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大伯离开我们已近四十载了。
我们兄妹们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回忆起我们的大伯、回忆起我们童年时期,有大伯陪伴的艰苦的并温暖的日子,每每这个时候,就把我们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四十多年前,这是我们永恒的记忆……
大伯是个盲人,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其实在他的心里,早已把我们兄妹当作了他生命中至亲至爱的儿女。他瘦瘦的中等身材,宽宽的脸颊棱角分明,两腮长着花白的络腮胡子,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失明的眼睛永远是眯缝着的。记忆中的大伯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黑篮色的带有补丁的粗布衣裤,拄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头磨的油光水亮。神奇的是大伯靠着手里的木棍,他好像无所不能、无处不往:整天摸索着到井边打水、到地里收菜、摸爬着到山上放牧打柴…他甚至还给我们做过饭。在老家的山间地头、沟沟坎坎都留下了他艰辛的足迹,好像从没有停歇的时候。
春天,是个多彩的季节,小时候,老家的房前屋后开满了鲜花:红的是桃花、粉的是杏花、白的是樱桃花;远处的田野里,怒放着大片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每当这个季节,我们一帮孩子,都会撒着欢儿的跑到房后面山坡上,贪婪的享受着空气中的芳香,脚下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朝我们露出烂漫的笑脸......
可是这一切大伯都感知不到。似乎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他无缘。然而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能闻出各种花儿的颜色,我不信,于是我牵着他到房前屋后去闻那些果树上的花,他眯着眼睛,抿着嘴,鼻子使劲地呼吸着花的香气,一一告诉我:这是红的桃花、这是白的樱桃花、粉色杏花等......他真的准确无误的答对了!太神奇啦!他眼前虽然一片黑暗,但在他心里已是五彩缤纷,鲜花灿烂的世界了!
每年春天生产队安排大伯到田梗上除草、在山坡上开荒等活计。每天的工分是五分,按半个劳动力计酬。村里其他几个盲人都在家待着,他们不出工,他们有的比大伯眼睛还好点,还能通点路,不像大伯一点都看不见,我们当地俗称“实眼瞎”。我们有时看大伯太苦了,身上伤痕累累,也劝他别下地了,可大伯说:我眼睛看不见,手是好的,腿能动呀。我干活不比你们有眼的差,无非就是比你们多出点力气,再说了,歪好一天也能挣几分。
他每天早上都会扛着农具,手里牵着羊、杵着棍儿,探索着艰难的爬上山坡,他俯下身子,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摸索着感觉哪里有草,就把羊栓在哪里吃草;再摸到地头的田梗上除草,他能把田梗上产的干干净净、寸草不留。收工后他再把羊牵回家,工分也挣了,顺带把自家的羊也放了。对里有时还安排他喂牛、收割的时候让他做“草鹞子”,是用来捆庄稼的草绳子。大家都喜欢他做的“草鹞子”,不断、不散、耐用。大伯是个要强的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甘落后别人。
到了秋天,他会早早的为家里储备一些过冬的柴火。一有空,他就肩扛镢头,摸爬到山坡上,摸索着寻找哪里有枯树根,他用镢头把它挖出来背回家当柴火烧,当时的农村,这也是主要生活燃料之一:烧水做饭、冬季取暖都要用它,当时的农村没有煤炭和然气。挖树根这种活对正常人来说已经是很耗体力的了,可想而知,对于大伯这个盲人来说,是何等的艰难!有很多时候都没挖在点位上,付出了很多冤枉力气。常人可能几分钟挖一个树根,他就得付出几倍的时间和体力才行。有几次他脚踩空了,从两米多高的土坎上重重的摔下来,脸上和腿上被荆棘和树桩子划的一道道的血印。原本他双腿被狗咬的旧伤一直没好,那还是他小时候出去要饭被咬的,小腿上一年四季都溃烂的血肉模糊,到了夏季,每当血水和脓汁从伤口沁出,他就揪一把丝瓜叶子揉碎后敷在伤口上。大伯说丝瓜叶有清凉消炎的作用,还能挡蚊虫叮。
在外学医的大哥每次回来都给他带一些药膏,让他天天抹,慢慢的伤口好多了,他高兴的见人就炫耀着:“看,我们家老大给我买的药,把我这多年的伤口擦好了!”真的是好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他在劳作的时候由于眼睛看不见,愈合的伤口又被树枝或是树桩碰着、刮着、甚至有一次撞到钢叉上、叉子一下戳中伤口,血水顺着腿往下流。我们有时帮他抹药,看着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的直掉眼泪。大伯的腿伤一直伴随着他几十年,直至去世。尽管常常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尽管再累、再苦,大伯永远都是默默的承受着。
我们家一共兄妹十人,都是在大伯的胳膊上长大的。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家庭孩子普遍都多,但我们家尤为突出。在那个年代,孩子多就意味着多了好多张嘴要养活,还要上学,担子异常沉重!父母起早贪黑的劳作,也还是上顿不接下顿、还是交不上学费天天被罚站。劳累的父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一脸的严肃;母亲除了田里的活计还要忙家里的,一大家人的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很是辛苦,我们这些孩子面对他们都不敢造次,一个个都是低眉顺眼的,温顺的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就像山里的猴子,上蹿下跳,打打闹闹,不可开交。每当这时,大伯都会好脾气的干咋乎:“都莫闹了!”大家没听见似的仍然继续着。大伯有时拿他的木棍,装模作样的抡一下,我们调皮的跑到他身后,得意的说:大伯,我在这儿,你打不到我。”无论我们怎样打闹他都不发火,他反而很享受我们众多孩子围着他打闹、享受这种小儿女绕膝的日子。他曾得意的跟父亲说:“兄弟,我做梦都没想到能过上今天的日子,熬成了一大家子人!哎呀,这越来越有盼头了!”一脸掩饰不住的满足......
六十年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顿顿都是稀汤寡水的,不管怎样,都有几粒米粒落在锅底,稠的在下面。大伯为了让我们吃这些米粒,他从不让我们给他盛饭,他自己摸到灶台前,舀上两勺能照人影的稀汤,再摸到角落里有滋有味儿的喝着,有时轮到他盛饭时连稀的也没了,他就默默的放下手中的碗......很多时候,母亲和我们这些孩子心疼大伯,要是坚持帮他盛饭,他坚决不让,以至于他会发火!他知道,我们帮他盛饭的话,会把那几粒米盛给他,在他心里,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他要让他的侄儿侄女们吃的尽可能的稠点,他常说,娃子们在长身体,饿不得!就这样,他把我们这些侄男侄女看着是他“天”!是他的希望!甚至是他的命!我们中间哪一个有点闪失,他就如同扎心般的难受。
记得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夏收季节,一场灾难发生了。那天,我的二哥在麦场上打麦子,他拿起一捆麦子往脱粒机里送,不料,自己的右手手臂被高速转动的机器,随着麦捆一起被绞了进去......
大伯得知二哥出事后,一下瘫倒在地,继而号啕大哭,他使劲拍打着满是尘土的地面,悲怆的诘问着上天:“老天爷呀……娃子才十八岁呀……你让娃子今后咋活人啊……我这瞎子的命跟你换娃子的胳膊行不行啊......”大伯伤心欲绝,浑浊的泪水从他那干瘪的眼眶中涌出,泪水和着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缓缓流下......二哥的右臂没了。之后很长时间,大伯一直沉浸在忧伤中不能自拔。
如今每当想起我那苦命的大伯,心里莫名的就涌出一种酸楚的感觉。他苦难的一生没享过一天福,只有无尽的付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想着我们这群孩子。他对每个孩子都倾注了满腔的爱!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已经实行分田到户了,家里光景好多了,经常可以吃到大米饭、馒头了,偶尔还能吃上点肉。有时母亲为了给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做点好吃的,大伯就会心疼的对母亲嘟囔着:还是要省着点过,猫头上攒不了四两干鱼,这样吃早晚要吃光。大伯这是饿怕了呀……
父亲和大伯兄弟两很小就没了爹娘,他们要过饭、经常被恶狗咬伤、他们给人扛过工、常年出苦力;他们还遭遇过土匪,因为身上没钱,被恼羞成怒的土匪痛打差点没命!大伯常抚摸着腿上被狗咬过的没有愈合的伤口感慨的说: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啊!他的这种担忧,这种小心翼翼的过日子的态度,对粮食的这种敬畏之心,都源自于他苦难的童年、和多灾多难的人生。其实,在大伯的心里还有另一种盘算,那就是为了他生命中最至爱的侄儿侄女们!为了他心中的“天”!他想着我们兄妹都大了,该成家了,该取媳妇了,省下的粮食可以换钱,有了钱,侄女们可以体面的出嫁了、侄儿们就能取上媳妇了……
尽管家里条件好了,大伯依然固守着节俭的习惯,依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依然刻苦着自己为家里省下每一粒粮食,他依然不让我们给他盛饭。好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能妥妥的吃上饱饭了,但他却带着对这个大家庭的无限眷恋走了。
1982年的秋天大伯生病了,当年我还在部队当兵,听母亲说:初秋的一天早晨,大伯又像往常一样,杵着棍儿摸到红薯地里了,他俯下身,满怀喜悦的用双手抚摸即将收获的红薯地,一摸,感觉地上怎么没有红薯叶了?再仔细一摸,地里一片狼藉,全是牛踩过的脚印和红薯藤蔓、烂糟糟的一大片。红薯尚未成熟,大伯心疼的嘟囔着:“造孽呀!到嘴的粮食就这样毁了......”大伯对庄稼有着特殊的感情。他有个习惯,一年四季都会到田边地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去抚摸成熟的或是未成熟的各种庄稼:麦苗长多高了呀、稻谷出穗了吗、掐一下包谷收浆了没……若是听到稻苗田的上空有叽叽喳喳的雀儿叫声,他会奋力的向着天空呵斥着、若是自留地里的菜被鸡啄了,他会摸一个土块跌跌撞撞的撵多远……哪怕是一颗小苗被毁,他也会像针扎一样心痛!
他知道是对面山坡上的吕家的牛拱了我家的红薯地,回到家他让父亲去找吕家讲理,父亲不以为然,就没去。大伯很生气,不住的唠叨:“一个个都不长心,现哗哗到手的收成被糟践了,我一个瞎子都看到了,未必你们都看不见......也不去找人理论,至少要叫他们管好自己的牛......”父亲是个急脾气,被唠叨烦了,就厉声吼了大伯,大伯越发气的脸发白,随即小便失禁……慢慢的郁郁寡欢,饭也吃的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非但不进食反而从嘴里老是往外涌黏液。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大伯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父亲后来也自责不该对大伯吼叫。其实,大伯的病并非这件事引起的,有可能在这之前身体已经出现问题了,只是他自己还要强撑着,更不想给家里找麻烦。我们太了解他了!
几天后,我在三门峡驻地接到大伯去世的消息,悲戚的心情难以言说。想到大伯凄苦的一生,感念他用自己残缺的身体护佑着我们,顿时泪眼模糊,快步走进窑洞,扑到炕上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几十年来,我们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甚至有了第三代第四代。我们只要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就不厌其烦的重复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互相揭着短,翻腾着儿时的糗事、趣事、还有温馨的事……
常常是快言快语的五妹开头说:“你们记得吗,小时候我和六妹三哥晚上跟大伯睡,每天早上天不亮,大伯就叫我和六妹起床去放牛、割猪草,三哥睡他身边他从来不叫。”然后,姑娘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大伯有点重男轻女,就喜欢你们这些儿子,你们承认不承认。” 儿子们也开始还击:“那是因为我们男的要干重活,你们姑娘们干的都是轻活儿,大伯肯定心疼我们多一点。”
这时,六妹会抢过话头对五妹说:“你还说呢,有天晚上你尿床了,好大一片,早上起来大伯说:哪个鬼娃子又尿床了。你跟大伯说是我尿的,你记得吗?”。
每当这个时候,重情重义的七妹都会神情凝重的说:“其实,每天晚上都有人尿床,现在想想,我们的大伯在很多年里,每晚都睡在潮湿的床上......”
是的,那时候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孩子又多,房子不够住,所以小时候都跟大伯睡过,每天晚上,大伯的床上就像种土豆似的,排一排孩子,一般都有三个。过两年长大点后就退出,下面小的再续上,直到七十年代末期,上面几个大的都出去了,有工作的、上学的、当兵的、还有成家了的。家里人少了,房子也够住了,才得到改善,大伯终于可以每晚不睡湿漉漉的床了。
大伯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依然和我们的父母一起支撑起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在我们心灵深处,他和我们的父母一样是我们的擎天大树!是我们家不可或缺的功臣!
他不会讲什么大道理,然而他闪耀着的人性的光辉,永远是我们人生路上的启明灯!
去年十月份寒衣节,我们把大伯的墓重新修建了一翻。墓周用钢筋混凝土围成,正面竖起了高大的大理石墓碑,墓碑两侧的石柱上分别刻着:良操美德千秋在,高风亮节万古存;子孙发达万事兴,后代万古祭英灵。整个墓碑看起来庄严、大气。
我们只有以此来慰藉我们的感恩、怀念之情!
大伯,愿您在天堂不再受苦!
2020.3.20晚于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