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丨《声誉》唐诺

·这是阿伦特对死后声誉这东西的另一种愤怒(或者说已愤怒无效到成为沮丧了),不仅总是来得太迟,还总是不正确也不干不净。

·卢森堡总是比较对,包括对苏维埃革命的种种忧虑,她预见了“道德的崩溃”,指出“革命的扭曲比革命的失败更加可怕”。

·倒是因为契诃夫的这篇小说才让我们觉察此一事实真相——原来旧俄这些大书写者高当时人们一大截的特殊生活,是来自于本来就有的、世袭的财富和权势,...而不是写诗写小说的收入及其声誉让他们摇身成为富人和贵族。

·这也可能让我们想到,同为财富和权势中人,老贵族和资本主义新富豪可能还是大有不同的,...列维-斯特劳斯也说,资本主义时代最明显的现象之一便是人“美德”的不断流失——资本主义对它的获利者从不做任何其他要求,唯一的教谕便是继续投资、扩张、赚钱。【前些年流行暴发户的说法,说的不仅包括中彩票、拆迁户等发横财的人,也包括因为投机成功短时间内获得大量财富者。所谓的暴发户有一个共同点,即使拥有许多财富,但似乎还没有具备与其财富相匹配的素质。而现在这个词用得越来越少,相对的人们越来越感觉到富人对自己及后代的教育投资越来越重视,也渐渐感觉到优质教育资源向资产的倾斜。能不能理解为,在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新富豪在某些方面渐渐趋同于所谓“老贵族”。不如说这本来就是一个发展趋势,因为人总是在满足低阶的需求之后不懈追求更高的需求。只是旧社会的老贵族在等级制的庇护下,可以更安心纯粹地追求高层次的需要,而资产阶级新富豪们却还需要同时考虑家族财富地位的延续。】【西方自由平等思想和王室的留存是如何共存的?——英国是君主立宪制不是民主共和制;阿联酋目前仍是贵族共和制,贵族仍世代享有特权】

·但真的很少看到精神上、心智上这么明亮健康的人...契诃夫认真、谦逊而且写的东西充满笑声,温暖的开心的笑声,像花干干净净开在最阴湿脏污的角落...童年那一堆所谓的创伤经历,只是他写小说的源源不绝坚实材料。

·契诃夫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家...尤其近几年,我已远远安然活超过他的全部年岁,是个比他年纪大的人了,更感觉这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

·契诃夫从不拿自己的不幸去挥舞...甚至没看不起这样的人。

·幸福以自身为目的,意思大约是,幸福才是最终的,是真正落回到人身上,是完成了、不再外于我们的一种“美好的状态”。

·博尔赫斯的话...要我们别只停在、纠缠于那些犹待换取的、还不是我们人身可直接“吸收”的雨云状东西半途;还有...人需要的远远不止是物质性的东西而已。

·博尔赫斯说诗歌帮人们处理不幸...人无法拒绝不幸...人只能设法忍受、处理时时袭来的不幸,如果能够的话,最好还能让不幸生出价值来,成为某种有用的生命材料。

·不幸,尤其在工作完成、成品出现那一刻,会只是一个个回忆,一个个被包裹起来已没有锋利棱角的东西,只剩沉沉的重量。

·博尔赫斯说诗歌让人幸福,更多指的是阅读、吟诵诗的人而不是写诗的人,吟诵的人以较少受苦的代价,得到几乎完全一样的成果和安慰。

·似乎是说,声誉要兑换成可享用的人生幸福之前可能得先通过兑换为财富这道必要手续才行。...在所有可能转换为最终幸福的好东西里,财富的确是最靠近幸福的一个,最先的,也是涵盖面最广的。

·人挣断生存铁链,自由了,依据个人资质、能力、心志和兴趣云云,顶多再加上运气成分,能走多远,这任何进一步的成就都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

·生存线以上就是个生存线之上才颤巍巍展开的人类世界而已,并非就是天堂——人满足了最基本的需求,人还有诸多进一步的需求得料理的烦恼。

·无所不在的边际效益递减法则,最灵敏的便在于人吃饱喝足保暖的生物性需求,其效益会快速归零甚至成为负值,孔子劝人别把自己绑回去,比较划算的做法应该是,把有限的生命资源如时间如心智移往其他,让生命效益总值极大化。

·孔子最喜欢他的专注,几乎是佩服了,那样宁静、澄明、无杂质无阴影的镜子一样的心思状态,还非常持久,穿透了日月星辰流转;孔子以为这无人能及,可能包括总是忧心悄悄的自己。

·道德是强大的自我约束力量,在意它的人很难讲赢不在意它的人,没办法,这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另一个历史通则。【规则只能束缚遵守规则之人】

·坐而言之前是起而行,是此一行动的记录报告,也因此,书的真正说服力量不来自于其稍嫌轻快的说理,而是行动本身及其结果,坦克车也似强力地从我们的怀疑不安上头碾过去。

·《瓦尔登湖》不是归去来兮从此犬马相伴,这打开始就是一次实验,不是止于他一人而是有着普遍可能、带着某种社会工程企图的实验。

·瓦尔登此行此举,说是人理想生活的寻求不太对,而是人寻求理想生活的必要条件必要基础...“障碍最少”是关键词,人确确实实的自由,便是减去这些劳动和其时间损耗:“人在得到了生活必需的那些东西之后,除了继续去求取这些多余的东西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现在开始向生活前进了。”

·不经意,在如今我们这个多疑的年代,正代表着可信。

·人自身是异物,是变数,不只他上达的聪明和想象力难以预知,最不可测的可能是他向下的非理性和愚蠢,因为往往毫无道理毫无线索,人如赫胥黎所说重新成为一头“幼兽”,才开始,未完成,不固定,还不知道究竟会朝哪里去。

·要撑住一个生物世界不难,事实上只要“不做”就行了,取消思维和希望,不抵抗思维,让时间平静滑去;但若要撑住一个人类世界呢?——

·一七八九年...这段风起云涌的日子,帝制和共和制反复交迭,并一再相互摧毁处决,整个世界脆弱不堪,几乎不剩什么东西是耐久的、人可依傍的。

·整场悲剧连同人所有不堪的样子全发生在这些吃饱喝足之上、在这个“多出来”的自由之地自由之时;或者说,人很多原来并没有的心思、行为和表情,如昔日老子说的,似乎是在人浮上生存线之后才出现的,是人类世界所独有的,往往惨不忍睹。

·也许正因为看太多这些,人会想回头讲自然赞颂自然,从策略到信仰不等,以为人类世界建构这一场是歧路的、虚妄的、犯罪的,乃至于直向自我毁灭而去。这一令人悲伤的主张及其各式话语一直都在,这几千年来从没真正停过。

·穷人绝不卑鄙,真正悲惨起来、让人感觉绝望发生于穷人和富人的接触,像是城市边缘、城市里的贫民窟,那才是我们所知道最接近地狱的人间角落。

·生存线上,是有一心想超过他人、想立于顶端的人,这我们方便说他不知餍足;但更多是只想跟别人一样的人,这样的期盼不说是卑微的,至少也是“正常”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把这两个想法结合在一起,若结合起来,事情就不会只发生在宛如富人世界和穷人世界交接的条状地带,(逐渐)没有所谓的“前线”。

·富人不断拉高人的生命生活“规格”(规格是一种一旦形成就很难下修、下修非常痛苦的东西,也称之为“铁律”),加速了并恶化了此一无止境需求和有限世界、有限地球的根本矛盾。

·当前幸福国家调查,竟然(该不该竟然呢?),全球以几个经济发展刚起步的非洲国家最高...幸福感来自于他们正好身在一道上升的曲线上,人充满希望,也相应变得和善慷慨...事实上,今天一堆沮丧、绝望、人满心怨气、只希望明天不会更糟(但所得是不丹的二十、三十、四十倍)的国家,或长或短都有这种美好昔日,春花朝露。

·提心吊胆以及悲悯的成分可能还多些,如同老年人看着兴高采烈的年轻人,你深深知道等在这些快乐国家前面的会是什么...不丹和这几个非洲国家没得罪这个世界以及这个资本主义,但这个世界和这个资本主义仍不会放过他们。/人真的经不住这样。

·一种“瓦砾时刻”。权势和声誉失去仪仗自身难保,需要抢救需要努力撑住而且代价一天天昂贵起来,人转而抓取更硬、更实、方便保有且哪里都通行无碍的东西...权带不出国门,声誉已狼藉到神仙难救...只有钱依然不离不弃忠心耿耿还熠熠发光——尽管堆积日久不免也生出霉味。

·民主针对的当然就是权势,如何处理一个太大、太集中的东西呢?最简单有效的就是拆解开它,这就是分权,让权势小而散落,并进一步把权势关在某一有限空间(如管辖范畴)和时间(如任期)里

·民主制度则和财富的追求有着“亲和性”,自由放任是两者共有的根本思维,本是同根生,各自生长但也自自然然地合为同一棵大树,妻夫木。

·其实事情还可以想得更简单些,压下了权势这一头,另一头的财富就翘起来了,再没有足够力量可拉住它。权势和财富正是支配人类世界的两大东西,既联合也不断斗争,声誉不与焉,声誉从没有足堪匹敌之力。

·死后,加西亚·马尔克斯轻易地压倒皮诺切特,从来都是这样,可能也只能够这样,所以我们得有一个死后世界,一个属于记忆的世界。

·人做出某种怪异的、看似不合理不人性的行为,除了虚假和疯狂这两大理由选项之外,那必定存在着某个非比寻常的东西,少掉了什么,或多出来什么;也很可能是一个极特殊的、可供我们探视某种人性边界的线索。

·所以也许,权势“值得”人不顾一切占有是稍后的事了...尤其权势的直系血亲继承更是人类世界才有的...权势值得人如此拼命以及不顾颜面人情,变化的关键正是财富,财富的进展为权势不断装填真实内容,实质的财货及其享受,不再只是纯精神层面、心智层面的满足和优越感而已。

·所以也许,事情应该整个倒置过来看才清晰——我们是在财富力量充分加入之后的世界回想从前,用日后富有天下的君王样式去理解上古人们乃至于生物世界,以至于出现不可解的矛盾,人当时的合理行为让如今的我们难以置信。

·所以也许,民主制对权势的诸般限制,一个极重要但隐藏的关键也正在于相当程度切断权势和财富的连体,尽可能让权势(恢复)只是权势,以至于人性上尽管总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从一个国家领导人的位置退下来,缓缓又回复成人可思议、也可忍受的事。

·唯一麻烦的是,在此同时,财富也逐步挣脱了权势的掌控,不必再仰靠权势来聚集并取得保护,财富独立存在,玩自己的游戏,而且倒过头来控制权势。

·现实中,掌握权力同时攫取财富,这我们都知道,并以为是通则了,倒过来,只有不这么做的人我们才赞美他(意即以声誉补偿他),说明这是珍罕的、非比寻常的、值得写进历史的(死后声誉)

·平常日子里,钱比权“好用”...让权势直面生活第一现场和人们,总是威吓的、掠夺的、占人便宜的,是一种不均衡、不公平、谁都感觉不舒服、遂也难以长期持续进行的方式。相反的,掏钱付账,无声、自然、平顺不惊、银货两讫谁也不委屈不恚碍,流水般进行。

·至于在非常日子里...权势基本上是黏着的、生根的,一句话,权势总是有其无可逾越的界限。...权势无法携出它自身的边界之外,光和黯,横行或如丧家之犬,这一点它非常动物性。

·财富则从不设边界,能走多远是多远...这也一直是财富最惹恼权势的地方,不安分不守秩序甚至不忠诚,它本来就是世界的、全地球的、不愿受分割权势力量的束缚...全球化的核心就是财富,其过程就是财富的流通史,它最后的障碍就是国界,亦即权势的统治看守边界。

·权势的难以及远,除了空间,更是时间,它无法储藏,想转交子孙也远比一般想象的要困难非常多...一不小心甚至当下就伤及、破毁权势。...所以说,更多权势的继承者享用的其实是财富,某些(由权势向下两替而成)受保障、独占形式的财富,最常见是地租的收取。

·汉王朝抑商,像是权势对财富的最全面宣战...很蛮横很粗鲁地直接切断财富的向下两替之路,钱不能化为可享用的特殊实物...也同时切断财富向上两替成为权势之路;稍后则是侵入式对商人各种新明目的增税或说税制发明云云。但这真的是权势对财富的压制、扑灭作业吗?...这其实恰好倒过来是财富的争夺和占用,财富才是真正的标的物,简称抢钱。权势宣战的只是商人。

·汉文帝干净清爽的帝王声誉(极可能就是中国全部帝王最干净的一个),正是来自于他对权势和财富的两皆拒绝。

·如果我们把这描述为权势者对财富者的战争,也就不是权势者和财富者划清界限、你死我活只能留一个的战斗,而是以权势加持、撑腰、保证的财富来对付...孤零零的财富。

·在权势统治的长段历史中,人们不无愤懑注意到的总是掠夺,权势者如何压抑、占取财富,但就人类世界的长期进展变化来说,更富意义的可能是权势和财富的两替作业...平日谦卑、摆着笑脸的财富最知道何时可以翻脸强硬起来,抓住权势最脆弱最有求于人的时刻进行攻击。

·向商人征税、商业新税的发明,这今天我们怎么看也都是对的、公义的,否则税收永远只落在被土地牢牢抓住的一般农民身上,只是这一直是个执行难题,两千多年后我们也没好太多,今天我们的税收一样严重压在“现代农民”的上班族、受薪阶层身上,仍一毛钱也逃不掉,大商人依然游走滑溜或更胜昔日,也拥有更强大更稳定的游说和操控立法和行政力量。

·今天,财富最醒目也必将影响深远的演化正是——一种认得它主人是谁的金钱,以及不容易损失、也不容易损耗的财富。这是私有财产的终极演化,简单通俗(往往也带着负气)的说法即是,财富走向世袭,依托克维尔的洞见(“继承法往往不知不觉决定了人类社会未来的样式”),这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人类的未来。

·不能运动的东西,很多,举凡多汁但一碰就受伤的各种小浆果小莓子、早晨草叶上的露水、湖里鲜度化为光泽的鱼、湖面颜色随天光云影四季流转的幻化不定,等等。

·财富力量的爆发,货币的发明或说发生是这一切的关键,它使得财富坚实同时又滑溜,既是实体实物却又虚拟无形无阻力。

·所以说,货币很早就得是信用性的...意即人们愿意收取它,不全然因为它有用,而是相信别人也愿意收取。

·货币是信用性的,所有货币的诡计因此集中于此——虚拟,欺诈,画鬼神易。

·悲伤的人们生长着最多辛酸的好笑话。

·信用货币和实物货币的时间分割点,一般很容易想成是纸钞出现时。...但这极可能是错的...货币从来都是信用的,信用是货币的“本性”,这样我们才不会看错它。

·真正异化的源头、异化的核心之物,就是货币...麻烦在于,我们召唤出它却送不走它...我们只能死心在它每天的统治和定期不定期的失控狂飙劫掠下过生活,把它当作是无可更改抗拒的“自然处境”,类似地心引力那样,并一样一样修改我们的价值信念、我们一直以来坚信坚持的东西、我们的希望来配合它。

·交易,在自然经济的状态下,人拿出来的原是彼此的剩余之物,是人在生存线上进行的特殊活动,为的是提升生活。...今天,交易的确沉重得事关基本生存...人相互依赖到底,遂有一部分变得极其脆弱,生存线以下和生存线之上的事全纠缠一起分离不了,人被绑架了,打击富商巨贾一定先打到、打死更多挣扎生存的人们,人肉盾牌那样。

·这里有着时间差——交易原是多余之事,如今也是、更是;但交易如今又攸关生死,倒不是会让人当下饿死冻死,而是人生活方式的整个破毁、整个瓦解。

·想想——几乎人所需要的一切、拥有的一切、乃至于做过的一切,都可以(或已应该说“必须”)收为一小枚金属、一张纸,装身上带走...货币以它惊人的收纳能力、抵抗时间的销蚀能力保住了最古老的生死轮回之说,但彻彻底底改写了它的内容。

·经济价值当然不是(只)由人的劳动所创造出来的,至少从有了货币之后就再不是了;而且,劳动成果的报酬比例持续地、稳定地缩水,是最定向、也无法回头的历史进展。

·杀人放火的东西通常最高端最不受限制,也使用最多人类智慧成果,还能得到经济法则的有限度豁免,这是另一个令人沮丧的历史通则。

·没在当地用过钱,往往不像是到过那个地方。我们也许并不真的喜欢这样,我们总是喜欢某种更纯净的方式,但这世界已经长成为这样子了,以货币为联系为桥梁。当然,其大前提是庄子所说的“每下愈况”,愈低下处愈明白,愈便宜、愈日常、愈普遍的东西说明愈多事...像是在地市场和超市,五星级酒店则全世界都一样。

·确实如此,地球上仍留有不能只带货币进去的地方...但话说回来,这些仅剩的货币不通之地,如今却也正是最昂贵、需要更多货币之地,其间种种障碍,只有付更多钱才能克服成行。...那种所谓回归自然的“简单生活”...其实都是最贵的,只有货币世界最尖端一级的人才讲究得起,一如东西冠上自然或生机这魔术之词,当场价格就不同了。

·今天,真相毋宁是,资本主义真正的厉害和强劲,是因为资本主义最不需要“特殊条件”,它的基础是最大公约数的人、基本人性,甚至就是生物本能。任何特殊的人类思维,尤其是上达式的、对人有严苛要求的价值信念,追根究底来说都是资本主义的牵制约束力量。因此,资本主义最适合先发生在较容易抛弃价值信念的地方,比方说才发生过革命或战乱之地,比方说某种移民社会,比方说务实的、灵活的、自知无足够抗拒力量和抗拒纵深的小国家云云。长期来说,资本主义是“反宗教”的(以一种淡漠不在意的方式),它装不下那么多应然式的教义及其繁复仪式,两者若要相安无事,只能由宗教这边修改自己来配合它。

·是资本主义逐步地克服了国家,而不是国家制伏了资本主义。华尔街是全球的,远比任何一个国家包括它所在的美国大。

·资本主义何以非禁欲不可?...答案其实简单到不行,就是所谓的“资本形成”,尤其是第一笔资本,得无中生有,极艰难地、极忍受地、背反基本人性地从并没多少剩余的彼时生活里硬生生挤出来。这在资本主义初期,是个启动关键。

·这事,困难的并不是道理本身,道理太简单了谁都懂...真正困难发生在人性这部分...这就需要某个高于众人的权威力量...对抗欲望,便得诉求道德...在这阶段,极诡异地给了“非道德的”、和道德讲求无法相容的资本主义一抹(最)古老的道德色泽。

·这可能更简单也更自然地解释了资本主义初期阶段在世界各地的动辄失败并声名狼藉(通常是腐败贪婪、虚伪、纵欲云云),不是因为没新教伦理,而是不容易保有一个足够时间抗拒欲望压抑欲望的必要权威力量。...这的确必须是一种很特殊的、有着宗教性信念乃至于执念的权威力量。

·严苛的禁欲要求不是资本主义运作的必要条件,还背反了资本主义的“本性”...禁欲和资本主义只是一个历史“偶合”,一个资本主义微弱、遥远时日的特殊技术手段,用后即弃也非弃不可,否则很快会转为累赘(如消费不足需求不足,经济景气萧条)。

·人放纵欲望会不会把积累起来的财富吃垮、用垮呢?答案是不会,已经不会了,它已远远超出了人能吃能用的数量...也就是,财富成为一种不会损耗、还不会损失的东西。

·所谓财富积累的临界点,指的不是某个个人,以某种独特的、掺杂诸多鬼使神差难能再现难以复制因素达成的财富异常累积;而是在“正常世界”里顺应着正常的规则进行,这甚至无关个人,而是某种职位、职能报酬。

·也就是说,神奇的事不发生在人这边,这只是财富自身的演化,唯一可称之为神奇的只是这个临界点,从量变到质变的这个点,财富数量的累积超过它,便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成为一个全然不同以往的奇怪的东西,并牵动了整个系统、整体结构的配合变化。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大事所在...富人已构筑出另一个世界,活在另一个世界...那另一个世界正逐步修改、替换我们原来这个世界,人从思维到行为配合着调整改变。

·人类创造出某种东西、使用某种东西,通常并不马上知道这东西的真正潜能、这东西实现的模样,这是个历史通则。

·但在临界点上方的新世界里,由于人的所有基本需求早已抵达边际效益的零点了,硬要再用钱(尤其是合理的、有意义地用钱),其实是极费思量还颇辛劳的事。

·人类其实早就发明出聚宝盆而不自知,那就是货币...经济学者最先注意到的聚宝盆现象是“地租”,一种占有的、世袭的、不劳而获的、很难纳入到一般经济理论予以公平解释的特殊利得。...货币全面入市,是最快速的赚钱工具,而且几乎不会真正失败。

·财富的不易损耗损毁,如今,就连个人的愚蠢、败德、噩运和异想天开,都已有了各式防火墙、各种预警和防卫机制,老实说,你自毁地想走到那最后一步都不容易...这是一整个体系的运作,大家多少绑成一起,超出了个人的意志、思维和习惯。

·企业失败,失去的是在此一新财富世界的再进阶升级,基本上只是“野心”这部分,成为一个“悲惨的富豪”。

·大到不能倒,这个雷曼神谕的另一面便是,那些还不够大的可以倒。这里清清楚楚指出某个临界点。

·一种自由自在、不损毁也不能就让它损毁的财富,一个富人专属的“逃城”。...出赃不罚,金刚不坏,在权势的世界只能是一个理想,古今中外千年以来无法实现,但我们今天帮他们做到了——在全新的、临界点以上的此一财富世界。

·事情的真相极可能是——这是个很诡异的当代景观,同一个当下现实,却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两种规则、两组律法、两套生命态度和生活方式,以及最实际的,两种财富:一种不损不耗不毁的财富和一种朝不保夕一觉醒来蒸发不见的财富。

·这百分之一的人的世界既混同于、密密交织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世界,又以某种隐匿的、而且无责任的操控方式居于其上。他们拿走了人类世界所产出的绝大比例利得...但如今这只是合理分配、合法所得而已。

·百分之一的人的世界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世界如此挤一起交错一起,百分之一的人的世界的种种讯息时时进入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世界(以最醒目、更常带着诱惑的方式),这正是托克维尔最担心的,他以为这最容易毁掉人,让人“腐蚀”“卑鄙”。

·这确实不是一种生长良善东西的处境,往往就连既有的、我们信守不疑的好东西都不再容易保住。人心中诸多阴黯潜伏的那些东西反复被挑起,做个本分的人会变成保守、愚笨、过时、而且不知死活;人心惟危,人禁受不起这样频繁而且强烈反差的冷缩热胀,会片片剥落。

·这也很容易是个坏人振振说话的社会,这极可能是最糟糕的部分——坏人时时教训好人,自私的人教训心怀公义的人,人大彻大悟学怎么自私、学怎么当坏人。

·选金融,我们可以说他聪明甚至精明,是个的确识时务、后生可畏的人,但这怎么会是“理想”呢?——除非这个词的意思也全改了。理想,再怎么委顿限缩,也该仍保有最起码的公义成分,以及更起码的硬颈抵拒现实成分是吧。

·我自己称之为“富贵列车”...每一种时代,总会开出一两班这样的列车,名额极有限,其实也难以预知,你幸运搭乘上它,最终才发现原来就是这班车,它直通不思议的财富王国。

·声誉单独地探向应然世界...我相信我们不能只有一个实然世界、只剩当下,那其实是返祖回去百万年如长夜的生物性世界...应然世界的不断失落、缩减和扭曲变形,当下总是不知不觉也不以为有什么关系,但很可能是人类未来的一个麻烦——当下,正是昔日人们的未来,很大一部分正是昔日人们对应然世界的坚持、争取暨其实现。

·声誉的反面暨其最大毁坏并不是恶名和骂名...这是它和总是摇晃的、不确定的、且利害纠葛归趋各自不同人心相遇的必然结果,也是它抵抗当下权势和财富集体性力量的必要代价

·声誉的反面暨其最大的毁坏和威胁是虚伪,一种篡夺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假面声誉,也往往是一种逢迎的、讨好所有好人和恶人的假面声誉。

·长期来说,声誉终极反面的、最沮丧的处境则是遗忘。

·声誉是这根绳子,它本身也许毫无价值还带点做张做致,但他系着、系住很多有价值的人和东西。声誉因此也呈现着这样的悖论——真正最该赋予他声誉的,也许是那些并不在意、喜欢声誉的人。所以,并不是给他们,真的只是为我们自己。

·知道声誉并非单纯的赠予,而是为我们自己,好让自己、也让更多人记住某个珍贵的人、作为和作品,这样一定程度就可减低声誉的虚伪成分——骗自己干什么呢?

·“交朋友是有季节的。”跨过了人生中年,就差不多是不断掉叶子的秋天了。

·财富和权势,人可能拥有的三大好东西你已三取其二,还是更可欲的那两种,就放过那个如今愈来愈无用的声誉吧。

·我们当然可以直接提倡某种更高尚的情操...要人学会不求报偿,真正的报偿自在其中...只是,这样未免太冷冽太苛厉了...比较人性可行也远较世故宽容的方式仍是,得设法形成某个“报称系统”...让善的心志、善的珍惜能量有机会构成某种生生不息的最起码循环。

·孔子在意声誉,褒则褒贬则贬,好事恶事必须尽一切可能让世人也都知道。鸟兽不同群,他选择的是人的世界;耶稣向着神,他以为他的家在天上。

·相互感染很重要,重要性很可能并不亚于成果本身(否则失败了就毫无价值,失败之所以仍有可贵的、甚至让人眷眷难忘的无上价值,正在于它比成功更稠密的感知启示力量)。

·善冒不起这个险,你得给它一个可生存可生长的不同世界,柏拉图的共和国发想也是这么来的,为了不让正义等于强权,为了让善可以干净地成立,你得为它打造一个国家。

·中国的记史工作正是一个类似这样的人为报称系统...理想上,史官该自成一系甚或一个代代相传的独立家族或学门,完全隔离于权势和财富之外不相交流,只以他的专业来工作。

·记史工作有时间延迟的必要...这是历史专业的自自然然要求...这也是一个保护措施,让记史者站在一个汉娜·阿伦特所说“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的干净清爽位置上。

·如亚里士多德大而化之说的,万物各有它适合的、舒服的位置,轻烟上天石头落地,回到那个位置,便是某种均衡稳定的状态。这个简明的道理有时候很有用,可帮我们提前察知一些东西,比方说,事物会往何处或哪一个方向倾斜;比方说,这样的不均衡状态之所以能存留一段时日,必定有某个很特殊的力量(暂时)撑住它。

·史书是仓库,而不是探针——锐利的东西消失,人再无警觉痛觉,也就愈利于瞌睡和遗忘,是的,三更有梦书当枕,午睡时也是。

·在权势和财富主导的世界,尤其是财富,人的行为、思维和话语其实相当单调重复...不止因为它们的惩罚力量逼人趋同,更经常也更及于所有人的是它们的媚惑力量,人自动受限制、自动配合。

·有些事,从材料的搜集、挑拣、摩挲就得开始了,就无法假手他人...的确,人得完整掌握才能准确判断判决,而且拥有着对事物的完整理解,人才能开始思索意义,“获得一个意义”。

·文学要求的垂直穿透性及其一人一事一物精准关怀,比诸其他种历史,文学史更处处碰到这样的大小矛盾,近乎悖论,近乎一种本来就不成立的书写形式,最终的结果总是,只有史,没有文学。

·眼前,这两大报称系统,宗教和历史,自身已都委顿到一种地步,自救不暇...宗教和历史的式微,意味着有某些东西也式微,如同系留它们的绳子断了、遗失了,人像被推回去某个远远的“原地”,千年时光仿佛徒劳。

·在声誉的诸多可能虚假之中,有一种我以为是可贵的,那就是孟子口中称其为“久假而不归”的东西...这其实就是学习过程,稍稍恶心但必要的学习过程...说到底,声誉的感染效应,往往就以这方式进行。

·我们进一步把声誉和声名给切分开来...所谓声名,便是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多。...由此,声名也就是个依此原则的可操作现象了。

·“全世界的记者都有一种可悲的模式,即他们先把名人捧到荒唐的高度,接着又拆自己的台。”

·于此,每一个人都能不浪费地被使用两次,有两个高峰,拔起和毁灭,后头如大山崩落那次往往更夺目更富戏剧性和传送效果,传媒当然也就更爱这个。

·我们很难说记忆是人身的自然现象、本能行为,其实遗忘才是...所以,当我们对某个人讲:“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它包含一种日常生活行为的不懈履行,不能漏失其中一次:“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你,赶在上一回的记忆被覆盖、消失之前。”

·某些本来一样短暂的光、影和声音,可以躲过最严格的自然法则、时间法则、做到和它们最不相容的事...是以,时间本来之于声誉是最不利的,但如斯现实里,时间反而成为唯一可能的盟友,唯一的可能路径。人因此得特别做很多事,如打造出一条特殊的友善时间甬道。

·不朽不坏是一个用词稍稍过火(也就是人的希望稍稍过火)的意志和想象,由此成为人给自己的一个非常艰难工作。...人要援引这一可能却接近不可能的时间友善效应,此时此刻就得开始工作,更好是成为一个生活习惯,设法在权势和财富的种种刺眼光线里,遮挡出、找出这些总是微光模样的、仿佛被遗弃的东西,“拥有并保存”,设法在人们全然的、死亡般的遗忘到来之前拾起它,再虔诚地、心怀希望地交托给时间。...所以博尔赫斯说“我们有义务成为‘另一些人’”,权势和财富之外的另一些人。

·时间从来不是一条就此平顺流去的大河,事实上,才在不远处,我们每个人很快会遇见的,就有一道大断裂的绝对关卡等着我们,那就是死亡。所有挣扎向永恒的东西,不只声誉,也包括财富权势和其他,都不得不在此处松手、易手,交代给接着活下去的某些人,也自然的,有其中某一部分是过不去的,跟着我们自身灰飞烟灭。

·(柏拉图)这个隔离在人类的思维历史上有其重大意义...最重要的,它有效地保卫了智慧本身,不受流俗意见的骚扰,这部分意义愈到近代愈重要...智慧所需要的宁静、耐心思索和聆听空间却愈来愈难以留存。

·我以为这正是生命最基本的样式,独立,自主,自我负责云云,当然,自在自如的生命总是难以避免地碰撞一团,这样最朴素如基本事实的生命样式,于是也是最难完好、不打折扣获致的样式。

·民主,是让人可以把一己的思维、感觉、声音话语和行为最大可能地释放出来,这本来就不会是个更平静更安适有序的世界景观,而是我们认为值得。民主,对人有诸多被低估的、始料未及的要求,某种确实的意义来说它甚至是更严苛的。

·我相信民主,但知道它会索取不小的代价,这毫无侥幸可言,比方很多我珍视的、人可能有的最好东西会变得非常非常困难...它们过不来...仅仅只因为和当前的世界变得难以相容而已。

·民主不会彻底完成,但民主仍需好好讨论,它有太多该防范、该补救的空白之处、蛮横之处,好让它不反智不真的回返丛林;要等它彻底完成再来反省它检讨它,等于放弃反省和检讨。老实说,现在才开始,已经算迟了。

·多样化世界对个人来说往往不是真正的目标,这里有着人高度节制的不得已成分...个人寻求的是玉而不是石头,只是玉来自于、藏孕于石头之中,为了少量的玉,我们必须忍受一大堆难看的石头。

·《诗经·小雅·桑扈》,两千多年前的这首诗,揭示了当时人们愿意相信(或寻求)的权势财富和人行为的正确关系,或其正确顺序...人的行为发生在前,权势和财富的到来在后...你做了对的、好的、有益众生的事,自自然然会站上权势和财富的顶峰。

·很清楚,这就是个(过于简单一元的)大报称系统...为的是建构出统治秩序,并收纳最好的人才。人才散逸出统治大网之外,不仅可惜,还是危险的、威胁的。

·在承认这样的统治机制前提下,它试着再往上去,让权势之上有某些更崇高的东西...权势统治仍得寻求其合理性,也有所服从。

·我们几乎可以说,人其实有抵抗权势统治的“习惯”,尽管我们屡屡觉得并不够。

·为什么不扩而大之地就说,不管它是权势或财富,人有抵抗任何单一统治力量的习惯呢?...我们得注意到至少两件很特别的事——一是时间差。习惯的麻烦正在于它的黏着、改变调整不易...当世界由权势统治移往财富统治,几千年的习惯难以说改就改...二是比较麻烦比较实质内容的,财富的统治滑溜、阴柔、渗透还仿佛是人们心甘情愿,它通常是匿名的、非自然人的...也就难以瞄准、难能建立目标...而最根本的是,财富成功地大大缩减了它自身的公共意义公共范畴...舒舒服服地躲在私人的、自外于几乎全部规范和价值信念、接近纯相对性的坚固碉堡里面。

·公共价值消散法则,没人拥有,往往也就没人保卫,如所有公共设施的品质和其损毁速度。...这一冷酷、精准、无所不在但令人不免沮丧的法则,能够抵抗它的只有人自身的品质和教养,以及人超越一己之私的复杂价值信念、人自己听见的道德命令声音,因此总是有限的、有时而穷难以信靠的,而且恰恰好都是资本主义很成功一一排除削弱掉的东西;换句话说,你只能跳出资本主义之外、财富世界之外、乃至于经济学的论述之外才能反对它。

·国家不是企业,国家同时负荷着诸多彼此倾轧冲突的目标,国家如耶稣说的不可以放弃任一只羊,每一只羊都堂堂正正是公民、国民、人民。选择当然远比计算困难,难太多了,这些计算能力精良娴熟的人如同被废了武功。

·所以关键不在于自利之心,在别处,有新的变数加入——自利之心这玩意儿长得全一样亘古不变...它甚至还早于人的出现,不是人的,而是生物的,事实证明,那安排出来的不是《国富论》所描述、乃至于今天资本主义发达的世界,而是一个让人无话可说、万古如长夜的世界。

·所以真正的改变在这里,这才是全新的——人类世界。其出现、其建构及其繁复厚实的内容,以及最重要的,对人自利之心的有效拦阻约束能力,郁郁乎文哉,这才让看不见的手得到不一样的成果,不很快走向全面的混乱和掠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以往、也一直被严重低估的必要基础。...这个既存的人类世界负责吸纳、减缓、冷却、压制这一近乎盲目前行、自身不配备任何煞车转向机制的力量。

·人不必多想自身行为的理由,不必预想其后果其影响,事后也不必、更无从反省检查,这样实在太舒服了,仿佛卸除一切尤其是责任这最沉重不堪的东西,已接近宗教(我自始至终相信,舒服,而不是道理的严谨周详,才是资本主义说服全世界的真正理由)。

·亚当·斯密说话当时,人类世界对人自利之心的压制大约是太超过了,或说自利被权势者所垄断;人类想太多了也管太多了...适度地解放开它是正当的...包含于、同步于全面性的大解放风潮之中。...人类世界在那个历史时刻仿佛提升了一大阶,更多人文人道的、高贵的、创造性的东西及其想象力在那时候灿烂发生——当然,也跟着凶险,未知的、无经验也无从预见的种种凶险。

·几百年后的今天...是否需要保卫的不再是已大获全胜的自利之心,而是这个作为必要基础的人类世界?

·“人真的是很特别、却又不怎么特别的一种生物。”

·这个占绝大部分的、毫不特别的、稳定透明单调的人,和这个微弱的、很特别的、又毫无生物经验可依循的人,能否和解相处?

·道心惟微(特别的人),人心惟危(生物的人)...这个很特别的、已不同以往的人得不断对抗远比他大的东西,得对抗更大部分或成分的自己。

·生物本能是普遍的、趋同的、单调的,人皆有之不必证明说服...人超出生物存有这想来奇妙的部分,却是个别的、歧异的、发明的、善恶难明的,彼此矛盾冲突相互抵消是其常态...这样我们也许就更知道了,何以在知识成果不断累进的现代,人独特的、非生物本能的这部分会有点诡异地不进反退。

·民主政治当然是站在人生物体这边,要不然它还能站在哪里呢?

·民主不信任人个别的睿智,避免单一个人独断的种种危险(都是真的),但也就容易失去那些只有单一个人才可能看见、感知、并持续深向思索修改的东西。集体是不思索的,不可能有深度、有鉴赏力,更挣脱不了实存的薄薄当下;而一种非人的机制更不会有同情,还不会有必要的耐心,这些是一定得支付的代价,只是账单寄来稍迟而已。

·自由,确实是人类世界长时间缺乏、不足的珍贵东西,太多我们热切想望的事...以至于自由总是被说得简单而绝对,仿佛有了自由,这一切就都自动成了。但所有稍微认真做点事情的人都了解,并不是这样,所有动人的成果,包含那些看似瞬间发生、完成的东西,当然全是长期的、积累的...这不折不扣是能力,其核心更是处处有约束、有无可违抗规矩、并时时感知种种生命森严限制的专业能力...甚至,这是来自于一个传统,专业堆叠为层级的传统。...也可以说,这需要更多种的自由,更富品质和深度的自由。它所挣脱的诸多限制,系来自于个人的认识和能力进展突破...这不待社会集体的同意、应允,也不是人类的民主建构所能供应的,历史的经验事实是,这里面还包含着诸多屡屡并不见容于人类曾有过任何程度样态的民主社会,时时遭民主机制粗暴侵入侵犯的自由。

·我说,人在不怎么特别的自己和另一个很特别的自己这两边判定抉选,民主政治会是终极的定谳。这意思是,我以为民主政治是无可阻止逆转的,也是我们所可能拥有最好的集体生存样式,没理由阻止它逆转它...而且民主也最自然合理舒服,符合素朴的生命存有本身。

·所以,这也就是我们现在以及未来的基本处境了;某些部分可以断念当它是个代价——那些背反着生物本能的事情会变得很困难、愈来愈困难,有些太特别的东西更可能保不住,不管它如何打动你、你如何珍视它。

·但,就我们一直以来要对抗、要去之而后快、要彻底拔掉仿佛自由最后障碍仿佛恶之核心的那个国家而言,几乎等同于快要不存在了;至多,它只是听命办事的小弟帮凶,而非老大哥。

·一种国家萎缩消亡的图像逐渐真实起来,但却完全不是我们以为的、我们这一整代人反复思索并描绘的那样,那些我们反对国家的堂堂理由,绝大部分依然存在,甚至还更坚固更难以撼动,也更隐藏难以确认对象而已。

·也许人民、依生物本能而行的人群式人民,才是老大哥的终极面貌,一只流体的、新型号的利维坦,新巨灵。

·人是很特别又不怎么特别的一种生物,不特别的那部分较大、力量较强,也舒服,构成了某种疲惫的历史引力,构成了“人性”。

·“多样化的世界不断在消失”

·建构时间和拆毁时间的永恒不相称关系。建构时间...“如登”…拆毁速度...“如崩”

·于此,人类学其实一直是高度警觉高度自制的...只因为谁都晓得“人类学是在殖民主义的阴影下诞生和成长起来的”,罪恶的源头正是国家...遂让人类学逃离般走向几乎是另一极端的所谓文化相对主义,绝不允许在不同民族、社会之间划出高低不同的价值等级,无心的、隐藏的都不可以。

·相对主义当然是大有问题的...因为对自己更有利更舒服的方式是,不把相对主义理解为一种自我规范,让异质的他者成立,而是一种再无人可置一词的放纵权利...我们直接说,相对主义把最根本、最底线的是非善恶之辨连同人的全部价值信念和道德意识,一律贬低为个人偏好,人什么也不坚持而且不该坚持,人放弃了判断和选择。

·如此,实际上得到的绝不会是一个一个独立自主的、保有特殊多样性的个体,而是没有内容没有纵深也没抵抗力的原子化个人,原来一层一层可阻挡、迟滞、过滤入侵之物并帮我们争取到可贵时间的中间层级被拆除殆尽,人单独而且无遮无援的整个暴露在大世界面前,如此,纵横无阻如脱缰并迅速统治一切的,只能是当下最强势的东西、最流俗的东西、最一致如集体公约数的东西,也就是那些不多于、不高出于人生物本能的东西。

·我们都一起面向着超国族社会、乃至于超越了人自身的全球化汹汹威胁,我们曾拥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可能都在加速消失中。

·当前世界我们很容易注意到的一个持续现象,便是人“美德”不断损毁;人“有一种放弃自身责任的倾向”。

·我试着把它简化为“人在世界为自己找到的位置”,聚焦于“位置”,真正要隔离要保卫的极可能就是这个。

·所谓的预言其实就只是这样,是人由此逐渐掌握了一个个隐晦但恒定的通则,其中愈接近生物本能的行为愈透明愈一再重复只是“又来了”而已。

·人看到东西,是生物演化成果;而人会看到什么,则远远不是生物性的,最终,这是一种能力,不折不扣是能力。...我们往往只把这解释为人的偏好...但其实不够,情感偏好也许可以把你带向它发现它,但不具足够穿透力...看出空白,极富意义、充满各种有趣线索和启示的空白

·要具备穿透力还得有知识...知识的取得只是第一步...知识还需要时间相处...在实践里不断地理解它、装填它、微调它云云,让自己和它多重地嵌合起来...最终它更像是生长起来的,不只在脑子里,而是整个身体...这样知识才具备足够的稠密度。

·真正足够稠密、和整个人确确实实嵌合起来的知识便是技艺,人一生最主要做着的那件事 这是人能够穿透世界最深入的部分...每一门技艺都是一道独特的路径,拥唯独它才拥有的合理但神奇的想象力。

·博尔赫斯(以及很多人)常难以言喻地描述一种工作中的“幸福”...存在于其“位置”而不是藏在其作品之中…我会讲这是一种“完整感”,日复一日地,人和他周遭一切,跟世界建立起一种近乎一体的极亲切的联系,你甚至感觉得到这一联系正在发生、伸长、强韧、稠密,眼前一寸一寸明亮起来。

·韦伯很早就注意到人知识的完整性、人对世界的完整感受正在失去,人类的知识总量当然是不断增加的,但却像碎裂开来,落在每个人身上往往是局部的、稀疏的。...这事,可以说是“注定”的,至少有两个根本性的大麻烦,一是知识累积总量的问题,另一则是分工——只是,这可能都不足以完整解释我们当前的困境。

·这样终究会被一笔抹消的事究竟有没有意义呢?还值不值得人去做呢?...比方列维-斯特劳斯这个活过一整个世纪的人类学者:“我说的是,人必须活着,工作,思想,并且敢于正视自己不会永远活在世上,有一天,这个地球将不再存在,到那时人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留下来。”

·知识总量的累积,逐渐让人“寻求能够覆盖现象总体的解释”愈来愈困难...真正受折磨的只是为数不多、上达知识技艺最高端的人,日暮途穷,不得不面对最终的虚无,但卡尔维诺说的实在很好,很难想象还能怎样更好:和极致的“渊博”同义,这是一种晶莹通透的虚无,或说赋予了虚无一个无比透明精致的样式。在人的认识之光即将抵达其终点,已疲惫、再无力穿透、驻足下来并缓缓熄灭的这一时刻,反而往往是非比寻常的,绚丽,辽阔,而且平静。

·根本地来说,其实从来没有人真的知道一切,拥有过全部知识...事情真相是,知识的累进之路本来就由分工所铺成,所谓完整不是无一遗漏,恰恰好相反,是来自于选择和强调,人把有限的知识纵向地贯穿起来组织建构起来,找出其内在的“一贯性”,由此得到一个稳定的位置,一个基地般也磁石般的认识核心,持续跟上世界的变化,持续对话,持续吸收并创造出新的知识,并尝试提出对世界的解释和预言云云。

·拆解有其“最适性”,拆解不是均匀地、一致地、直线地无休无止进行下去。

·马克思...他指出分工的后果会有全面废除技术的倾向。

·财富力量的拆解是全面的...较恰当的基本图像是,所有领域、每一门技艺自身的层级都逐渐融解掉...诉诸个人的道德抉择真的是不得已的,也是力量不够的,螳臂当车。

·过往,我们相信这样一种基本模式几乎当它是天经地义,专业的小世界像是一个个小研究室,其成果想办法运送回一般性的众人世界来(当然七折八扣无法是全部),由此,我们合理地认定,人的素质是不断提升的...人对自身未来有一种根本的安定感信赖感。

·眼前的迷雾退去,如抽丝剥茧缓缓看清更多事物真相、世界真相,这的确很迷人,而且实在,几乎是幸福的。

·如今这道人稀之路更多各式风险甚至凶险,而且少掉了“尊敬”乃至于仅仅只是“尊重”——细腻地讲理,揭示令人不舒服的真相,动辄对人陷入生物性的激情浇冷水云云是“不受欢迎”的(这已是尽可能文雅的用词。一般群众最方便的反应便是恶意地高喊“听不懂”)。

·全然夷平的世界,先说,其终点不会是零,而是一...如果有最后赢家,那大概只能是财富,以财富为核心编组起来的单一层级系统,只有它是全球性的、无疆界的,而且是人类的公约数。

·国家不再是最高、最后的主权单位这已好一段历史时日了,也就构不成恶的终极来源,如今它介于我们所说全球单一财富机制和不断夷平的世界之间,这是国家的新位置,现在,以及举目可见的未来。

·民主得明智地在普遍平等大原则的冲刷下,设法存留一个个、一层层的中间层级,这才是一堵一堵实质的墙,隔离出来并保卫着人最终的“自主空间”(小密尔、以赛亚·伯林)、人的“私人房间”(本雅明)。

·明白地讲,国家愈来愈难从企业、从富人那里拿到钱,国家节节败退...国家不会是人对抗财富力量的可靠盟友...但我们说过,国家不同于企业,国家面向着每一个人而不仅仅是顾客,普遍的道德思维是国家所以成立的必要构成成分——我们一刻也不必引为盟友,我们只要求它,这是正当的,多少也是有效的。

·民主政治的世袭化现象,这似乎有愈来愈清晰、愈成形的倾向,难以用一时一地的偶然来抹消它。

·这样,我们的世袭化图像便不是个顶端处的点状现象,而是一个金字塔模样的东西,愈往底部愈宽广、坚牢、稠密而且行之有年由来久矣;这比较像是个结构,而不是一个现象。

·民主选举的结果便是——选前,她是朴正熙女儿;选后,她就只是朴槿惠。感觉很熟悉对不对?这很像洗钱,只是洗的是政治权势而已。

·政治仍是一种专业,所谓政治权力结构,也不仅仅是一堆最肮脏的人的既得利益脆弱聚合而已,这是一个组织起世界、组织起公众事务和工作进展的必要东西。专业需要日复一日的时间养成...政治事关众人全体,有太多太多利益藏于其中,人性问题非常危险...我们必须打断它的延续,这当然是取舍,舍弃一部分专业成果,来换取安全和公正。也因此...民主制注定是业余化走向的政治制度。

·极端业余化对政治专业的持续攻击,剥洋葱般顺利剥落的仍是外围...因为终究得有人负责去做那些所谓的“肮脏活儿”。

·一个极端总是召唤出另一个极端,形成共谋乃至于共生,消失掉的是中间,以及因此才构成的必要纵深。

·民主政治注定得多花一笔钱...那就是民主选举本身...花钱到什么地步?数字大到引发质变的地步,也就是,让民主政治绕一圈重新向世袭靠拢。

·这多少形成了我童年对民主选举的第一个报称性狐疑:如何可能有人肯卖房子卖田地,只为了竭诚无私替众人服务?另一处童稚狐疑则是:人如此自我吹嘘,说自己又有超凡能力,又勤苦任事,什么都会都懂,而且道德操守一无瑕疵云云,这样集圣哲于一身的人,居然卑微地请求众人赐他一个机会,好让他可以为大家牺牲奉献,这又如何可能?——我十岁以前就晓得自己永远做不到,成为一个圣哲以及成为一个一辈子纯牺牲奉献的人,更做不到这样又自夸又虚怀若谷。

·想较正确也较有效率了解权势对财富的依赖,我以为,还是直接察看国家权力结构的尺寸大小增长...官制,是一个定向的不停膨胀又不断分割的东西...权力机构的新单位新职位一旦设置了,就很难再撤回...它和所在土地严重脱离自给自足的比例关系,它于是愈来愈得依赖一种人...商人。

·权力结构的不断膨胀,限制了它日后的所在地选择,也就是帝都的设置地点...宋选了“无险可守/运输便利”的汴京...汴京的帝都风华,是中国历朝历代最柔软实际、最物质性的,不像我们说长安或那种威吓性的、压倒人也似的荣光东西。

·可以再稍微提一下大运河...如此不计一切蛮干,目标只有一个:让巨大的中央权力机器取得生存养料并顺利运转下去。

·根本上,权势对财富的依赖只增不减,如一条历史单行道,由此我们不难推想,哪天依赖超过了临界点,两者的关系便可能一夕逆转过来,被依赖者倒头过来成为控制者。

·当时,的确如伏尔泰所言:“英国是世界上抵抗君王达到节制君王权力的唯一国家。”——“节制”这个用词始料未及的准确,也始料未及的特殊。

·在权势对财富的依赖不断加深的人类历史普遍走向中,英国的特殊性之一,便是它财富的领先快速成长,快一步到达了财富和权势关系翻转的临界点...可以稍微夸张地说,没有大革命的英国,其民主自由的权力是“用钱一次一次买过来的”。

·人只剩脚镣手铐,再没什么可保卫的了,那当然非常可能如马克思说的起来革命(不革命还能做什么?),而且坚决勇猛得不得了如人间凶器;但如果人拥有的除了脚镣手铐还有很多其他的呢?那人会想的、可以想的也就多了。一般而言,需要的东西能够用买的,就犯不着冒生命危险去抢...日后,马克思设想的普世性革命没真正发生...人逐渐远离那种“一无所有/做世界主人”的所谓革命情境,拆弹的正是财富这只逐渐出没于全世界的看不见的手。历史之路也由法国式的一次爆发切换向英国式的步步拆解。

·只是...财富看似健康、作为一般人盟友的日子很短暂,甚有道理的,至晚至晚到财富和权势关系翻过来那一刻为止。

·选举一开始系进行于所谓的“熟人社会”...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别人的所有事情”,因此输赢结果往往透明稳定甚至早早决定...彼时有限的财富力量并不突出也无从突出,或者说...财富还不是当下单独的力量,而是分解成、转化成长期的影响力云云...所以,人们,尤其是那些在高端上谈民主的人,相当程度低估了民主选举和财富的关系,是可理解的...就像站在我们这个“选举很花钱”“搞政治需要很多钱”的时代,再不容易记得选举曾经只是这样。

·不再用自己的钱选举,竞选经费的膨胀速度更快于个人财富的累积这不是全部理由。邀请别人的资金进来,让人在赢得的政治权力里有“股份”...通过金钱的往来穿梭,进一步把一个一个既有的网络更密实、更扩张地编织起来,这才是聪明的、积极的、“永续的”。

·真正尖端一级的富人好整以暇身在此一网络的高处深处...也就是自由,人所能拥有最接近无限的自由,但我们不好再说自由无价,而是昂贵,去到各个不欢迎外人的国家,进入到各个封闭之地,做各种非比寻常的好事恶事云云,其实一一都是有标价的。【任何一个社会都厌恶腐败,如果权势不能帮助攫取财富,权势的吸引力在哪里?支配权和决定权带来的心理满足吗?什么样的人愿意费尽心机去取得权势呢?】

·“人世间没有一种权势大到你站在它面前时不能大声说出真话。”是啊,都说的是真话,只是有些话说的比真话更真心话而已。

·财富力量是隐而未宣的,没人拿到任何钱,只是人心里面的各自期盼盘算状态而已。

·“熟人社会”连同其传统网络是萎缩并注定消逝的东西,民主选举亟需填补的新社会网络建构,最有效率便是通过金钱...当然,像回事的民主国家都忧心金钱对政治的交易支配关系,所以有所谓政治献金和竞选经费总额的上限规定...但这作用很有限,因为网络关系是绵密的长期的,既远远早于竞选活动,又远远延续于竞选活动之后...所以无需也找不出司法认可的所谓对价关系。

·不是金钱总额,而是这个反复编织已如当代天网的网络,所以克鲁格曼才说,今天的有钱人不仅仅是更有钱而已。

·最富裕、最物质内容的人转而寻求几乎身无长物的人们的宗教崇拜方式,这是不是某种“省悟”、某种生命大回归呢?很容易也很方便这么想,但不见得...奥秘我以为集中于藏传佛教的一个极特殊宗教见解及其主张:当世成佛...直接这么讲吧,当你的人生差不多什么都有了,所剩下那一两个始终到不了手的、乃至于会担忧会惧怕的东西,就显得巨大无比而且迫切...所以,所有古来富有天下的帝王都很快(理智程度不一的)想到生死大限...我们寻常人等想不起、担忧不起的事,是他们每天的生活基本事实...令人欣慰,过往整个人类世界只供应得起寥寥几名帝王如此想,如今这个“只剩死亡无法解决”的名额已扩展到至少百分之五、百分之十的人了。

·于是,生死大限的处理可分两部分惟殊途同归,一是努力延迟死亡的到来...二是购买天堂的位置。

·钱愈多,人愈老,好像这世界就所剩愈少,再没什么值得稍微认真对待的东西...原来不见得这么单调划一——像孔子,他曾说自己“不知老之将至”,不是年纪没到,而是专注于其他某事,人不断有新的学习、新的发现,时间的作用之于他是累积而不是剥落,是一个绵密不间断的生长历程。

·在人世间遍在的、持续的苦厄和可望的救赎之间,有太多人无力改变难以撼动的东西...人最能改变的只是人自己,自己的情感状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生命态度等等。

·佛是人不是神,计较点来说,口宣佛号原不是对神的祈求(尽管充分宗教化之后变成如此),而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瞻望、记忆和模仿学习...佛家原是人深刻的自省自清,所以博尔赫斯等人说佛家有一种奇异的、动人的文雅,思维的成分很重,用一般的话来说,其哲学成分远超过宗教。作为一种宗教,于是很吸引寻求思维超过寻求神迹、寻求答案超过寻求利益的人,成为一种“有学问”的宗教...佛家也是世界最底层的人的一种安慰...那些身在乱世的人,那些对外在世界没力量、无法有主张的人,那些单纯受苦的人...但,很难是拥有财富之人的宗教,除非是“另一种佛教”,一个以神通替代思维、快速提供天堂位置的佛教。

·人类世界得把公义问题想最彻底的是宗教者...人若要穷究的、一只羊也不遗失不丢弃地完成(接近)无暇无憾的公义,最终总得是宗教的,由历史时间进一步拉长为宗教时间,也就是说“很远”再进入到“无限远”。

·拉长时间,并总是伴随着程度不等的果报或审判概念,这是公义问题使然,要一个奖惩机制、一个报称系统。

·公义不可能在当下就完成,还不可能在人有生之年内完成...甚至于时间的无限远处才是它完满成功之日。无限远,同时包含着“不可能”和“必然”这两个原本并不相容的东西...借助文字语言的诡计装置,让它们相容于同一个允诺里,那就是不可能实现又必然完整实现的公义。

·也就是说,我们当然得奋力让眼前世界更准确更公义,但在此同时,我们也得充分意识到,人的认知能力、辨识能力尤其鉴赏能力,总是难以察觉以及不可能察觉地陷溺于当下,这根本处是无望克服的,也必须是人保持对自身“无知”的深刻觉知。

·几十年能做成的事有哪些?能是哪些?很多珍贵慎重的东西,在如此窄迫急躁的心思状态下只能被删除,反而是毫无机会的。

·“不要命的自负”指的是什么?是人不知死活地自认已洞悉一切掌握一切包括未来的全部奥秘,人已知道怎么最恰当地安排世界和所有人;人用自己这只特定的手,来取代近乎自然原理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然而,驳斥一个错误往往就只是避免这个特定错误而已,并不等于自动正确...对某一特定错误愈干净、愈彻底的攻击,总是愈把我们带往另一个极端处,这是我们并不容易警觉但非时时提醒自己不可的。

·这里于是有个诡计,或至少一种疏忽,那就是,当我们把某种想法和作为归属于“所有人”时,往往好像就升等成某个自然原理,触到某种“本质”,得到一种超时间性的无可怀疑的说明力量云云。

·现代世界有个非常强大重要但我以为仍被远远低估的东西叫作“时尚”,它驱动人、决定人(又很快抛下人)的,并不只发生于所谓的流行次文化层面而已。

·还有另一个也许更加关键的疏忽——从一个人“退回”到所有人,原是为着得到某种柔软的、容受各种歧异可能的、可深思熟虑的“空间”。但深思熟虑及其必要充分讨论没如人预期的发生,而且愈来愈像不会发生。现实中,“所有人”往往是里外同质的“一个东西”,一头不思不想的巨兽,它的决定往往远快过一个单一个人。

·在那个民主仍意味着所有人对抗一个人、一些人的年代,他(小密尔)已充分看清并仔细地说明,“所有人”可能也会是另一种暴政...民主把权力从一个人、几个人手里夺回,交还给所有人,这只是民主建构时日的历史障碍扫除,在民主的“正常”日子里,当然不是用来保护总是被夸大为所有人的大多数人这边,而是为着容受、存留一个人、几个人、少数人,也就是博尔赫斯希望我们成为的“那另一些人”。【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少数服从多数?】

·真理是真的会敌不过邪恶的,小密尔进一步指出,真理更经常的状态是失败的,甚至还会被彻底歼灭,这是现实一再发生的事。

·如此,放心相信人类世界用来决定人世间何物何事何种行为该存该废,依据的就只是人的原始本能、人当下的选择、人的集体公约数认知,以及唯货币是从,这样的信心从何而来?这怎么会不是人另一种不要命的自负?

·选择放弃不会是答案,事实上,放弃选择的结果并不是不选择,也无法避免错误发生(只是避免了责任而已)。如今,我们真正该稍微忧心的是另一种错误及其危险,这才是我们当下的真正处境——人放弃辨识,其结果当然只是把选择凭空交出去而已,有不战而降的味道,由一般的、既定的、流俗的主流意见接手,这才是真正加入了、强化了霸权,人成为“集体专制”(小密尔用语)的一部分、一个原子。

·站在今日世界,人拒绝财富和权势的支配,奋力做出辨识和选择,这可能蛮横大胆,但绝不会如米塞斯说的那种“庄严华丽”,也再激不起“世人前所未有的称羡”。这只是人给自己的一个很不容易的工作,只身的、安静的、隔离的、有结果通常也是有去无回的,但如博尔赫斯所说,这是一个义务。

·因为人的梦想仍依据于、取决于他的知识、经历和需求,如波德莱尔所言“幻境是很个人性的”。

·梦的传递速度仍比实物快,如今,我们的梦想不再依据实际生活经验而是大众传播,集体的梦取代了个人的梦...比方托克维尔所担忧的,如今穷人富人挤成一堆,人成天浸泡在自己得不到的眼花缭乱东西里,这对人性的确是相当相当沉重的考验,生命的基调很容易是沮丧的、失意的、怨毒的。

·那些了不起的智者哲人,用尽自己人生全部,无非也就是希望人能过这样的生活不是吗?就像谁讲过的,一世纪前伟大壮丽的苏维埃革命这一场,真正允诺的也不过就是人们有土豆加牛肉可吃...如果人人的生活已超出历史预期到这样,就算得绝圣弃智,不再知道康德,不读托尔斯泰、福克纳、乔伊斯,应该也无妨或说代价合理不是吗?

·这里,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可否驻留,也不在于是否幻象,而是——这终究只能是偌大世界的一小角,仍在人类世界的尖端之处...你无法真的把它放大到、复制到全世界、全人类去,马上就真相毕露。

·地底超市这些平价的生活之物其实也是这样,看一下它们的产地吧,这同样是利用了某乡、某国的经济落差,才提供得起特定地区、城市、国家的“一般人”所能支付的价格。

·所以说,经济学两利性的贸易交换原则不是不对,但真的说得太云淡风轻了不是吗?所谓交易用的“剩余之物”究竟是怎么剩余的?是单纯多出来的还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更奇怪的是,那些单纯多出来的(进步国家)往往价格远高于那些不得已挤出来的(落回过家)不是吗?要卖多少斤蜜柑才能换得一只手机?

·惟这颗行星不会成长、变大...道理简单、生硬、可拖延,但终究无法永远腾挪回避。

·因此,我们只要稍微想过便很难说出口“你真美好,请你驻留”这句话,不因为不祥,而是因为这不该是答案——这样一个超市一堆好东西,尤其远从四面八方产地而来,却仍如此生鲜欲滴模样,宛如施了魔法,这些不会凭空发生,这从无到有一路耗用着多少资源和人力,整个是建立在大量浪费才撑得住的全球经济机制上,你怎么可能只要这个不要那个呢?跟着一并驻留的得是这一整个经济体制,包含必要的一堆穷国,一堆穷乡僻壤,一堆无法享用自己生产好东西的人,一堆因此得去做你抵死不从之事的人...是的,通过自由市场机制看不见的那只手的巧妙安排,大家全都是自己愿意,只是有些人永远比其他人更愿意而已。

·在这样的超市购物,我们银货两讫不偷不抢还举止合宜,这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也无需负咎。只是,我们的确都占了点便宜,占了这颗地球一点便宜,不管是哀矜勿喜或乐在其中,都应该记得这一点。

·财富超越了权势,编组起、并相当真实意义地统治着全球,但这不会是某种所谓的历史终结,更不会从此平静无事,接下来,至少这三件事必定持续地发生,成为常态性的世界不安因子...一是,有效需求将长期处于不足状态...消费已明显追不上、撑不住不断扩大的全球经济体制...二是,劳动市场仍持续窄化而且趋于劣化。制造业不断削减、赶出来的劳动人口,无法...由服务业来完全承接,普遍的失业问题很难克服...服务业的工作...是普遍下落到更更低阶之地的派遣化、打工化和时薪化...长期的专业养成近乎不可能,“没有希望”。三是,财富分配持续两极化,中间消失。【目前我国正着力发展高职教育,意味着技术人才培养愈来愈受到重视,相信这种重视也会逐渐体现在蓝领的社会地位和薪资水平上。如文中说制造业在不断赶出劳动人口(原因可能是因为人工智能的普及和制造业本身的缩水),那么加大培养技术人才的教育政策,是否与之相冲突呢?是否会造成更多失业人口呢?另外,教育部官员透露今后高考会着重考察语文,意味着今后的大学会偏重思维能力培养,如果说高职教育对口的工作岗位是技术岗,那么今后大学的对口工作岗位是什么呢?文职类管理类吗?】

·人类这套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已大到处处考验这颗小星球终极能耐的地步...过往那种用发展解决发展问题、用成长挣脱成长困境的简易舒适想当然耳的思维已不再适用了。接下来,会是这套经济机制不断救火和自我修补的不舒服过程...因此,会来的不是天堂,也不会是末日,只是某种较不舒服也艰难起来的生活方式,以及因之而起的种种必然混乱...不是大楼倒塌,而是不断掉砖掉瓦。

·因此,所谓的瓦解系以种种很具体、很实际的事件形式绵密地发生,一件一件来看也许都不致命,却让人焦躁狼狈不已,而且都仅仅像是个别遭遇个人的不运和失误,某种孤立无援还难言...给一整个社会和人心注入了阴郁、怨怒和绝望这些火药也似的东西...不是会饿死的人,而是失意的人。

·经济问题(暂时)不以经济问题的面貌和形式爆发出来,而是沉入底层成为某种遍在的不安要素...人感受的远比经济数字显示的糟。

·在这样失意人遍在的社会,最该阻止但必定发生的是所谓“寻找替罪羊”的游戏,社会最廉价也最不公义的自我疗愈方式。

·台湾这些年算慢慢看清自己了,这个岛屿真正的珍稀成就并非经济成绩,而是在不错的经济成果基础上成功搭建起来的社会整体样态——某种平和、自在、安适,某种文明教养。

·唯一要留心的反倒是,务实倾向的移民社会东西扔得快,某些有益但不及时有用的价值信念愈容易跟着流失,人的素质也因此容易低落下去。

·下雨天是人修修补补东西并做好预备的日子,困难的处境让人去想一些、学一些舒服日子里不会也无暇去想的事,这上头人有自我选择和作为的余地,永远有。

·经济问题的具体破坏力,必然是不断攻击、引爆于社会各层面各角落...但事实一再证明,过度的沮丧失意、太夸张的自恋自私、太简单廉价的狂暴,会把我们一再带离真正的问题所在。

·谈价值信念并非保守、并非维护所有秩序,基本上,它真心防卫的是人自身而不是社会,规范的、维持的、支撑的是人的心志和行为而非社会秩序;它的公共性意义倾向于应然而非实然,实存的当下现实之于它只是某种非理解、非考虑进去不可的限制性材料性条件,是作为一个场域基础而非其既定存在形式。

·在经济挣扎不安的日子里...重谈价值信念,我们一定会发现,这原来远比想出某个经济策略更务实。

·像日本这所谓“失落的十年”(或二十年,因为不断延长)...正是领头高成长的日本领头着陆的“正常”阶段处境,整个社会需要足够的时间一样一样调整过来,从结构、从法规制度到生活习惯和人心,想快也快不起来。

·所以严格来说,这一行业人得同时具备两种忠诚...——声誉和财富,知识传承和市场法则,好书和卖得好的书。一个编辑,最好明智地把这分开为背反的冲突的两种东西,偶尔相容,那是礼物...也比较能一一做对事情,如列维-斯特劳斯讲的,人在相当彻底的悲观深处,所孕生出来那最确确实实的一点乐观精神。

·出版或说书这东西,真正吸引我的不是某一本书能卖出五十万册,而是那一整排只卖两千本的书;这也是出版这个行业最不可思议、最不驯服之处,背反或说抗拒着基本的商业常识。

·所以说,从编辑到读者,必定有“多出”于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某些什么,两者的关系也非供需法则这一经济学天条所能充分解释,这个不起眼但如此美好而且无比重要(我以为)的奇迹,一直是编辑和读者联手完成的。所以,书也不仅仅是商品。

·奇迹呈现的具体图像是——书籍品类流行琳琅满目而且还源源生出来...读者这一侧总会“派出”两千个基本额人数来买它支撑它,非常安定,并构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性系统...说明其背后有某种应然性的认知,有某种价值信念确确实实存在且深植人心,从而不感觉异常,乃至于有某种身份性的自觉,让此一平静不波的行为接近于一个读者的“高贵的义务”。

·台湾的书籍出版景况持续地、定向地衰退,跟全世界各地一模一样...其实并未发生什么具体可说的灾变,也就难以或说没什么理由进行救援,整个是结构性的,问题根由在远大于书籍出版的外头大世界里。

·畅销书的下修和两千本之书的萎缩,两者意义大大不同,实际命运也大大不同...两千本同时是一个供需的临界点,一个出版成立与否的下限数字...这是生于死的问题。

·谁都晓得,内容品质最好、最富价值和意义的书,绝大部分都归属于这两千本之书、没顶消失之书——于此,从书籍来看,我们来到了一个后多样的时代看来没错,连同其深刻性和价值。

·真心高悬于这三位出版业不死老兵头顶上不去的乌云是——读者少了,走过去了,且顶好想成不会再回来。

·我把这两千本之书的读者同心圆状分解为三层——中心是正确的读者;再一环是假装的读者,最外头一圈则只是一些买错书的读者、误会的读者。我最留意并怀抱希望的是假装的读者这一环。

·博尔赫斯讲,模仿...其实是尝试着进入到他的感受方式里,想得到和他相似的某个迷人体认,乃至于学着像他那样子思考、那样想事情,人想成为某个比当下这个自己更好些的人。

·于是,一个正确的读者同时也是个假装的读者,假装之处正是他新的生长点,今天的假装读者,有一定比例就是明天的正确读者——读者是杂食的也是瞻望的,书的世界浩瀚多样多重,总这里那里存留着某些更好的人,某个你还不熟悉的世界,以及更多你没有但何妨一试的不一样思考途径、看世界的途径。

·假装的读者正在减少,读者世界的源源生态出现了断点。长此以往,得想成是核心的正确读者多流逝却少补充,这一萎缩是连动的、几乎是可计算的。

·这也是一种声誉现象及其消长——假装、模拟,当然是(通过)声誉的作用拉动的。人不再装了,直接显示出人不再聆听、遵循这种召唤;听不见了,或不相信不再被吸引,也就是声誉的消失或损毁。

·读者一样也两种身份集于一身,就财富世界的供需位置他是顾客,一个高出于书(商品)的身份,而就声誉世界的古老规矩他则是学徒,一个由最底处开始的谦卑身份。

·实话实说,我自己最在意的是书籍世界的此一人心变异,几乎是痛恨了——这个讨厌的东西叫“消费者意识”,让人放纵自己、误以为自己可指指戳戳胡言乱语、还以为所有人时时处处计算侵犯你权益。当然,谁都晓得这本来有正当性而且必要,但很快就全面越界了滥用了,还迅速接上集体暴力(通过网路再方便不过),也许糟糕的正因为那一点正当性必要性,为人的自私和愚昧披上社会正义的外衣,成为某种正当的愚蠢和公义的自私。

·这一百五十元,我自始至终不认为还该多换取到什么,我更不相信、打死都不信,只因为我付了这一百五十元,就让我摇身成为事事正确、永远正确、从心所欲连圣哲和基督教的神都做不到的人。

·是非善恶尽管时时处处辨识不易,但自有其严谨不夺的判准,权势与财富,如果强权如苏格拉底所说不该就是正义,使用金钱也一样必定不就等于正义,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道理吗?

·作为一个读者的时候,我会“明智”地让自己(暂时)站在一个稍低的位置...是因著书里那些高远的、本来就比你此刻所在高而远的好东西...不是屈膝而是抬起头,你仍是直挺挺站着的,你看一棵大树、一座山、一天星辰,不就自自然然是这个姿势吗?

·把粗糙的平等用在这里,不是道德错误,只是很不聪明而已,如同平视的目光会错失所有高处的东西;若进一步用消费者自以为居高临下的视角,那就是愚蠢了,这样的人即便站到喜马拉雅山前,能看到的也就是脚边的乱石野草而已。

·中国大陆的影视热潮才起,却已是全球最大单一市场,这一切来得又快又急又浅...绝大多数人们因此只(来得及)看过“一种”电影...一旦不符合如此窄迫的观影习惯观影预期,人很容易觉得被骗了被占便宜,很容易被莫名激怒,很正当但愚蠢的愤怒,以及所有跟着而来很正当但品质愚蠢的发言。

·电影的规格、成本太大太昂贵,它更难脱离财富世界的掌控,这是电影作为一种创作形式、思索形式较脆弱、少掉太多自由的地方。

·所有作品都得接受检视批评,这是声誉最不容情到届临残酷之处...但不是这种消费者意见,这种“只因为我买了一张电影票”的批评方式、这种不爽——这真的有点悲哀,就因为一张电影票?能不能就退钱给你呢?

·我要讲的是某些通常一泊二食的传统和式旅馆...这种旅馆不是以设法满足顾客的一切可能需求为原则,而是倒过来,是我们拿出来我们认为最合适的、能力可及最好的东西和安排...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措词温和但不屈不让的专业思维,包括着这几句没说出口的话——有更多的好东西不在你既有的习惯里,远远超过了你已知的和已习惯的。

·如卡尔维诺讲的,避免直接瞪视已宛如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现实世界,珀尔修斯砍得了她的头是通过青铜盾牌的折射才得以不被石化;也像日本高段围棋手爱讲的,这么做是为着培养接下来的战斗勇气。

·声誉非得穿过漫长时间不可,能让这个本来只是光和影的稍纵即逝东西不散失不消退,我以为靠的就是书,书的行进轨迹(而不是哪本特定的书),记录者声誉的变动消长。

·质的排行榜也持续如此呼应...时间感极窄迫,与其说是鉴别,不如说是反应,底下纵横交错着种种本来不该属于这里的即时性欲望、恩怨情仇和策略——没有评论,只有交际应酬。

·时间就是流逝,不是人真可击败的,我们再珍视不舍的所有东西最终仍会消亡,不管你把它藏放在哪里、哪种装置里。

·但老实说,人从不真的需要无限长的时间,这毋宁更接近一种必要的意识和概念,好让我们得以顺利地想事情;赫尔岑说得比较对,有意义的目标不能太远,必须稍微近一点。

·我们错觉已抵偿了他,但真的没有。因此,声誉作为一个特殊报称系统,抵偿人无以其他回报的生命燃烧并以励来者云云,实际上一直是大有疑问的。

·列维-斯特劳斯确实以如此踏实但奇妙的时间意识让一切回归到当下...借着未来的截断和自此归于虚无,让时间有了尽头...如此,未来仿佛成了当下,但不是取消、限缩回薄薄的一层,而是把当下延伸、推远到那一时间消失点,一种有奇妙厚度的当下;人失去了永恒,却掌握住更多时间。

·“未来”很难是书写的真正目标,我们人不站在那里,缺乏书写绝不可少的稠密度。

·人想要较完整地说清楚任一个当下都得加进一定长度的未来,书写者甚至得提前“偷渡”进未来,站到未来的某一个点来回看当下,为着描述它、说明它,以及能够的话,证明它或有效地驳斥它。

·我要说的正是,书写的真正核心关怀一定是当下,只能是当下,一种不截断它时间来历和它未来去向因此才可解的当下,一种其然也包含着其所以然的有厚度当下;人的当下,而不是生物意义的当下...这是人仅有的工作位置。

·更多时候,我以为最不可测的不是人的明智而是人的愚蠢...没来由、没征兆、没好处、没底。

·我真正信任的是这个工作和人的基本关系,这在足够长的书写日复一日时间里,必然已生成为某种绵密的、纠结盘缠的“绊”,其中有情非得已可抱怨的部分,但也的确有一堆会心的、充实的、还真难舍还真不换的东西,像是书写本身给人的回报,一种隐藏的也延迟的真正报称系统,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归属感甚或博尔赫斯所讲的“幸福”。

·我相信书写者宁可说书写是单纯的个人之事,这一切只是个人的选择和坚持。

·就写吧,像福克纳说过的,最终书写就是一支笔和一些纸,至于福克纳同时也说的香烟和一点点酒,他自己都晓得那是他偷加进去的。

·人在不同年纪对生命条件有不一样的需求及其承受力,寻常的四季流转气温变化,年轻时可不当回事还觉得好玩,到一定年岁就晓得那是生命持续存活的一次又一次考验,身体里某处、某个东西可能应声断掉。

·这是文学书写的基本事实...书写者的社会位置往下调降,最终彻底离开宫廷取得(或被迫成为)独立身份散落于一般社会之中,书写的范畴却也因此亦步亦趋地不断扩大,及于一般人,及于边缘人,及于那一个又一个被忽视、被遗弃、被欺负被侮辱的人;书写者生活于那里,那一个世界才打开来、进入到我们眼中。

·真正的关键、接近于唯一的需求,正在于书写的专注、心无旁骛,这的确是个需要极高纯度专注、且长时间持续专注的困难幽微工作,以至于人很难同时真正追逐另外一个目标...所以,这不是背反决裂,而是人合理的、沉静的一种自我价值排序,是人可以做的选择:我要写得更好,这先于我想生活得更好。

·奢侈,意思是多于、高于“正常”,也就是不容易久留、可一直这样的东西,奢侈的最无可遁逃的危险正是成为一个习惯;这本来是好运,乃至于礼物,但一不小心就会转成陷阱、转为诅咒。

你可能感兴趣的:(读书笔记丨《声誉》唐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