
“听说有条冬天也不睡觉的大蛇被打死了,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有个门子刚好从外面回来,满脸惶恐,唬道:
“大蛇?岂止是大!简直就是蛇的祖宗!邪门玩意谁敢让放在自家门前?!现在丢在晒谷的坪子里呢!”
农闲时节逢遇冰雪,按说村民都应该在家中取暖避寒,但现在没几个呆得住的,纷纷出门赶去晒谷坪看热闹。其人三三两两,一面匆匆行走,一面诚惶诚恐议论大蛇。大圣在这些人身后随行,片刻工夫来到村口。村口处本有一片被雪覆盖的开阔平坦的晒谷坪子,这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大圣钻进人堆,挤到最前面,见到那条已经死去的巨大森蚺。森蚺倒在血污之间,身上有七八处用打着活结的绳子绑着。绳圈貌赫然,显然是被一群人用担子挑过来的。
几个胆大的庄户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蹭蹭蹭”地跳到大蛇身上卖弄自己胆色,手中的刀叉往大蛇身上又戳又砍,笑嘻嘻地向众人招呼道:
“瞧瞧,不动吧!都说已经死了的,上来踩踩啊?!不干啊!嗨,你这胆小鬼。晚上山上的蛇要找大王,就到你家里去。”
有人突然暴叫起来:
“不要折腾了!快住手!”
说话的人一身猎户装扮。此人抢步上前,在谷坪看看蛇身,痛心疾首说道:
“你们怎么都这么外行?怎么能这样玩弄蛇呢?这多好的一身皮,你们就给砸出破窟窿来了??简直就是欺负蛇!简直就是不人道!这样一来怎么卖?!怎么卖?!等我来啊!!要是等我来,我必当先擒住蛇头,拿绳索穿过它两个鼻孔。喏,它这个鼻孔,完全可以伸手进去,穿绳打结不是难事,如此便可以拉扯着它,把它吊到老樟树下,再慢慢剥它的皮。只有这样,剥出的皮品相才好,价钱才高,卖出一张可以休养三两年了。唉,也不知道是谁这样胡闹,一开始就砸两窟窿出来。可惜可惜,废了,废了!”
众人哄笑不已。
这人是阎王面前充老鬼——不知天高地厚。这牛吹得也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能埋汰人,还显得自己多么的有能耐。大圣忍不住,存心要出他的丑,高声叫道:
“你会剥蛇皮,未必就敢把手伸到蛇的鼻孔里,要不你在死蛇身上试试。”
众人愕然,转瞬间一下子都叫起好来,接二连三鼓动那人去试。
那人看了大圣一眼,满不在乎,朝着硕大蛇头狠狠地连踢两脚,吆喝一声,卷起衣袖亮出双臂,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不认得你,你是从哪里来的?报上名来,一会必定叫你认得郭某的手段,须知我在这里的浑名叫做扑天雕,那也不是现编的。”
话音刚落,围观之众让出了一条道,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健壮结实,穿着短打紧身衣,外披青斗篷。大圣在缪家大宅时见过他一面。正欲逞强的扑天雕见状一声不吱乖乖退下。有人告诉大圣,这是一群缪家护院,领头的姓莫名强。
莫强咳了一声,朗声说道:
“缪老爷有话,要我传给大家。”
缪家势大,众人无敢不听,晒谷坪上一时鸦雀无声。莫强看看大蛇,继续说道:
“这条大蛇,名字叫做森蚺,此物生来体形硕大,异常毒辣凶狠,世上本来少见。这条长得如此这般的……巨大,而且在寒冬腊月不眠不休,是不是妖精,实在很难说得清楚。说起来这次它害的是我缪家,但是如果让它得逞了,过后未必不会再来村里吃人,好在有个外乡来的壮士把它打杀了,这也算是救了大家的性命。甚好!缪老爷吩咐,立刻掘坑深埋,以免死后成精,流毒害人。”
几个老太太老太爷颤颤巍巍上前,无一不是带了香烛纸钱的。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碎米圣水遍洒四周,焚香祷告,说是可以彻底驱除妖邪,保护牛涧村老少平安。
一些人眼神闪缩,躲在人缝的间隙,紧张地眨巴着眼睛似看不看,说是围观实则胆小如鼠,当听说这恐怖的大蛇兴许是妖精时,不由地害怕到了极点,颤抖着转身打道回府,晒谷场上闲人渐少。
原先上百号人围看热闹,最后只有二十几个壮汉跟着莫强留在谷坪。大圣向莫强招呼道:
“要把大蛇埋到哪里?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们帮帮手。”
莫强招手让他走上前来,赞许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外乡人都这么仗义!”
大圣故作懵懂:
“什么外乡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莫强道:
“我听说这条大蛇先前在山林里要吃人,恰好一个外乡男子及时出现把它打杀了。现在要掩埋蛇尸,本村人因为害怕大多散去,又是你这样的外乡人主动出来揽活。你说今天外乡人是不是都很仗义?”
大圣笑言:
“我在城里开店营生,应该算半个本地人。”
一弯腰和众壮丁担起蛇尸,吭哧吭哧走向村外。到了一座山下,有人问道:
“莫班头,这么大一片山岭,究竟要埋到哪里去哩?”
莫强往四周看了看,朝一处向阳的山腰指去,说道:
“就是那里了。缪老爷早就请了先生赶去看风水了,那里不是有几个人么?”
大圣插嘴道:
“我看这不是什么妖怪,爱埋哪里都行。先生爱编鬼话,专糊弄庄稼人。”
众人不以为然,有人说道:
“此言差矣,缪家读书人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信先生的话。缪老爷天天看老黄历,初一十五烧香祭拜的场面谁也比不过缪家。缪家一直以来顺风顺水富贵逼人,就是拜先生所赐。”
莫强附和道:
“这村里有土地庙,城里有城隍庙,还有什么寺院、道观、祠堂,遍布山野村舍,连皇上都要在宫里设坛祭拜天地,这不都是大家听了风水先生、天师先生的话做出来的?外乡人,我可不信你家里就没有听过先生的话——无论吉凶,你们凡事都能随心所欲?!”
话既然说了,就得圆回来。
大圣乃道:
“这条死蛇十分沉重,既摸得着又看得见,除了相貌凶恶些,实在看不出它与妖怪有何关系。其实所谓凶恶也只是丑陋,丑陋也不过是与我们不同罢了。要是它真的是妖怪,只要身子一卷再一铰,我们二十几个人也就粉身碎骨身首异处了。现在道路偏僻,正是妖怪下手的好时机哩。”
山边阴风嗖嗖,众人被他说得心里发毛,纷纷啐他,加快脚步,都只想早早地把蛇尸掩埋了,再让先生念咒做法驱除妖魅,以保无恙太平。
日暮时分,众人办完事回到缪家大宅。缪尽仁叫人在偏厅备好晚饭,和庄丁护院们一块吃用。大圣受邀和众人欢饮,没吃得两口,忽然眼角余光又见到浅色云头背心。不动声色瞅看一眼,但见缪姝鸿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进偏厅,倚靠在门边,满是娇嗔地看着自己。
“对谁犯花痴呢?”大圣心道。
莫强和大圣坐在一处,正相互劝酒,他瞅瞅小姐的眼神,又看看眼前卖画的外乡人,心说小姐可真是怪了,莫非两人之间有私不成?但小姐看似心性高傲,怎么会与不入流的商人勾连。乃借故提醒大圣,说道:
“我家小姐一个劲地只是看着你,莫非你们早就认识了?”
大圣坦然地看了看缪姝鸿,先自喝了一口汤,赞道:
“真不错!味道妙极了!”
而后笑吟吟答道:
“呵呵,你家三爷在我店里看画的时候见过她一面,不过初次见面没什么好说的。算不得认识。也就是今日午时才又见了她一次。我送画上门给他爹,你说她现在是不是要找我说话呢?”
未几,缪姝鸿看着大圣像是吃饱了的样子,果不其然地招了招手,让他出来。
大圣走到门边,微笑着等着问话。缪姝鸿的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的是早前那张纸卷,发话让他一路跟着。来到与偏厅一墙之隔的小花园处,大圣纳闷,说道:
“缪姑娘,有什么话要出来说的?不如你现在就说吧。”
缪姝鸿抿着嘴唇,看了看大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问道:
“听何管家说,你是吃午饭前来到这里的?”
缪姝鸿的声音宛似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儿,在潺潺流淌的山泉边饮后初啼,发出的声音清而不涩,鸣而不杂,沁人心脾。
大圣答道:
“姑娘说的不错,正是午后,我这回从杨美城踏雪而来,就要找你爹爹卖画给他哩。”
心里好像有一股温泉流过,缪姝鸿喜逐颜开,高兴道:
“冰天雪地里到牛涧村,只能走山涧边上的那条小路,你一定是从那儿过来的。”
大圣哪里料得到两地之间只有一条小路,这回他知道缪姝鸿要问什么话了,该怎么应对呢?似乎颇为棘手,他微微张开嘴巴,还没说话,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缪姝鸿把身后的纸卷拿出来,轻快地站到大圣身边。一缕清香钻入心怀,大圣恍恍然,竟有些陶醉了。纸卷在大圣面前被缓缓展开,缪姝鸿脸上飞起浅浅红晕,悠悠然地说话,吐气如兰:
“你看我画的这个人,就是他袖手飞出树枝,刺死了大蛇,才从大蛇嘴下救了我和我家人。那样的身手应该是盖世的武功,你说是吗?”
大圣看了一眼画像,怦然心动,忍不住凑近细看,忽然,伸手在脑袋上挠了又挠。
“太奇怪了!我那时候的变身真的是这样吗?”
不知不觉发出“诶——”的一声。
缪姝鸿在旁察言观色,心里已是小鹿乱撞,顾不得羞涩,明眸一闪,十分期待地问:
“莫不是先生见过这个人?!我找先生来,就是想问他的消息。”
想不到此女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还能够描画出来,若是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那可相当令人佩服!
大圣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淡淡地笑,有种戏谑的意味:
“这个人嘛,只是依稀见过,却又不敢断定是他。姑娘,你莫不是看上这小伙子了吧?”
看到画像,大圣立刻明白了缪姝鸿春情萌动的缘故。一早森蚺作怪的时候,他急于救人,仓促中变化成的乃是一个少年英雄的模样。从缪姝鸿的画像上看来,这少年长得极其的英俊昂然,连大圣自己都没有想到。
缪姝鸿少女情怀,又是在险境中得英雄相救,对相貌英俊的恩人动了春心实属人之常情。
“你笑什么?不许笑!”
缪姝鸿粉脸涨得通红,杏眼圆睁瞪着大圣,须臾又和颜悦色,说道:
“算了,你不知道缘故,我不怪你!这个人本来是要到这来找我爹爹的,是我说话不小心,惹恼了人家,又让他生气走了。我欠了人家的大恩大德,理应邀请他到家里来聊表谢意,人家却如风一样不见了,让我们缪家无从谢起。晌午时大伯就教训了我一顿,说要是找不到这个恩人,这笔良心债就算欠下来了,如此一来,缪家便会一直安心不下。”
果然不出所料!大圣点点头,张嘴噼里啪啦对缪家家风很是赞许了一通。为示郑重,他把画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故意说道:
“姑娘,你画的这个人究竟像不像啊?怎么我越看越觉得心里糊涂,刚才看着还依稀像是我在山坳里遇见的那个人,现在看久了却觉得没有见过他了,是不是你错画了自己臆想的人物出来?!”
缪姝鸿家境极好,既富且贵,自幼时起便有京都名师教授琴棋书画,浸淫多年,对自己临摹的功夫一向自负。她盯着大圣双眼,冷笑道:
“臆想的人物?你是不是觉得他太英俊了,都有点不像当今活生生的人物了是不是?我可是清楚地记得他的相貌,这幅画像和他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模一样,你要是真的没见过他也都罢了。我画什么的可都是像极了,就算做皇帝的老师都绰绰有余呢!哼!”
大圣侃侃而谈:
“如此说来你却是记得十分清楚的。嗯,那好,请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们这是萍水相逢,人言大恩不言报,人家行侠仗义,行踪不定,一定不会念着对你的恩德的。你不如跟他一样,把这事当作过眼云烟,再不要瞎想的好。顶多让你的父母放在心里,你落得自在,趁着年轻,还不必……还不必要你来传承缪家的家风,好吧?现在你把他画出来,有些多此一举了。”
“叫我忘恩负义?!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的日子很太平么?你就不会落难的么?你孤寂无援的时候也会这么想么?做人得感恩,难不成这也要我教你?我看你是一直以来都缺少家教……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想不到大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缪姝鸿觉得上次被泼冷茶的时候就应该骂上一顿出气。
大圣被连珠炮似地呛了几句,一时灰头土脸,说道:
“姑娘不要误会,我看这事怎么觉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我就是担心这幅画耽误了姑娘的功夫。”
缪姝鸿倒是担心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情思,又红了脸,辩道: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扯什么呢?!都跟你说了我家的门风——就算他没有音讯,我把这幅画像挂起来每日拜问,也算我缪家知恩图报。”
大圣心烦意乱,把画还给缪姝鸿,落荒而逃一般快步抢入花径,身不由己一回头,看见三丈开外缪姝鸿仍旧兀自看着那幅画,神情仍旧痴痴醉醉,乃禁不住又上前说道:
“缪姑娘,我可不想瞒你,我在村外确实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人,我原是想向他问路,他却行色匆匆,多次回头张望,我和他是瞬间擦身而过,想来我可以认得出他的地方,就只有他的背影了,凭这张画像,我是认不出来的。那人与我没有说话,我哪里会晓得他的什么消息?就算我们搭了腔,我也不见得会问人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只会问他牛涧村往哪里走。”
大圣心明眼亮,越看缪姝鸿就越认定了她是个情根深种的奇女子。人间自有七情六欲,凡夫俗子一生的命运,无论曲折通顺,贫贱富贵,其实都是挣脱不开的七情六欲所致,虽说命由天定,实则自取。他自从私下凡间后心智虽然闲散,但总算没有忘记告诫自己,不能恃强凌弱,更不能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毁掉人家前程。所以,当他明了缪姝鸿要寄情在那具空壳身上时,就有意扼制,赶紧把前后推说干净,不许她再深陷太虚。
缪姝鸿问不出结果,倒也知这原本就在情理之中,本想就此别去,但被大圣倒浇了一盆冷水,想着太无端,太没道理,所有懊恼便只冲大圣身上发泄。她撅着嘴,把画折起放入怀里,说道:
“你这人都没点记性,显然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名堂那种。不问你也罢,好在他和我爹相识,我可以等爹回来了再向人家致谢。”说完,眼神一瞅大圣,像老夫子一般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好似在说着:
“你真没用,就是一个大傻瓜!”
迈着轻盈的脚步,缪姝鸿走开了。余香随流风,袅袅消逝。
大圣怅然若失,无趣地转往客房。一路上想到了那时自己尚未变身就提起了缪尽毅的名字,还说了要到人家家里做客,这两个都错了,错实在离谱,实在太不可饶恕。如若打死大蛇后立即隐身起来,嘴里不嘣半个字,岂不是便没有了后面的周折?按现在的情形,过两天缪尽毅回来了,一旦说起和画上的人素未谋面从不认识,缪姝鸿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思。
大圣思前想后,走过了自己的客房犹自不觉,再抬眼时发现来到了一座拱门之下。忽听见几米外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仔细一看,冤家路窄,竟然又看见了那件浅色云头背心。
大圣唰地紧挨墙壁,打算摄手摄脚原路退回,但他耳尖,依旧能够听得到那宛若百灵鸟似的声音:
“我说你这个人哪,老天爷对你可不吝啬,让你有一身能够救人的武艺,也让你有一番俊俏的相貌,可惜怎么就给了你这般窄小的器量呢?你走得这般的快,就算我说自己错了,你也对我不理不睬,叫我到时如何向爹爹解释呀?他们总说缪家是读圣贤书的,知书达礼,得人点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你可不要让我做那对不起缪家的事啊!”
大圣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双手慢慢攀上墙头,鬼鬼祟祟地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庭廊下,缪姝鸿把画像摆在栏杆上,伸出手指,画画般地照着画像的边幅比划来比划去。庭廊下一盏红灯。大圣清清楚楚地看到,彤彤灯影之下,缪姝鸿眼中脉脉含情,流露绵绵不尽的相思。
大圣不由地头皮发麻,心下发慌,松开手跌下墙,恨恨地扭头便走,连连惊叹:
“不得了了!这女子可是动了真心了!啧啧啧,哎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一夜,大圣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觉得现在这床被子比平时重了很多,掀开被子迷了一会眼,又觉得有些寒冷,睁眼看看窗户,那窗户早已关得严严实实,索性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趴着睡,又觉得闷得慌。看到桌子上有水壶,想起里面盛着水,起来喝了两口,冷水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可是明明是大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啊!他又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口钟似的坐在床上,却又身子摇摇晃晃,这回像是暴风里的吊钟了。他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最后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外边传来几声鸡啼狗吠,又把他从浅睡中惊醒。
即便天神神勇功高,也有近情情怯的一刻。
折腾了一宿,直到天亮,大圣几乎没得好好睡上一觉。仆人送早饭过来的时候,在外面把门敲了四五遍。他虽听见,但懒得起来,蒙着头装作不知。过了半个时辰,那仆人又来,这时大圣刚好把门打开,看见佣人,瞪着乌黑的眼圈指了指对面画壁问道:
“墙那边是什么地方?谁在那嬉戏?我听着有些吵杂。”
仆人看看他不眠的睡眼,进来把早上的餐点逐一摆到桌上,忍着笑答道:
“缪家的小孩儿都在那里玩耍。先生没睡好吧?是吵到先生了吗?”
大圣勉强笑道:
“不吵不吵,童趣可爱。”
喧哗的孩儿跳得越发欢快,地面上被跺得咚咚作响。大圣寻思没法补觉了,还不如出去走走,囫囵吃些东西,走出客房,走到画壁背面,看见了那些孩童。
孩童都有丫环带着。孩童在一起戏耍,丫环也乐得坐在一边嗑瓜子闲聊。见到大圣走来,丫环给了个笑脸,之后仍是自顾自攀谈。大圣看着孩童嬉戏,百无聊赖。
孩童吵吵嚷嚷,拿了一些石子往石壁上砸。石壁上画了一个圈,比划谁能砸到圈子里。墙下是一个沙池。看来是缪家专门开辟出来给孩儿们玩耍的地方,大圣头日救下的婴童也在其中。
婴童见到大圣,欢快地跑上来,缠住大圣,大圣只得陪他一块玩耍。
许久,缪府女眷过来。
大娘看了看大圣,问他道:
“你就是卖画的孙老板?!”
“正是小可!夫人,你可好啊!”
大娘点点头,看着众女说道:
“还是年轻的好。天那么冷,我们几乎都足不出户了,你还有闲心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依仗的不就是年轻力壮么?”
大圣笑道:
“夫人说笑喽,我为两顿米钱,不得不挨这一身冻。”
“你把古董拿来买卖,前无古人,第一家生意,还会缺两顿饭的钱?这样的话我不信。不过,现在的天是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婴童躲到大圣身后,一个劲扯住大圣,不让任何人抱。大圣尴尬,要把婴童往来牵他的人怀里送。婴童急了,抱住大圣大腿大哭起来,声音极尽凄惨可怜。大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谁也拿这孩儿没有办法。
大圣只好自己把婴童抱了起来,附耳柔声细气劝慰,好话说尽,婴童只是拍着大圣后背叫嚷:
“去玩,去玩。”
大圣皱皱眉,对众妇笑道:
“这孩儿跟我亲咯,我带他在院里走走如何?”
孩子的娘无奈,交代一声好生看管,随众人一同离去。
大圣把小孩一路抱着,做了几个猴科的怪脸,终于逗乐孩子。孩儿面色红润天真可爱,与被森蚺卷着的时候判若两人。大圣问道:
“小娃娃想去哪里玩?叔叔带你去。”
小孩自顾掐着手指玩,眼皮也不抬一下,说道:
“花,花,就看花嘛!”
大圣笑话道:
“你这个顽童,小小就爱看花,长大了不要做个花心大萝卜才好。”
他想起昨日变成白鹤在空中盘旋时,曾见缪家宅院内有一大丛桃花盛开,花期竟比山上的那些要早得多了,可谓奇观,于是寻思路径,往花丛走去。
隔着几幅院墙,远远就看见一棵粗壮繁茂的桃树。此树高如七层浮屠,亭亭如盖。树上繁花锦簇桃红斑驳。冷风一吹,扬扬撒撒落下花瓣,满是清香扑鼻。
这便是在天上往下看见到的桃花丛。大圣走进桃树所在的院落,发现树下不远犹有房舍——这一处竟然十分宽敞,而且地面与其他地方不同,皆是青石板铺就。苔痕阶上绿,明显是经历了久远的年月,颇有古朴格调。
大圣闲雅的走着,踏着坠落在石板上的花瓣,一面欣赏桃树,一面在心里赞道:
“蟠桃园里桃树繁多,也没有一棵长得像它这般高大繁茂,此般禅意盎然,堪称人间仙境。”
婴童从大圣身上挣脱下来,也不再赖着大圣了,自己坐在桃树的围护上捡花瓣儿玩耍,大圣围着桃树转了一圈,见到桃树上上下下长满了青苔,乃自言自语说道:
“这样大的老树,不知结的果有没有蟠桃园的大个。”
不曾想居然有人向他答腔,声音有如百灵鸟似的水灵:
“你看它的花开得红彤彤的,像天上的火云一样,对不?你是不知道,这棵树只会开花不会结果,多少年了,历来如此,便是我爷爷的爷爷也都没见过它结的果子!”
大圣心动,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缪姝鸿从院落里的屋子走了出来。其面容妩媚,肌肤白里透红胜似树上的桃花。大圣施礼,说道:
“原来这里是姑娘的香闺,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别致,我只说带小孩儿进来赏花玩儿,没想到打扰了。恕我冒昧。”
缪姝鸿走到大圣跟前,耸耸肩说道:
“也不是什么香闺了。我只在这里住十天半月,几年回来一次,和这里的人都不太熟悉,爹爹又办事去了……哎,小孩儿是不是老缠着你?”
一阵清香扑鼻,原来缪姝鸿身上的香味和满树桃花的味儿一模一样。大圣向摆弄花瓣的小孩儿看了一眼,微笑道:
“没有的事。你看,他现在不吵不闹,乖得很啊!”
缪姝鸿少女情怀,对救下自己的美男子一见钟情,想着大圣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曾经照面而过,总以为能从大圣口中得到那美男子的更多消息。
这时她又眨眨眼睛,动着心思试问:
“昨天下午,我画好了画就去找过你一次,他们说你看热闹去了。你不怕那条蛇么?”
“这个,这个嘛,我做的是古董生意,有时要大胆一些,深入险境才能找得到好宝贝么。这么多年了,练出来的。”
“哦,练出来的,有道理!那么你说,要把这么大的树枝在那条大蛇身上砸出这么大的窟窿那得练上多久啊?”
缪姝鸿说着,一面装着心不在焉地比划树枝的大小,一面不动声色暗地观察大圣表情。
“呵呵,抱歉啊,姑娘!你要问我这胆子是怎么练的呢,我还能说上两句,练武练力,和练胆子不太像一回事,我实在回答不了。”
“你不是说深入险境的吗?那你岂能不习武?没有武功,你怎么敢身入险境?”
缪姝鸿连声追问,目露挑衅。
“让姑娘见笑了,我有胆子足矣,真要到险境寻找宝贝,自会有一些会武功的同行一起去的,我沾他们的光,呵呵。”
“咦,我见你说不懂不知不会的时候都挺干脆,挺有理的。实在叫人家再没有办法问你了。”
缪姝鸿叹了口气,似乎认栽了。
她大大方方打量起眼前这位古董店老板。大圣的长相其实其貌不扬,不过眼神锐利,骨骼铮铮,面上常常挂着似笑非笑面容。
心随意转,顷刻间,所想脱口而出:
“人人都说无商不奸,你要把古董卖个好价钱,嘴巴总要油滑吧?!总是这样的油滑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嫂子说谎话呢?”
大圣猝不及防,迟疑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的古董生意做得可不算好的,或许就是因为嘴巴不够油滑,未能和你爹当场交易,才要在大雪天里出来送画上门。”
“哦!那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啊?”
“这个嘛,出家人不……”
“出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举头三尺有神灵,不管是出家人还是荤俗人都不能说谎,就这么个意思。”
“我不管!你回答我,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
大圣有些窘迫。
“呵呵,姑娘,对家里人怎么可以说谎话呢?人人都说,做了夫妻,两个人就应该相亲相爱,坦诚相见。”
“听你的意思,你是从没有对你妻子说过谎了。你敢发誓吗?!”
此女简直太过莫名其妙!
“姑娘,我只是来你家卖画,你这样说话是不是不合适?!对你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正事!”
缪姝鸿继续说道:
“这棵桃树据传生长了上千年,它从不结果。因为从不结果所以颇有灵验。缪家祖祖辈辈都知道,在树下打诳说谎会有报应。今天你要是敢在这里发誓,说自己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谎话,而且以后也不会说,我就相信你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到时我自会让爹爹多给你些银两,买你的画。”
“嗨!姑娘你怎么可以……”
大圣不由地闭上嘴巴。
这一刻,缪姝鸿似笑非笑,冬日暖阳穿过桃树的重重叶脉,洒落在她身上,一时艳光夺目,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心无旁骛。
大圣心肠变软,后退一步,说道:
“姑娘,你以为我成家立业了?嗨,其实我都还没有娶亲,哪里会有对妻子说的谎话!”
缪姝鸿傻了眼,伸出手,指了指大圣,犹犹豫豫地说道: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你,你看起来比较老了哦!”
大圣哈哈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是真的老!你不是说在这棵桃树下撒谎会有报应的吗?我岂敢凭空去说自己有妻子啊。”
缪姝鸿脸上一阵绯红,脑筋飞转,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怎么应对,乃理直气壮的说道:
“就算你是老实人了,不过你干嘛不承认自己记得我那救命恩人的相貌?他可是救了我和伯舅爷的性命的,我们缪家想要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你怎么不愿行个方便?藏着掖着人家的消息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你,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
她的大眼儿一瞪,留下一句话,飞也似的从大圣身旁溜走:
“不理你了,我自己玩儿去了。”
大圣目瞪口呆。
缪姝鸿的亮丽倩影如风一样消失。小孩儿天真烂漫,把花瓣聚拢了又抛起,然后再聚拢再抛起,口中咿咿呀呀,像在唱着儿歌。
大圣轻轻叹了一口气。满地桃花甚是刺眼,他走到墙下拿起扫帚,绕着树干扫起花瓣来,一面打扫一面默念: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扫得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清风袭来,树上又有成片的桃花落下,纷纷扬扬,覆满一地。
分明打扫了,看着又何曾打扫过?哪里有曾经打扫过的迹象?大圣仰头瞻望,目光穿透傲然怒放的桃花,穿透茂盛的枝叶,穿透清风流云,直达琼宫。
一时间,大圣似乎看到了凌霄宝殿里的众仙子正在莺歌燕舞把酒言欢,也似乎看到了云蒸霞蔚里佛祖无边的庄严宝相。未几,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霎那间山摇地动,尘土遮天蔽日,一条写着“唵、嘛、呢、叭、咪、吽”的金字帖子飘然而过,师父唐三藏蓬头垢面,撩起袈裟遮挡双目——分明是唐三藏在五指山救他出来的情景。
大圣视线模糊了,发出呓语,连称:
“师父!师父!”
师父却在他身上一拍,说道:
“口渴,要喝水,要喝水哩!”
大圣揉揉眼睛,不见师父,眼前只有小孩儿。
原来是自己犯迷糊,走了神。料想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大圣对小孩儿笑了笑,轻轻牵着小孩儿,徐徐踱步,满是疑惑地看了又看这棵古老的桃树,走出院子。
大圣把小孩儿交给大人,走出缪宅,村里村外四处游逛,傍晚时分转回缪家。腊月隆冬时节,路上只有极少的行人。大圣沿着缪家大院的高墙绕行。
夜暮降临,天色昏暗,一股甜香沁入心脾。
大圣停下脚步,静静站着,哑然失笑,心里说道:
“这个缪姑娘,究竟要搞什么鬼?”
人影掠动,一个黑衣蒙面人飘然落在他的面前。此人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咄咄逼人,一声不吭,抬手就是一记黑虎掏心,直取大圣前胸。
大圣心思飞速旋转——这不是缪家的千金大小姐!!
“哎呀!”
大圣像是刹不住脚步,迎面撞了上去。
“嗙”地一声,古董店老板哼都没哼一下,直接被打出三丈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蒙面人似乎没有料到,吓了一跳,匆忙间将身一纵,跃回到高墙里面。
缪姝鸿正在此处等着他。
他对缪姝鸿焦急地说道:
“大小姐,咱们这回玩大了。这厮直接撞上我的拳头,我来不及收手。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此人从地上拾起一套衣服,三下五除二穿到身上,严实的罩住了夜行服,扯下蒙面黑布,露出本来面目,却是护院班头莫强。
缪姝鸿吓坏了,看着莫强火急火燎赶往门外,脑袋乱成一锅粥,担心得要死,也跟着走在后面。
她对救命恩人一直念念不忘,白日里想了大半天,觉得古董店老板的话大有问题,什么叫做在村外问路?什么叫做只和唯一的一个人打过照面?什么叫做救命恩人和他来不及说话?那他是怎么样找到来路的呢?说不清楚的话,一定有古怪。
遂找到护院莫强,央求莫强去试一试孙醒到底会不会武功。会功夫的话就证明此人在桃树下说了假话,这就证明他所有的答话都存在撒谎的可能,而这可以证明他应该知道救命恩人的消息。兴许救命恩人高风亮节,指路的同时交代过孙醒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
两个冒失鬼慌慌张张地出了大门,赶到打伤人的地方一看,躺在地上的人哼哼唧唧的坐起来,口中不清不楚的叫道:
“谁?是,是谁?打我的?谁?出来啊?暗地里伤人算什么好汉?我们比划比划!”
莫强“咦”的一声,伸手拦住缪姝鸿,小声说道:
“这是村里的猎户扑天雕在说话!难道我看错人了?!”
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莫强拍拍那厮,问道:
“有人打了你了?能不能起来说话?”
扑天雕认得莫强,喷着满嘴酒气诉道:
“我一路喝着酒,不知怎么来到这里了,稀里糊涂挨了人家一拳,打得我心口好痛。好像流血了。”
他伸手进怀,触碰流血的地方,拿出一个滴漏着酒的皮囊。
莫强抢过皮囊,发现皮囊被打得爆裂开来。原来不是流血,而是酒洒了。
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万幸!”
冷不丁听到有人在一旁说道:
“莫班头,你怎么和缪小姐在这里呐?开饭没有啊?我们还像昨夜一样喝酒耍去?”
并不陌生的声音把缪姝鸿和莫强都吓了一跳。二人回头,看到那人穿戴整齐,铁骨铮铮,正是古董店老板孙醒。
奇哉怪也!缪姝鸿和莫强面面相觑。
用罢晚饭,大圣默然面对窗棂四壁。这两日心绪不宁,兼且等人的时光难磨,实在无聊,郁闷中他从画匣里取出《月夜饮马图》,放在灯下赏鉴。
大圣这次赏鉴,不同以往,虽不识丹青,也看得极其细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画上每一处景物,蓦然发现画中依稀有个看似熟悉的身影。画中人穿着乌溜溜的黑皂衣,头上戗金冠裹着花白头发,面对着大圣正在溪水边濯脚。
画中人这身穿戴,正和昨日在牛涧村外给大圣指路的老道一模一样。即便手上没有拂尘,但在一旁低头饮水的骏马轻摆的尾巴,不正像一杆拂尘么?画师把画中人的面貌画得浓重,几乎就是大圣初见老道时的感觉。大圣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
“画上的小溪指不定就是此刻山坳里冰封的溪涧,老道说的白云观或许就是缪家女眷说的道观,一幅百多年前的古画,画中静物真实存在不足为奇,奇的是老道,竟然活到了今日。可惜一早没用火眼金睛看他端倪。这厮一定不是普通人!”
一个不普通的人断言自己和牛涧村有一段末世情缘,大圣揣摩道:
“如此巧合,难道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不!我要找到他追问因果,由他那里开始,也要由他那里结束!”
大圣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次日醒来神清气爽。用过早饭,打听到白云观的所在,告知管家,出门走向密林深处。
仿佛冥冥中注定,大圣这边出门不久,缪姝鸿带了丫环雪瓶,由两个护院跟着,一行四人也出了缪家大宅。她们的目的,也是去往白云观。
山间道路窄而不平,弯道一个接一个。缪姝鸿走在最前,偶尔停下来等身后的人赶上。寒风吹得青丝凌乱,她轻轻拨弄,忐忑地问雪瓶:
“老道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能未卜先知吗?他会不会给我解签啊?要是他不理不睬,我这一趟就白给冷风吹了,是不是啊?”
雪瓶颇为无奈,呵了两口暖气,说道:
“大小姐,这些都是村里人传说的,平时大家都是听着玩儿,没有当过真的。要不是你问我,我几乎就忘了白云观还有这样一个道士。现在你这样问我,我可答不上来。”
缪姝鸿看看赶上来的两个护院,说道:
“你们不吱声,也不懂吗?”
两个护院摇摇头。其中一个笑着说道:
“我们比雪瓶姐还要晚进缪家大宅的大门,雪瓶姐不知,我们更不晓得了。”
缪姝鸿“哼”地一声,又问道:
“缪家没少给白云观香油钱吧!”
雪瓶回答得干脆:
“每次初一十五,大娘带着我们一大帮人去祭拜祷告,从来不会空手。白云观不是大道观,大娘她们每人每次给得几百文铜钱,一个月下来,白云观也净得三四两银子。”
缪姝鸿说道:
“这里的田地都是缪家产业,说起来白云观也是靠着缪家才撑到现在。我要是问他,他总该给几分薄面吧!对啊,他和缪家的关系应该是好得很的那种吧?”
雪瓶答道:
“白云观和缪家的关系当然好了,只是他不是白云观的主事,不见得会像主事那样对缪家恭恭敬敬。嗯,好像他只候见过大爷,连二爷三爷都不怎么理睬,但凡有事,都是大爷去和他商议。商议的时候,旁人是不得见的。”
“吃着缪家的供养,居然还敢这样倨傲!这老道士还真是牛鼻子道士!”
白云观距离牛涧村不远,一行人说说停停,进入深山没多久,便见到掩映于竹林中的白云观。
借助山形,缪姝鸿得以从高处瞻望白云观。白云观内,一个牌楼,两重院墙,三进厅堂,四扇大门,五座假山,六幢房屋,七口池塘,八座凉亭,九曲巷道;进得观内又另有一番景致:山环水抱,天泉棠荫,风追鹤影,兰花独秀,不畏严寒,有如世外洞天。
这一日不是初一十五,天寒地冻,十里八乡信众来的不多。道士打扫了积雪,此刻大都在殿堂内蒲团上打坐悟道。整个道观鸦雀无声,有的是袅袅香烟,显得冷冷清清。内中只有一个闲人,长得其貌不扬,眼神锐利,骨骼铮铮,正在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大圣比缪姝鸿早一步进到白云观里。
他装作游客闲逛,逐一去看每一个道士的身形相貌,心中暗想:
“我以养人性修人心为先,屡屡劝勉自己不得滥用法力,那天若是一早用了火眼金睛的神技,自然当时就认出这个老人精来了。奈何奈何呀!老道士知晓先机,洞悉悠远,怕是天上哪位神仙在凡间私收的徒弟,得到真传,故而知道我的将来过往,又不肯明说,对我打埋伏咯。唉!他不是真神的徒子徒孙便就罢了,要真的是,我和他还怎么好说话?我和八戒下凡厮混的事会不会就此到头了?如若不是的话,这些天所有的疑窦,我倒还是可以问一问他。”
大圣于大堂中搜寻,未几断定黑衣白发的灵渊子不在此处,踱步走到堂内明亮之地,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有一排青砖瓦房,瞧着像是道士平日起居之所。略一思索,找了个僻静处,摇身变成一只冻不死的蜜蜂,或沿着瓦房屋檐,或在覆盖着积雪的蒺藜花草上嗡嗡飞舞。每到一处房舍,便飞上去贴着窗户转上一圈,不见老道,又往前再飞。不知不觉中,大圣蓦地发现,缪姝鸿等人在一间厅堂拦住两个道长,向他们问话。
两个道长中有一个正是白云观主事。主事看向缪姝鸿,那容貌令他惊为天人,心里蹦蹦跳,赶紧低头作揖,不敢再看。再看就冒昧了,就亵渎神仙了。
主事低声说道:
“请小姐到厢房小坐,鄙道在观中备有茶水点心,可以慢用。”
缪姝鸿这两年出落得越发标致,屡屡有人见到她后发呆走神丧魂失魄。她见多不怪,安然说道:
“道长,我也不想在白云观打扰太久,只要在你这里抽一支签,占卜前程,有劳你们解释。”
主事含着笑,恭恭敬敬把缪姝鸿引到偏房。房中有两个年轻道士闲坐发呆,主事进来后对二人摆摆手。二人连忙起来,稽首行礼。
占卜伊始,缪姝鸿尊听主事所说,拜倒在神像之下,凝思冥想。她面上微红,胸口一起一伏有如小鹿乱撞。须臾,拿起筒子摇晃一阵,筒子“啪”的掉出一只签。
缪姝鸿迟疑,双手抱定筒子一动不动,似乎忘了下一步。雪瓶掩嘴而笑,上前拾起命签,交给在一旁端坐的主事道人。本来主事道人对所有签词都记得十分清楚,为了表示对缪家人的重视,这回也拿起课本翻了翻,要照书读出签词。众人听他念道:
“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
念毕,主事眯起眼,煞有介事想了一阵,睁开眼,就要解释签词。缪姝鸿忽然站起来,上前把签抢到手中,自己看着课本把签词又念了一遍,宛然一笑,说道:
“道长,你这白云观不是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么?听说是个活神仙,怎么没瞧见他?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想让他来解释这四句话。”
“无量寿佛!”
良久,主事讪讪一笑,望向门外,作揖说道:
“实不相瞒,小姐说的乃是我家师叔祖。可是这位师叔祖脾气古怪,平日只会参禅打坐,静心修道,我在白云观多年,还没见过他给谁解签释迷,小姐要他出来,只怕有些勉为其难!要说解签,其实签上隐喻的那些话,任凭是谁都是一样的解法。”
缪姝鸿撅起嘴,说道:
“道长,若是你家师叔祖告诉过你,让你对我们缪家人一概勉为其难,我们也只好回去了。只是你这位师叔祖,还有白云观,都与我们缪家渊源深长,他会连我一面都不见就说勉为其难么?!但若是道长自己觉得勉为其难,难请得动师叔祖,小女子还请道长指明,师叔祖在哪一间屋子里修行,让小女子自己来勉为其难吧!如果你家师叔祖本来就不会解签,小女子没话可说,自然就回去了。”
她悠然站到门边,又道:
“道长,我知道你师叔祖的本事,比解签神奇多了,我说得可对吧?”
这时,冻不死的蜜蜂突然出现在主事面前,嗡嗡嗡地飞,来回绕圈子,主事嫌碍眼,伸手驱赶。嘤地一声,蜜蜂落在他的嘴角,狠狠地叮了一口。主事吃痛,捂着嘴哎呀呀叫唤。虽是捂住了嘴,却捂不住脸面上扯眉拉筋,两个年轻道士见了,忍不住掩嘴偷笑。
缪姝鸿上前,伸手往主事脸上扇风,忍俊不禁,接连问道:
“道长,这么冷的天还飞出来蜇人的蜂是什么蜂?怪事啊!它是不是从你师叔祖房里飞出来的?是不是你师叔祖怪你拖拖拉拉不肯带我们去见他,特意让它过来给我们引路呀?”
蜇人后蜜蜂落在房梁上,听到缪姝鸿说的话,嗡嗡嗡地飞到门口转了一圈,飞出去,再飞回来,又转一圈。
心有灵犀一点通,缪姝鸿高兴地说道:
“哎,道长你看,它听得懂我的说话,叫我随它去呢!”
主事道人疼得钻心,龇牙咧嘴的,一面呻吟,一面寻思,要是由着缪姝鸿去吧,师叔祖必会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何必做这恶人。挥挥手,让一个道人上来,往后山指了指,让去给缪姝鸿带路——主事疼得话也不想说了。
冻不死的蜜蜂嗡嗡嗡地跟在一行人身后,一面扇着翅膀,一面寻思:
“缪姝鸿摇出的这支签是算姻缘的。此女情窦初开,八成是对俺老孙日前那身变相一见钟情了。现在正好赶去听听人精老道做何解释!当然,还得问问他,那天说的的谶语究竟是怎么回事——和逃字有甚深渊源——简直就是信口开河!呵呵,老孙铁定能够不近女色,让她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点破事搅得俺老孙这两天恍恍惚惚,过得就跟做梦一样。”
白云观傍山而建,坡路曲折,众人穿过几处房舍亭台,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在一排藤草修葺成的篱笆墙前,带路的道士恭恭敬敬地打开一扇竹门。竹门里是一个小院,院里有几间房舍。道士往里面张望,须臾,站到一旁让出路来,说道:
“这个时候老道长应该是在里面的房子内闭目静养,你们进到院子里等着吧!记得轻些走动。老道长修心一结,自然会出来打拳热身。你们见了他,要问什么打开天窗问了就是,要是有缘他就回答你们了,要是不回答,你们也只好赶快下山得了。”
缪姝鸿乃走入小院。
两个护院在外边等,雪瓶随着小姐进了院子。院中有张竹子做的躺椅。小姐从出家门到现在,只是跪在地上求签的时候稍事休息过,其余时间不是走就是站,应该挺累了,雪瓶掏出手帕上前把躺椅拭擦一遍,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不知这下要等多久,您先坐着吧。”
缪姝鸿兴致高张,哪里有累的感觉。她好奇老道士是怎么静养的,遂径直走过躺椅,走到门前要悄悄往里张望,不想听见一声咳嗽,随即竹帘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皂衣,满头俱是白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其人默然恬淡,目不斜视,就像院里没有别人。
老道士面容矍铄,红如重枣,手持一杆清扫宇宙的黄玉拂尘。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来,心里赞道:
“好一派仙风道骨!”
缪姝鸿脚步轻盈,快步走到老道士面前,挡着去路行了个万福,清甜地说道:
“老道长,小女子从牛涧村来,这边厢有礼了。”
老道愕然站住。雪瓶也过来行了个万福,礼毕站在缪姝鸿身后。
老道士的脾气果然有些古怪,见到去路被挡,二话不说,扭头便转过一边,自顾走了两步,正好是院子中央,咳了两声清清嗓门,半蹲在地,左脚前移,手中拂尘向前挥出,摆了一个起势,唤做仙人指路。
老道士打拳练身,概不理人。缪姝鸿端坐椅上观看。良久,雪瓶在她耳边嘀咕道:
“小姐,老道人这样拿架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说上话啊?”
缪姝鸿何尝不急,忽想起领路道士所说,乃站起来,故意围着老道士慢慢地转起了圈子,一边想一边念出那四句签词:
“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
她明眸善睐,望着老道士,恳切说道:
“老道长,您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而我只是俗世间一个愚钝不清的小女子,我这两天神思倦怠,心事重重,刚刚还在前面偏殿摇出了这样一支签,读来读去不能明白,心里边十分疑惑,现在冒昧叨扰,恳请老神仙为小女子指点迷津。万望不吝赐教。”
老道士依旧不理不睬,照旧凝神静气自顾自地打了一路又一路的养身拳。良久面色一片红润,乃吐纳安神,收功大吉。须臾走到几株花草跟前仔细查看,拿起一根细长树枝,把腐烂的落叶一点点的拨弄出来,竟把二女当作透明的空气一般。
雪瓶索然无味看了老道半天,再也沉不住气,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老道长的怪癖名声和村里传的真是一样,不如我们转回去问回那个主事道人,摇签解签又不会一语成谶,听他随便说说便行了吧,不一定做得真的!”
缪姝鸿摆摆手,捡根枯枝,学着老道的样子在花草丛中拨弄落叶,侃侃而谈,说话的腔调就像平常和熟人聊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朵儿还在的时候,芬芳娇艳,娇嫩欲滴,大家止不住地夸它美不胜收,春情无限,却没有谁看到它有着一颗生命永恒的内心。只有在它枯萎了,凋零了,和泥土融合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它又给后来生长的种子花草输送养料,这便显出了它的菩萨心肠。人也一样。万物有爱,才能永恒。老人家,我说的对不对呢?”
老道士翻开一张叶子,自言自语说道:
“你个奇怪东西,怎么孤零零地躲在这里?这里既不是温泉,也不是暖炉,离了群,还能挨过冬天的蜜蜂有几个?”摇头慨叹,“唉,你这厮就快要堕入无间轮回了!出来吧,赶紧回到你自己的地方。”
他用细长的树枝在花草丛下扒拉,一只蜜蜂被赶了出来。这只蜜蜂腻腻嗡嗡,绕着圈飞,不愿离开院子,在屋子门板上停下来落脚。缪姝鸿不明白其中巧妙,接着老道话茬说道:
“生命力旺盛的蜜蜂,总以为自己顽强,实际上因为天寒地冻,这时已经难寻蜜源。如果它一直找不到蜜源,也宁愿在外面冻死,因为它没有面目再回窝里去了。据说,有的善人会因此在蜜蜂经常出现的地方丢洒现成的蜜糖,让它带回去救一窝子老小。”
老道士闻言,忽而呆怔,似乎心有所思。缪姝鸿眼尖,左右手交错,行了一个大礼,说道:
“小女子姓缪,是牛涧村缪家侄女,家父缪尽毅。日前得知缪家和白云观素有几分渊源。今番初次来见道长,仓促行事礼数不周,当请老人家见谅。”
老道士放下细长树枝,上下打量缪姝鸿,终于说话道:
“缪家?我只知道缪家有棵不会结果的桃树。什么缪尽毅?贫道不懂!说之何宜?”
缪姝鸿笑得像凌寒独开的鲜花,高兴道:
“哎呀!老人家,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那棵大树下的屋子里呢!每天早上,一把门打开,就能够看到那棵奇怪的桃树了。它的花朵儿开得一簇一簇的,一簇接着一簇,一簇压着一簇,桃红把整个天都遮蔽了。冷风儿一吹,片片花朵儿飘落下来,把长着青苔的地面都铺满了,细细碎碎,重重叠叠,有时吹地蹚风,地上的花瓣儿打着旋向上飘起。落下的桃花,飘起的桃花,参差交错,几许亮色从树的缝隙洒下,大桃树上上下下洋溢着奇幻的光芒……好美啊!我来了之后不许他们打扫院子,任凭落花起起落落,我自己就跟住在仙境里面一样。”
思绪飞扬,缪姝鸿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像是数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满怀憧憬,绘声绘色。
老道人微微一笑,笑容却转瞬即逝,在众人目光中,他转身回房,竹帘掀起又落下,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姑娘,赶快走了吧。贫道还有功课要做。”
缪姝鸿不敢贸然进入卧房,她跟上两步,鼓足了勇气,在竹帘外欠着身子柔声说道:
“老人家,前两日小女子带着小孩儿到村外看桃花,险些被一条叫做森蚺的蛇怪卷去吃了,万分危急之际,幸好有个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及时出现,出手相救,小女子和亲戚才苟存了性命。事情过去已经两天了,小女子一直心潮不定,对救命恩人难以相忘,思前想后无所适从,所以专程赶来白云观,拜问前路姻缘。俗话说禅修之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我更听闻老人家本领神奇,可以未卜先知,想得到老人家的金口玉言,指点一二,此后断断不敢再来叨扰。”
她在门帘外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老道士半句答话。良久,转头看看雪瓶,无可奈何摇了摇头,雪瓶抬手指了指竹帘,又指了指院落门口,问她究竟是硬闯进去还是离开。
缪姝鸿默默无语,心里却道:
“看来终究白走一趟。”
她略略欠着身子,把脸贴近竹帘,打算向老道人辞行。透过竹帘缝隙,她看见房中正对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座玉镜台。玉镜台古色古香,精致典雅,镜面光洁如新,熠熠生辉,依稀映照出自己在门外向里张望的模样。
冻不死的蜜蜂落在高处,一直观望院中动静。它责怪老道不近情理,并且自命清高:
“牛鼻子老儿太可恶!太岂有此理!那日在山间见我快言快语信口开河,今日怎么会变得金口难开惜字如金?想来这个道观里的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刚才主事道士吃了苦头才肯指路,乃是接过了长辈遗风一脉相承的,那么对这个师叔祖也一定要如法炮制了,给他身上蜇上一蜇,他才肯老老实实回答问话呢。只是不知这回蜇他哪里好些?”
扑愣着双翅,打了一个圈飞到缪姝鸿前面,趴在竹帘上,想找一条大点的缝隙钻进屋内。
蜜蜂就在面前,近在咫尺。缪姝鸿奇怪了,心说这只蜜蜂真是有趣,说不定就是蜇了主事道人的那一只。甫一走神,竟不怕蜂蜇,也忘了辞行,痴痴地凑近了竹帘,要瞧这只蜜蜂是怎么样钻进屋里的。不想屋里突然柔光粼粼,像是正在发生奇异景象。她和蜜蜂都情不自禁地往里看,都看到那光从玉镜台的镜子里闪射出来。镜面有一幕景象,婀娜绮丽如梦似真——这景象竟把缪姝鸿和蜜蜂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镜外有个缪姝鸿,镜里有个缪姝鸿,镜里除了缪姝鸿,还有一个铁骨铮铮,凛然气傲的美男子。二人眉目传情相依相偎。
镜子里的男子正是日思夜想的救命恩人!缪姝鸿抑制不住,啊呀叫了一声,猛然挺起腰枝,抬手一把甩开竹帘。激荡的竹帘猛甩,蜜蜂被弹到一边。
缪姝鸿闯进房内,直冲到玉镜台前,立时傻眼!
此时此刻,玉镜台里只有自己孤孤单单的身影,哪里有什么救命恩人!她一怔,突然又有醒悟,转身抢到门帘处,望外看了半天,外面除了被她举动惊乍的雪瓶,再无一人。
心中有鬼的蜜蜂,早就被吓得嗡的一声飞上半空,紧紧抱着檐下大梁,不敢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