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纪 | 《雷峰塔》by张爱玲

作为一个“伪张迷”,我上周末第一次在大众书局的书架上看到《雷峰塔》这本书。The  Fall of the Pagoda,原来是她去美国后创作的英文自传体小说的上部,下部叫做《易经》(The Book of Change)。她是惯于使用双关技巧的,比如《易经》,比如《张看》。

正如她在写给宋淇邝文美夫妇的信中所言:“看过我的散文《私语》的人,情节一望而知。”更何况我前不久刚读完《小团圆》,情节上的熟悉感更加强烈。只不过《雷峰塔》与《易经》体量更大,描写得也更为详细。可能也有她本意是创作给外国读者看,更加敢于剖白自己。不像《小团圆》,有诸多隐晦的地方,或是匆匆几笔带过。

看《雷峰塔》的时候,恍惚间能感觉到《红楼梦》的影子,同样煊赫的家族,同样从内里慢慢腐朽了,破败了。祖上多么辉煌的基业,只需一代不肖子孙就掏空了家底。

沈琵琶(以张爱玲为原型)的父亲有强烈的大烟瘾,娶的两房姨太太也都是同他一起抽大烟的,就这样坐吃山空。张爱玲借沈琵琶之口说道:“我不知道富贵的滋味。”

她是在略甜的鸦片味中熏大的。

【与奶妈的关系】

何干是她的奶妈,与她相处时间最长,小时候她就许下誓言,长大后要给何妈做皮袄子。谁知后来,随着她父母的离婚以及后妈的进门,连她自己都只有后妈的旧衣服可穿,要求后妈给她做一身大衣,被后妈用各种理由搪塞。最后她逃离了父亲的家,投奔母亲的公寓。

她的奶妈失去了随小姐出嫁的盼头,伴着她儿子富臣活埋了她母亲的流言,寞然地回乡下老家。不能供钱给子女花的何干,富臣会怎么对待她,会像活埋了自己的外婆一样解决自己的母亲吗?

【与母亲的关系】

奶妈照顾了琵琶的身体,母亲杨露则健全了琵琶的精神。

露在琵琶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好几年后才回来,她一回来就教琵琶男女平等,要她接受好的教育,学钢琴,学画画,学语言。琵琶从小被奶妈子们围着长大,接触到的都是她们重男轻女的思想和言论。

她的弟弟沈陵掉了一只筷子,在奶妈们眼里就是好兆头:“筷子落了地,四方买田地。”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奶妈就曼声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

好在琵琶自己早慧,并没有轻信老妈子们的言论,母亲回来后,更是事事先问过母亲,接受的新式思想更多。

然而母女的关系又是小心翼翼的。

琵琶在几步外停下,唯恐招得她母亲拿她出气,伸出手,像是把手伸进转动的电风扇里。

琵琶是怀着恐惧与母亲身体接触的

还有另一处细节描写,在《小团圆》里也提到过,在一处车流较大的地方母女俩要过马路,琵琶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手,犹犹豫豫,不敢去牵。好不容易牵上之后,过了马路立刻分开。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得穿越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露说。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钻进钻出。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几乎无声地啧了一声,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紧了点。倒像怕琵琶会挣脱。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

这母女间唯一一次肢体接触显然给张爱玲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无论中文还是英文,一写起自传小说,就绕不开这前后不超过十分钟的片段。

下面这段描写出自《小团圆》,亦是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九莉的原型是张爱玲自己,也就是《雷峰塔》里的沈琵琶蕊秋的原型是张的母亲,也就是《雷峰塔》里的杨露

“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 ——” 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区别很明显,《小团圆》里的她觉得有点恶心,而《雷峰塔》里的她感觉很欢喜。

这段经历为什么在作家的笔下有不同的心境呢?

我所猜测的原因如前文所说,按她的本意,《雷峰塔》是用英文创作给完全不了解她的外国读者看的。而《小团圆》则是中文写作,她把自己隐藏在熟悉的语言背后,怕被看穿。而外语则给了她的表达镀上一层保护色。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她内心的欢喜之情更加贴近于真实感受。“显然她也有点恶心”更像是怕她母亲恶心与她身体接触而先发制人的嘴硬做派。她也没想到这本英文自传小说当年没能出版,多年后被宋家后人出售了版权,找人翻译回中文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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