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邑东南的卜家村,清朝中、后期已经是繁华的街市了。据清末《寿光乡土志》记载:“东青龙乡,市镇四,稻田为最,田马、卜家、薛家庙次之……”卜家村又叫卜家庄。或许是因为有集市的缘故吧?卜家庄在乡人口中还有个名字叫做“卜家街”。“街”、“市”乃繁华之所,“卜家街”的称呼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时候我去田马、纪台走亲戚,他们打招呼都是说“卜家街的亲戚来了”。
卜家村很小,就现在来说也不过二百五、六十户,一千左右口人。但在附近村庄中的地位却是无可撼动的!一、六是卜家集,二、七才是田马集,(田马是公社,是乡,是镇)从排名来看卜家村的集市要早于田马集。
集市的形成绝不是“一蹴而就”。它是经济中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就算到了近、现代也是一样,比如“桂河供销社”不在桂河村,而是在卜家村,“桂河社区”的办公地点也在卜家村。
清朝末年的卜家村,手工业已经很是发达了,纺纱、纺线、织布、养蚕……家家纺线,户户织机一直延续到“破四旧”时期。抓“投机倒把”时,卜家村的棉纱买卖都是挎着箢子在圩子墙上交易,一是看的远,二是“好跑”。(我家的织布机保留到八零年,那时爷爷有时还织上块“小布”过过瘾)
清同治、光绪年间,廷瑚、廷琏、廷贤(廷琏是我的高祖)兄弟三人就开始了他们的棉纱生意,东到青岛,南到江浙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特别是廷瑚、廷琏,卜家村有句顺口溜说的就是他俩:“卜廷瑚,卜廷琏,商商议议下江南”。
民国初年,我的曾祖父卜宪舜继承了他们的棉纱生意,并且增加了“花编”和“丝网”。正当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在一次交易中,被南方人骗了几批货物。以至于无力偿还下游商户的货款而倒闭。(用乡人的说法就是买卖开“叉”了)
为了躲债,卜宪舜拖儿带女举家搬迁到了二十里之外的桂家庄子。(桂家庄子村后的礼乐王是他的岳父家)虽说暂时没了讨债的困扰,但欠的账是早晚要还的,于是,置办田地,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但和欠账的天文数字来说还是杯水车薪……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结伴去潍县赶集,正逢一战协约国英国、法国在潍县大集上招募华工,待遇很是诱人。当时卜宪舜为了尽快还清欠款就报名参加了,由于是临时决定,也没跟家人打招呼,让同村一起赶集的人把在招募现场发给他的银元连同口信捎回桂家庄子交给了我的曾祖母——“我下欧洲了”。
据我爷爷讲,当时报名的赴欧华工,基本有三种情况:一是,奔着发大财去的。二是,债务缠身的,三是,不为钱财,只为开眼界,长见识去的。
根据我的分析,我的曾祖父卜宪舜应该符合以上三项中的后两项。还债是第一要务,不乏有去开眼界,长见识的想法。因为当时他做的生意是花编和丝网,都与出口有关,所以说,我的曾祖父对于欧洲的认识应该不陌生,(花编的主要出口地就是欧洲)不排除有“去欧洲看看”的想法。
我的曾祖父卜宪舜,参加了欧洲的法国战场,由于有手工,及编织基础,被分配在服装厂做了一名缝纫工,主要以制作军服为主,比起伐木,修战壕,翻砂,及兵工厂的机器操作来说,危险性要小一些。由于学习了缝纫,也喜欢了缝纫,我的曾祖父在战争结束回国时,带回了一台缝纫机来,(村里人把缝纫机叫“马神”)以后全家人就靠这台缝纫机给人制作“鞋帮子”,“小大衣”,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后来,我的大爷爷、三爷爷继承了他的这套手艺,做衣服,修缝纫机,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
下欧洲回来的卜宪舜成了“名人”。说是带回来的银元摞起来就有一人多高。一是,还清了欠款,重新回到了卜家村,二是,由于接触了机械及近代工业,他所讲述的经过在当时来说没人相信。比如他说的天上有飞机,地下有坦克,平时骑自行车。今人看来最普通不过,上推一百年,他的讲述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最后一致认为“卜宪舜潮了”。(傻了)
卜宪舜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回到了卜家村,把我的爷爷留在了桂家庄子,一是,他的姥姥姥爷岁数大了需要人伺候,二是,我爷爷身材魁梧有气势!又和附近的乡绅名流都有交集,“吃不了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来,在康河、尧河岸边,开始了我父辈们的童年。这片低洼地带,每年的雨季,俨然就是一座小型水库。嘉庆寿光县志记载的康河源头就是这片洼地,也就是后来借地势修建的“纪台平原水库”库区。我父亲说过,秋天割了秫秸不用往家背,拴上绳子放在水里就能飘到庄前的场院……
爷爷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在我大爷卜繁芝(我们这里把父亲的哥哥叫大爷,就是所说的伯父)刚满十八岁那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适龄青年一律当兵”。全家人把大爷送到村口,奶奶哭了:“这孩子怕是回不来了……”
那时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急需汽车兵,而培养汽车兵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他们在封闭的培训基地里进行了一年多的学习和训练,也熟练掌握了汽车驾驶技术和基本的维修保养。
上战场的那天来了……
大爷去朝鲜战场的时候已经是战争后期,运输补给线成了美军的主要轰炸目标。为了躲避空袭,他们往往选择夜间行车。在陡峭的悬崖公路上摸黑前行。(不能开灯,一开灯就能引来飞机)实在看不见了就打开大灯然后瞬间关闭,然后凭着记忆往前走。大爷说“走着走着掉下悬崖的很多”。由于经常夜间行车,他们也总结出了经验“频繁的眨眼,能看的更清楚”!于是,大爷落下了“挤眼”的毛病。我曾问他“是打仗吓得吗”?他说开车累的。
单凭晚上开车是满足不了战场的物资需求。“胶着时期”白天晚上不停歇。美军飞行员也总结出经验来了,由早期的对车队投炸弹到后期的用机枪扫射左侧驾驶员位置。大爷说“美国人瞄的很准,专打驾驶员,副驾驶一点事也没有……”
既然看出了门道,他们也就有了应对之策“听到飞机响就赶紧挪到副驾驶位置,枪响后停车“装作中弹”。飞机没声了,再跑……我问他“您见过彭德怀元帅吗”?他说“见过,有一次我们的帐篷和他的指挥部就在一个树林里……
桂家庄子很小,就这一个小庄也有四、五个人去了朝鲜战场,而且这四、五个人最后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一家人都说“桂家庄子好风水”……
回国后的大爷没来得及休整就跟随部队去了南方,任务是“解放一江山岛”,用大爷的话说“我们的部队还没到呢就解放了……”于是,跟着大部队继续南下到了福建……没了战事的他们在福建就地转业安排工作……大爷去了水利部门,然后,福建、上海、山东……又从南方回了北方。工作生活、娶妻生子,也没用老的操心……奶奶笑了:“出去一个人,带回来一家子……”
桂家庄子在死水微澜中一天天走过,平淡中也有异常,天灾人祸越来越近了……爷爷的日子也越来越窘迫,连年的水患,粮食的欠收,孩子们逐渐长大……最基本的糊口也成了问题,大爷当兵,大姑远嫁东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少一张嘴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父亲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山东盐业学校”,这期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的年代上学已经成了奢望,但是爷爷的态度很坚决!“能考上!我就是要饭也“拥措”(供)你上学……”。“山东盐校”在百里之外的大家洼,在那个困难时期,父亲开始了他背着干粮上学的“中专时代”。星期六走一百里路回家,星期天走一百里路回学校……如此重复了两年多……后来,父亲当了兵,跟大爷一样,也是汽车兵。那年,我和父亲闲坐喝茶,不知怎么的聊到了他走一百里路上“盐校”的经历,他拿起车钥匙对我说“和我去趟大家洼,陪我走走上学路……”车轮滚滚下的百十里路真的不算什么,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大步点枪”(本地俗语步行的意思)简直就是噩梦了……
“山东盐校”也没能熬过那段困难的日子,两年后宣布解散,父亲也回到了桂家庄子,跟着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吃不饱还要瞎折腾的年代,“纪台要修水库”的消息来的让人猝不及防,而且桂家庄子就在库区,(纪台平原水库的具体位置基本覆盖了老东埠乡及纪台的一部分)需要搬迁。有的投亲靠友,有的“下东北”,各寻活路。(当时下东北的不在少数,东北地多人少,随便种点作物就饿不死人)既定的政策不是老百姓能左右的,不管决策的对与错,只有服从或被服从,别无选择……于是,爷爷带着一家人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搬家之路,从桂家庄子先是搬到了寨子村他的岳父家,后又搬到了青丘村他的连襟家。
经过一年多的出工、出夫,“纪台平原水库”建成了,并进行了“蓄水试验”。由于这座水库从一开始就是违背科学常识的产物,也没达到当初出设想的效果,用我爷爷的话说“需要水的时候,没有水,不需要水的时候,水库满满当当的……”水库蓄水后,北坝渗透严重,泡塌了陈家尧河的土炕,“纪台平原水库”唯一的一次蓄水,宣告失败,然后废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田马村西还残存着水库的一段东坝,后来烧砖取土,逐渐消失)水库废弃后,迁出的村庄又陆续开始了回迁。(现在老东埠乡的很多村子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水库废弃后回迁重建的)
正当爷爷准备再回桂家庄子“盖屋打墙”时,曾祖卜宪舜让人捎话来(连病带饿已经不能走远路了,一年后去世)“别去桂家庄子盖屋了,还是回家吧”。
经历了三次搬家的爷爷,终于回到了卜家村,从卜宪舜躲债离开卜家村到我爷爷最后回到卜家村,前后近五十年!
前几年桂家庄子要编写一本《桂家庄子名人录》还专门给我父亲写来了一封信:“您的爷爷是一战赴法华工,您的父亲是知名人士,您的哥哥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你们全家是桂家庄子的骄傲……”
独在异乡五十年,没给老卜家丢脸。
(在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前的半个月,我的大爷卜繁芝离开了我们,谨以此文缅怀先祖……大爷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