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蔚蓝的苍穹之下,寥阔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田野间,一年四季里,总有一个穿着格子衫的七十多岁的农妇人,干累了农活就坐在地垄上,吹着风,打开热气腾腾的不锈钢饭桶,一层一层拿出放在脚下,就着馒头吃着菜喝着汤,时不时拢一拢被风吹散的头发,饱餐之后便席地而憩。夜幕时分,踩着改装了的二八大杠或电动车,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骑去。

家,于她而言,就像宾馆一样,或是个驿站,除了留存于过往的记忆,这个屋子就是个歇脚的场所,她每天早出晚归,家就成了晚上的住所。

几百平的大房子里就她一个人,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一间浴室,分别坐落在狭长的院落两边,宽敞的后院里有棵槐树和香椿树,树上拴着一只大狼狗,边上有个种着各色蔬菜的小菜园,它是原先家里的猪圈改建的,有几只母鸡在那悠悠地琢着食。

房间里的陈设简朴,除了一个油漆的大立柜、一张旧木圆餐桌、一台笨重的老式彩色电视机就是一部用了很多年的红色电话座机,边上还放着一本泛黄的记录着亲友电话号码的电话簿。她一个人这样已经生活了近三十年。聊天时,她常与别人语“管求它呢,我顾好自己就行了,我也没本事,娃们也不用我管,我也帮不上忙。”

01

素勤出生于1950年,排行老二,上有长兄下有两弟。艰难困苦的年代里,目不识丁似也司空见惯。很多和她一样的玩伴,除了做些女工就是下地干活。

她的哥哥初中毕业后,当了乡村代课教师,两个弟弟都读了高中,唯有她一天学没念过。小的时候,哥哥弟弟们去上学,她就去地里割猪草,铡草料喂牛,帮爹妈挣工分,后院里的墙头还有几只乱飞的公鸡母鸡等着她去喂。

大哥上小学,素勤就在家帮着照看弟弟,帮爸爸妈妈洗衣做饭,等长大了些就去地里干农活:翻地、撒种、收麦、收花生、种红薯、掰玉米、收芝麻、收种菜籽、压菜籽油等,忙完地里的活回到家又帮衬母亲烧柴、做菜、蒸菜卷、做馒头。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哥哥教她识字她也不爱学,总觉得太繁琐,不如干活来得痛快。

素勤为了省事从小就留着学生头发型,她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一家人,任劳任怨,十年如一日。她性情温和,不争不抢,但骨子里不乏倔强。有一年夏天,他和弟弟为了一件小事闹别扭,结果他们竟一年多不说话。最终还是在大哥的再三说和下冰释前嫌。

大哥后来结了婚,家里多了口人。大嫂子比较好吃懒做,也不会干农活,母亲就安排她帮衬着家里,地里的活兄弟几个和父亲一起干。素勤和嫂子在家里做好了饭,给他们一一送到地里。

大嫂子第二年生了大闺女霞儿,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大哥征兵入了伍,素勤又担起了照顾霞儿的职责。过了一年,大哥回来省亲,家人安排素勤也结了婚。紧随着老二老三也相继成了家,妯娌之间的小战争不断。大媳妇懒惰,二媳妇善良佛性,三媳妇有些张扬跋扈,看不惯大嫂子的“干活不积极,吃饭不落后”的德行。争争吵吵地过了两年,分了家。老院子留给了老三,老大老二另起炉灶,在南巷子里离得不远处,两人盖了宽敞的新房子。

老二也是个退伍军人,高中毕业后听了大哥的话也去了部队。大哥是他和三弟的小学老师,除了兄弟情外,他们对大哥都充满了敬意和崇拜。他的性情急躁了些,但刚正坚毅,品行纯良,他之前还带着大嫂、背着侄女去部队看望大哥。

有一年冬天,漫天朔雪飘飞,家里的四个小娃儿老院子里玩耍,突然老父亲就肚子疼痛起来,还便血,兄弟三人立刻带着父亲去了当时的保健站,后又转辗去了医院。然而很不幸,父亲得的是绝症,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就离开了。住院期间素勤和哥哥嫂子们尽心轮流照顾着父亲。临终前,父亲嘱托素勤,无论如何以后都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不管男孩女孩都要。

02

素勤婚后第二年生了个男孩,由于缺乏经验,孩子不足满月便夭折了。之后又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老二送到了她的舅舅家暂时代为抚养,每个舅舅家也有三四个孩子,但日子相对来说要好很多。老三老五被同村没有女儿的人家领养。老二在舅舅住了段日子,就被爸爸妈妈接了回去,这样家里还是有三个娃,负担很重,素勤没日没夜地和丈夫建国里外忙活,一年下来也没什么积蓄。

他们结婚前垒建的夯土墙屋,屋子里陈设极简,窗户是废弃旧报纸糊的,大风天里还簌簌地灌着风。房顶是用油布帐篷钉起来的,围墙垒了个通铺土炕,冬天可以烧火取暖。房顶上时常可以听到老鼠吱吱吱的动静,土炕的四围跳蚤也经常出没。院子里有个放置陶瓷水翁和单人床式的厚重大案板的简易伙房,照壁后面有个带风箱的柴火灶,后院里养着三头母猪、一条狼狗、七八只小鸡,在猪圈的对面是个小菜园,种着一家人的三餐蔬菜。

那会都在搞集体经济,吃大锅饭,挣工分,因为素勤不识字,经常吃没文化的苦,有好的差事到她那也落了空。后来分了田,有了自留地,日子算是好过了些。

素勤从小干地里活就是一把好手,除草、浇地、施肥、犁地、播种、减苗、抢收、碾麦等样样精通,家里也拾掇地井然有序。

转眼到了大女儿上学的年纪,他们毫无迟疑地给孩子报了名,并正式给孩子们一一取了学名纪元,二女学名立元,小儿子纪飞。

纪元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刻苦勤奋,从小学到初中考试成绩都名列前矛。然而初中毕了业也像大舅舅一样当了乡村代课教师。她选择了姥姥家附近的小学,离舅舅们家都很近,二舅家的后院和学校仅一墙之隔,所以纪元成天就吃住在了二舅家,在舅舅的帮衬下,她在学校也很受重视。

她从幼儿园开始带起,带了两届,那会只有小班和大班,四年后,她又从一年级带到五年级带了一届,之后一直带四五年级。寒暑假的时候舅舅帮忙给找了处空旷的闲置居所,她开启了补课模式。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许多年轻的高学历正式编老师下乡任教,那些代课老师还是以前的待遇,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来纪元离了职,和其他村一个开饭店的王氏结了婚。

这个王氏结婚前后判若两人,事事听母亲的,把钱财全部都握在自己手心里,纪元需要什么他和母亲都要问得一清二楚,还要带着纪元一起去买,反正钱是不能落到纪元的手里。在他们有了女儿后,王氏的母亲变本加厉,时常无中生有,看不顺纪元,在儿子面前说她的坏话。最后纪元要离婚,也是几经周折。孩子渐渐长大,王氏一家告诉孩子说她妈妈是个昧良心的坏人,并找各种理由不让纪元见孩子。素勤为此很苦恼,人们都说素勤那么憨厚,大女儿那么精明、怎么会遇到这么泼皮的一家人?

纪元离婚后,拜师学了制作凉皮和肉夹馍的技艺,然后开了一家小店。素勤和建国农闲的时候总去店里给她帮几天忙。

她的生意越做越好,连开了两家分店,又收了几个小徒弟,教会后让他们各自立门户,其中有一位最早拜师的丫头一直跟着她,帮她料理老店。

03

干了几年餐饮,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中,纪元对那些有文化的人特别崇敬,憧憬着自己也是个知识分子,坐在格子间,对着电脑喝着咖啡,做着轻松的文员工作。

一次在和朋友聊天时,她诉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参加了成人高校的学习和考试,每周固定几天时间晚上去学校上课,也新结识了几位同道中人,他们互相切磋学习、探讨未来出路。最终纪元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并获取学位证书,考取了会计从业资格证。

她简单和小徒弟交接了一下,把店铺盘给了徒弟,自己去找了份会计的工作。在此期间,她不断地学习提升自己,几经升职加薪,她的人生可以说是来了个大反转。她把挣的钱留足自用外,一部分给了父母,一部分存了起来。

素勤和建国看到如此出色的女儿也放下了心,但纪元的终身大事还悬在他们的方寸之间。他们夫妻两个除了干地里的庄稼活,开着拖拉机走街串巷给别家吊粉条、榨油等。逢集的时候,他们在路边支起油锅和小面板,一个人擀面片包馅做油糕一个人炸,有时还会卖些一层一层小方块堆砌起来的圆形红薯饼、金黄的油疙瘩等。这样的日子倒也可以供得起二女儿和小儿子上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灾难悄悄地降临在家里的顶梁柱建国身上,他也像老丈人一样患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亲人们竭力帮助他们出医疗费并轮流照顾。但没多久建国就溘然长逝了,这对于本不富裕的家庭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雪上加霜。哭天喊地的悲恸场面使人心头仿佛压了层厚重的黑云透不过气来。

遭逢变故,孩子们一夜也变得更乖巧懂事,两个孩子也由此沉默寡言。纪元成了他们家的扛旗手,除了接济母亲和家人的生活,还担负起了弟弟妹妹的学费开支,亲人们也隔三差五地帮助他们,时不时地也给孩子们零钱花。

纪元成了家里的大家长,她借着父亲的离世把小时送人的两个妹妹也凝聚了起来,也经常帮衬她们,自从父亲走后,他们姐弟几个也联系更加频繁密切,也算安慰了素勤。送出去的两个妹妹一个初中毕业后就结了婚,一个马上升初中。

立元转眼高中毕业了,她就近选择了本市的一所专科院校,和大姐学了一样的会计专业,然后去了一线大城市找了份工作。纪飞还在读高中,姐妹两一起挣钱供弟弟读书,也在生活上帮助两个妹妹,一家人的生活也在慢慢读好转。

04

纪元在弟弟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在朋友的撮合下与一位大自己七八岁的樊氏结了婚。樊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妹妹,他是一个高级电工,在市中心的一条旧街道的一隅有套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原先是单位分配的,它虽然坐落于市中心,但他们所在的街道破破旧旧,只有一排平房,平房前面的一个小房子里林立了一排排的煤气罐,旁边七零八乱地摆放了许多自行车。

他们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樊氏没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感觉做梦般,对孩子和纪元更是疼爱有加。樊氏每天上班前把所有的果蔬都洗好切好,用保鲜袋分装好放在冰箱里,然后淘好八宝粥所需的食材,放进高压锅,这样纪元就方便了很多。晚上下班后他会洗宝宝的尿布和换下来的衣物。她虽一个人照顾着小宝宝,樊氏的体贴入微让纪元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素勤在农闲的时候从老家来到了纪元所在的城市,帮女儿带了一段时间孩子。闲不住的素勤整天在家里擦地洗衣物、买菜做饭,可她还是喜欢地里干活,在这狭小的百平屋子里觉得像进了牢笼,浑身不得劲儿。纪元和樊氏劝不住母亲,就买好票送她回了老家。

她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每天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辽阔的苍穹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黄河滩地大片大片的果树林立,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拂动,清新的各色蔬菜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这比城里的小屋子让她更加畅快淋漓,感觉在田地间才踏实。

素勤迎着朝霞出门,踏着夕阳的余晖晚归,早中晚要么是东家送的餐饭,要么就是东邻西舍给送的包子馒头。只有下雨天她才会在家里做些饭菜。她不习惯用手机,家里的电话常常响了好久都没人接,要找到她都得打邻居的电话。她总说“管求它呢,我也什么都不会,只会干农活”。她总是大大咧咧,不争不抢,随心随性,巷子里或亲戚有什么事,她也会到场帮忙,别人说她什么她都是一笑了之、满不在乎。所以她已经七十来岁了,白头发也不是很多,她还留着小时候的学生头,只是比以前留的稍微长了一些,她一直穿着宽松的格子衫和穿了很多年的呢子外套,孩子们给买的新衣服一直压在箱子底。

有一年家里突然来了一通电话,问询下得知家里老人已去世,然后说是要接她去游玩。

05

原来是一个曾经因逃荒而受到素勤一家恩惠的东北人。那一年素勤和父母、兄弟在院子里忙着,忽然家里来了个穿着破烂的逃荒者,赶紧给他端了碗热水喝,然后拿了家里的厚棉袄给他穿上,又烤了馍馍、简单弄了些汤菜给他,吃饭的空档问明事情始末,并留其在家里住了些时日。他和素勤一家一起刨花生、挖红薯、淘粮磨面等,临走的时候兄弟几个每人凑了些钱和干粮给他,老人家还特意新织了几块布为他做了两套衣服。在离别的车站,他们依依惜别。

多年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这位东北人忽然打电话说要请素勤的父母和兄弟几个的家人去他们家玩,机票、食宿全包。大家谢绝了她的好意,最后在他的一番执意下,没坐过飞机的素勤作为代表去了一趟东北。她从未出过远门,也不识字,但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在大东北,素勤跟着东北大哥一家人领略了怡人美景和风土人情。她并没有感到拘谨,而是雀跃的、轻松自在的,和在黄土地上一样的惬意。

后来素勤的儿子纪飞考入了东北的一所大学,他在大学的几年里一直受东北大哥一家人的照拂。

立元在纪飞读大三的时候,辞去了目前人人羡慕的工作,花了一年的时间备战考研,一战成硕,终于圆了当初的梦想。毕业后她和大姐一起开了个小型培训机构,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她们家之前送人的那个小妹妹在两位姐姐的帮助下,也顺利地考取了大学,毕业后也和姐姐们一起经营着机构,并扩大了规模,增加了项目,拓展了业务范围。

姐妹几个劝说素勤来城市和她们一起生活,被她拒绝了,她只是偶尔寒暑假的时候帮她们带几天孩子,在农忙的时候又返回了她所钟爱的那片土地上。

一年四季,她穿梭在辽阔的田间,走过了荒芜,走进了丰收,累了便席地而坐,饿了有东家送餐饭,日子倒也逍遥。

你可能感兴趣的:(苍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