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奇人

民国风云变幻,奇人纷呈辈出。大乱之世,江湖浩荡,正所谓“天下风云出我辈,民国奇人北斗来”,这七个,乃何人也?有个道士,高呼“盛世佛门香火旺,道士修行深山藏;乱世菩萨不开眼,老君背剑救沧桑”,单人一剑一支笔,斩断人间不平事。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分,虫子起。

民国辰沅道乾城县城东十八里的三道坎镇,乡绅地主刘谋刘老爷的老宅正屋,刘老爷正在跟东河乡场上的算命先生吴半仙说着话。

这吴半仙五十来岁,骨骼清奇,留着两撇长须,是本地顶有名的人物,早年间还去北平城闯荡过,是有大见识的,故而十里八乡的乡绅们,对他礼数有加。

不过这会儿,刘老爷却有些着急,问他道:“你说的那鲁大,他能行么?”

吴半仙说道:“那鲁大早年间是梅山教出身,后来又入了鲁班教,他师父荷叶张早年间曾跟北边的样式雷齐名,后来清廷打击鲁班教,他也跟着散了,这些年在西南一带做起那营造建房的营生,在我们行当内,是很有名的。刘老爷您这件事情,就是被人弄了鲁班厌术——这厌术呢,说白了就是诅咒,有人通过邪法,在您这新屋里埋了东西,这才使得您这儿破事一堆,阴邪侵入,让您家小公子也生了重病,而那鲁大呢,他有两手绝活,一个是鲁班斧,木匠的手艺,另一样就是鲁班胜术,专门用来破解的……”

听这吴半仙讲得天花乱坠,刘老爷也越发心焦——他家老大在大军阀何健手下当差,拿枪杆子的,老二上了京城的学堂,说不定还要去东洋留学,都是顶有出息的孩子,唯一的遗憾,是常年都不在他身边。

剩下一个小儿子知仁,年仅十三岁,承欢膝下,却不曾想因为建房之事,惹了祸害,自前些天病下之后,不知道请了城中多少医生都不顶用,急得火急火燎,口中都生了疮泡。

他问下人:“怎么还没来?”

没多久,下人回禀,说老管家的儿子大勇已经带着人到了镇子口了,很快就来了。

听到这话儿,刘老爷立刻起身,而吴半仙也不敢怠慢,两人一起出屋,来到外面的大宅等待着,不多时,大远处的青石板路上,来了几人,打头儿的,却是家生子大勇,而在他身边的,跟有两人——一个穿着青色对褂,提着旱烟枪的黑瘦老头儿,而另外一个,却是一背着巨大木箱的少年郎。

那木箱又高又大,差不多有两个少年郎的体积,看得旁人都为之咂舌,然而那少年却面不改色,一步一步地走着,气息均匀。

刘老爷瞧见,暗觉那鲁大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呢。

双方见面,吴半仙作为中间人,上前帮忙介绍——他与这位叫做“鲁大”的老头儿有过几面之缘,算是有些交情,但不多,而那鲁大呢,脾气虽然有些冷,但起码的礼貌还在,而刘老爷也觉得对方是高人风范,刻意逢迎,双方倒也交谈甚欢。

刘老爷瞧见鲁大旁边的少年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背着偌大的木箱行囊,示意旁边的家仆去帮忙接东西,却被那少年郎给拒绝了。

随后刘老爷得知这少年郎是鲁大的弟子,姓甘,唤作甘十三。

迎了客人进堂屋,各自坐下,而那少年也将背上的木箱放在门边,随后在他师父身后站着。

作为中人,吴半仙给鲁大介绍了情况——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就是刘老爷准备给自己大儿子盖一处新房,作结婚用,那房子刚刚起了地基,建了不久,却是怪事连连——先是帮佣的乡人说晚上见到了鬼,随后木材被偷,紧接着守夜的巡视疯了,到处说胡话,干活的工人从房梁上摔下来,断了腿……

到了最后,刘老爷的小儿子刘知仁去过一次新屋工地,回来就发了烧,一宿一宿地盗汗,昏迷不醒……

这事儿处处透着邪门,县里派人来看了,也没有查出个啥子来,于是就找了吴半仙。

吴半仙这人算命是一把好手,平事就一般了,好在他正好知道鲁大就在附近的地界,便出了主意,写了封信,让人带去,将鲁大给找了过来。

听完情况,鲁大闭目,凝神思索了一番,方才开口说道:“刘老爷最近可曾与人结仇?”

没等刘老爷回答,吴半仙便笑着说道:“老太爷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修桥铺路、捐资助学这些且不说了,便是对自家的那些佃户,租子都比旁人要少收半成,遇事和和气气,广结良缘,谁人听闻,都不竖一个大拇指?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呢?”

鲁大听闻,又问:“所建新房,是否占了旁人的地?”

旁边的管家儿子听闻,立刻说道:“地自然是占了,但东家统统给人弥补,置换了地基,而且还大了面积,做事公道,绝对不会有人心生怨恨的。”

听到这回答,鲁大将烟锅子往嘴里一放,点烟,抽了一口,方才说道:“如此说来,倒也奇怪——且带我去看看贵公子吧。”

众人起身,前往后院,来到了三公子知仁的房间,鲁大摒退众人,只带了自己的小徒弟进去。

两人走进内屋,来到床前,瞧见红木床榻之上盖着丝绸棉被、陷入昏迷的刘家三公子,那鲁大脸上少了几分冷漠。

他转头过来,问旁边的少年郎:“十三,看出了点儿什么吗?”

那少年郎想了想,说道:“印堂发黑,气血黯淡,应该是遭了厌咒。”

鲁大说道:“这个自然,我说的是其它的。”

少年郎点头,说道:“那个大勇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往下瞟,双拳紧捏,显得有些心虚,想必讲的话可能有假,所以起心思、动手脚的,可能并不是我们的木匠同行,而是被征了地,心怀怨怼的乡人……”

鲁大点头,说你倒是看得清楚,不枉我这些年的言传身教。不过呢,世事多变,人心险恶,即便是你的眼睛,也可能欺骗你自己,所以任何事情,在没有得到验证之前,就不要妄下断言,知道么?

少年郎恭敬低头,说晓得。

鲁大又瞧了床上那人一眼,然后带着徒弟走出了房间,对门口等待的众人说道:“去新屋工地吧。”

刘老爷已经惧怕了这等邪事,不想沾染,故而即便有鲁大这等专业之人在,也不敢妄动,所以陪着这师徒两人一同前往的,却是中人吴半仙,与管家儿子大勇,还有几个家丁。

那吴半仙算学了得,但平事的能力却有些浅薄,此刻遇见了鲁大这等江湖上都有名号之辈,自然不会放过。

他一路上不断奉承讨教,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这般曲意逢迎,鲁大自然不会摆架子,两人边走边聊,倒也热闹。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专业之事,点到为止。

吴半仙无法深入询问,瞧见鲁大对自己这弟子虽然严厉,但眉目之间,却有几分慈祥,于是转过话题,聊起了这孩子来。

鲁大说道:“这孩子命苦,自小没了爹娘,又给族人赶出来,没了活路,被我路过救起,不过他这人对我们这行当,没甚么悟性,除了一把子力气之外,也就手艺活还行,勉强当个小木匠;至于我的衣钵,恐怕是继承不了了。”

吴半仙赔笑,说您说笑了,我看这孩子双目灵动,黑黝黝的,宛如三岁孩童,一看就是聪慧之人。

鲁大认真说道:“我讲的,是真的,他就只会些木匠活,帮着打些下手罢了;旁的东西,一样不会——不过我学的这些呢,也不是什么好手艺,我许多同门,因为法术恶毒,有违天理,中了那‘缺一门’的诅咒,不是无后,就是残疾,又或者亲人遭殃,我这些年来,不断积德行善,但终究也逃不过那命运,连生了三个姑娘,到我婆娘死了,都弄不出一个大小子来,搞得现在姑娘都嫁出去了,我孑然一身,就跟个小徒弟晃荡,四海为家……”

吴半仙知晓这其中厉害,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赔着笑。

路上他叫那少年郎“甘小兄弟”,少年郎冲他一乐,说你叫我小木匠就是啦,大家都这么叫我来着。

不多时,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行人来到了镇子西边的新宅工地,这儿因为是刘老爷大儿子未来的宅院,所以占地颇广,房子已经上了梁,院墙也砌了起来,木头、砖瓦等建筑材料堆积在空地上。

按理说这儿原本应该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此刻却除了两个家丁之外,再无旁人。

管家儿子大勇告诉大家,从上次出了事故,然后这儿撞邪的事情传开后,工人们都不敢再继续来上工了。

事关生死,就算是加双倍工钱,都没有人胆敢尝试。

而刘老爷的大儿子明年结婚,这房子必须建成,工期紧,为这事儿也着急头疼。

小木匠甘十三跟着师父走进工地,还未站定,就感觉到一阵遍体发凉。

随后,他感觉右眼角有一阵刺痛。

他扭头,朝着右边望去。

右边是一堆上好的木材,削得笔直,整整齐齐地堆放一处。

那木材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红夹袄子的小女孩。

她。

在冲着小木匠。

笑。

那笑容,就好像是……

三九天的。

寒冰。

冻得瘆人。

第二章

“嘶……”

小木匠双手抱住了头,半蹲在地,大拇指死死地顶住了太阳穴,仿佛要将脑袋都顶穿一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脑袋里的剧痛意识给转移开去。

鲁大瞧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又产生了幻觉——这是老毛病了,他习以为常,没有太在意,而是领着人往工地里面走去,吴半仙感觉不对,叫了一声:“小兄弟……”

他话还没有说完,前面的鲁大就用烟锅子磕了磕路边堆到半腰间的石材,然后说了一句:“别管他,老毛病。”

一行人走进了里面去,就剩下小木匠一人,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木匠还是如同木雕一般蹲着不动,而众人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鲁大打了一个响指,开口说道:“走了。”

小木匠放下了手,一脸茫然地说道:“不是还没进去么?”

他竟然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鲁大说道:“该看的都看完了,回去再说。”

小木匠没有多问,点头说了声:“哦。”

一行人往外走,那吴半仙跟在鲁大身后,恭敬地询问道:“鲁师傅,整个工地你都转了一遍,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问题,您倒是给一句实话啊,让我心里,也有个底不是?”

鲁大停下脚步,看了吴半仙一眼,然后问道:“你之前的判断是什么?”

吴半仙说道:“这宅子的风水是我看的,潜龙勿用,白虎养煞,对他家的大少爷仕途,是很大的助力,整个的风水运势,是绝佳的,而现在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只有是有人在房子里动了手脚。这地方出事之后,我来望过气,感觉空气滞留,阴阳不定,阴浮而阳抑,汇聚秽气,将那一点儿虎煞弄得污浊,怒而伤人,所以才会诸事不顺,麻烦缠身。”

鲁大点头,说道:“人都说乾城吴半仙是有真本事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吴半仙得到了夸赞,却并不高兴,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也就是这双招子比较醒目而已,平事的本领,还得您来。”

鲁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不接话。

小木匠跟在众人身后往回走,他边走,边往后看,却再也没有瞧见那个红夹袄子的小女孩儿。

回到了刘宅堂屋,众人重新落座,刘老爷询问鲁大,这回鲁大没有再作隐瞒,而是开口说道:“此事的确是有人在背地里动了手脚,坏了鬼宅风水,所以才会诡事不断,麻烦连连。至于小少爷的病情,也是积了阴秽而致,若是能够破局,病症自然消解。”

刘老爷问道:“此事如何破局?”

鲁大沉吟,却不答话。

刘老爷抬手,早有准备的老管家立刻奉上一个托盘来,上面用红纸包裹了两个纸筒,这一筒便是五十大洋——要知晓,这时节,一个私塾老师的月钱也就十块大洋,一百块大洋,那可是一大笔的钱。

而刘老爷却表示:“这一份,是请鲁师傅你过来的礼金,后面倘若是能将事情平了,另有重谢。”

面对着这般大方的东家,鲁大也没有再作推辞,挥手,让小木匠将酬金接下,然后说道:“此事有三种解法,一种是去请位佛法高深的法师过来,于此地摆下法坛念经,净化秽气;第二种则是去请一张符箓大能绘制的安家符,镇宅之用;而第三种,则是我留下来,想办法将藏于此地的厌媒取出,将这煞局给破除了去。”

刘老爷问 :“这三种办法,何优何劣?”

鲁大说道:“第一种和第二种,只要找对人,基本上就能够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第三种呢?”

“第三种,比较麻烦,需要等待,而且不一定能够找得出来。”

“为何?”

“在这儿种下厌术之人,手段高明,故布疑阵,我也没有信心能够手到擒来。”

听到这话儿,刘老爷有些犹豫,不由得望向了旁边的吴半仙,而吴半仙则赔着笑说道:“说到高明的法师,这附近,莫过于潭州的洪山寺,主持和寺内的几个大师,都有大本事,不过现如今时代不太平,大师们都不肯下山,找也白找;论到符法,当属句容茅山,但太过于遥远,而且这东西还讲究一个机缘,十分难得。而且此事,有果必有因,若不能将事情给彻查清楚,今朝事了,明日复起,如何能折腾过来?还请鲁师傅您多费力,帮人帮到底才是……”

听到吴半仙这般分析,那刘老爷这才晓得其中门道,赶忙拜托面前这个拿着烟锅子的老头儿。

鲁大得了委托,点头说道:“在我们行当里,这厌媒就是寄托施术者怨念、破坏风水布局的载体,千奇百怪,每一种都有说法和来历,十分复杂,又不知埋于何处,何人所为,所以若是想让我来处理,在此期间,诸般事情,都得听我指挥。”

刘老爷说那是自然。

鲁大没有再多说什么,告诉众人:‘此事白天无法查询,夜里再说。”

堂下早已准备宴席,刘老爷便请鲁大与吴半仙入席,而那小木匠没有师父吩咐,却不敢入座,好在管家儿子大勇陪着,带着他来到了偏院,在那银杏树下的石凳子里,给他准备了吃食。

不说三道坎镇,就算是整个乾城县,刘家都算大户,特别是刘家大公子发达之后,更是如此,所以伙食自然不差,虽然没有吃酒席那般丰盛,但桌上摆着一碟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碗烧辣椒,一碟厚厚的肥腊肉,一盘水腌咸菜,再加上一碗垒得冒尖儿的海碗米饭,着实让小木匠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就分泌出来。

香。

真香。

四处漂泊的日子苦,别说这等油水,就连一日两餐都未必能保证,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数,而小木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最需要粮食打底,更是如此。

小木匠毫不客气,抱着那大大的海碗,先扒了几口香喷喷的白米饭,有点儿噎了,方才将那一大块的红烧肉放在嘴里去。

红烧肉闷得烂熟,肥的多,瘦的少,舌头一抿,哎哟我的哥,那油脂在唇间和味蕾上瞬间爆炸,让小木匠的心中,一瞬间涌起了强烈的满足感。

没有任何停顿,小木匠那叫一个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饭菜全部吃完,还将碟子上的油脂舔了干净。

就在他意犹未尽的时候,旁边传来“噗嗤”的一声轻笑。

小木匠转头,瞧见一个穿着蓝褂衫的少女,那女孩扎着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认真地打量着他,而被小木匠盯着,她也不像寻常的女孩一样害羞,而是一脸好奇地问道:“好吃么?”

小木匠点头,说好吃,当然好吃。

少女指着前厅说道:“那里的宴席更好吃,还有酒呢,你师父干嘛不让你上席?”

小木匠说:“我师父说我命薄,得贱养,狗肉上不了席面。”

“你属狗?”

“是。”

“听他们说,你们是过来捉鬼的?”

“捉鬼?不是,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啊?我师父总说,人心比鬼怪更可怕,你们这儿被人动了手脚,我们过来,是破邪的。”

“破邪?你会么?”

“我会一点,但主要都是我师父来弄——他很厉害的,帮人平过的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么厉害?”

“对呀。”

“你吹牛吧?”

听到少女怀疑的话语,小木匠有点儿生气了,扭头不看她:“你不信就算了。”

少女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小木匠舔了舔嘴角的油水,还有点饿,不过却没有敢乱动,就坐在院子里,等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那管家儿子大勇找了过来:“你师父喝多了酒,到处找你呢。”

小木匠赶忙站起来,问道:“他在哪?”

“在客房。”

小木匠跟着大勇到了客房,他师父鲁大早已经躺在木床上睡了去,大勇告诉他,说他师父吃酒的时候说了,晚上十二点去工地,处理这事儿。

大勇离开之后,小木匠看师父一眼,帮他盖上被子,然后从巨大的木箱子里,掏出了一个木制工具盒来。

他在里面挑了一把锋利的刻刀,又摸出了一块跟婴儿手臂般大小的黄杨木来,坐在客房的门口,开始一刀一刀地刻起木头来。

这木雕的手艺是从他师父那儿学来的,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有着同龄人更加平稳的心,而且天赋很高,故而比较擅长。

没雕一会儿,那个穿着蓝褂衫的少女又出现在了附近。

她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木匠似乎瞧见她了,也不搭理,两人就这般一坐一站着,许久之后,小木匠手中的木头渐渐有了模样,却是一个胖小孩的轮廓,那少女方才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门手艺?”

小木匠没回话,她又说道:“这东西做好了,送给我吧?”

小木匠依旧没说话,少女终于恼怒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不给我,我就叫我爹把你们赶走。”

小木匠这才抬头,问道:“你爹是谁?”

少女说道:“我爹就是请你们来的刘老爷。”

小木匠说:“我只听说刘老爷有三个儿子,可没听说他有女儿。”

少女说:“他不说,不代表没有。”

小木匠盯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既然是主家的女儿,我多句嘴——你三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第三章

“呸!”

少女气冲冲地又走了,而小木匠却不以为意,将注意力又落到了手中的木雕上来——他起初的时候,下刀比较快,几乎不假思索,然而等到轮廓出来了,却越来越慢,有的时候,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动一下,仿佛在沉思入定。

一直到天擦黑了,里屋有了动静,小木匠方才停下动作,然后进了屋。

鲁大从沉睡中醒来,宿醉未醒,脑壳昏昏沉沉,坐在床边。

他双手扶着床沿,看着黑暗中的徒弟,然后问道:“什么时候了?”

小木匠回答:“戌时。”

鲁大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说道:“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小木匠说:“刘家因为换地的事情处置不当,遭人怨恨,所以请了旁门行家,给种了手段。这件事情可小可大,主要还是要看请了哪路旁门,而且这件事情的源头不处理,怨恨不消,就算是我们找出了厌媒破去,此事消解,等我们一离开,人家又弄一次,也是防不住的。”

鲁大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如何破?”

小木匠说道:“破解之法,您已经跟对方说清楚了,单说我们这一种,其实也不复杂,两头并进,一边让刘家与换地的人家沟通,做好安抚,让他们没了怨恨,而我们这边将厌媒一除,就算是水到渠成了。”

鲁大笑着说道:“就不可能是敲诈勒索,或者报仇雪恨、别有用心么?”

小木匠说倘若真是要报仇雪恨的话,那小公子只怕早就死了。

鲁大听了,很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鲁班厌胜之术,不过是旁门左道,甚至都不入流,而且术法过邪,易遭天妒,命运多舛,咱们虽然学的是‘胜’,是祝福之法,但终非正途,而且你命太薄,处理事情能够委婉圆满,方才是正道。你现在的看法,比往日要聪慧许多,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小木匠恭声说道:“记得,‘难得糊涂’。”

鲁大点头,说道:“树大招风,满招损,谦受益,便是如此。”

小木匠点头,说晓得。

师徒二人对话结束,出了屋子,门外的大勇早就等待,见有动静,立刻叫厨房送来吃食,这伙食不比中午简单,小木匠大快朵颐一番,鲁大中午喝多了酒,胃口一般,浅尝辄止,然后舔了舔嘴唇,只觉得有菜无酒,着实遗憾。

用过餐,在大勇的带领下,两人来到前厅,又见到了刘老爷。

刘老爷年纪大了,精力下降,没办法跟着去处理,与师徒两人聊了几句,便让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陪着,自己离开了。

吴半仙陪着鲁大说话,询问是否要去工地,鲁大揉着疼痛的脑壳,说不用,得等。

得等子时,夜半时分,阴气凝聚,线索方显现出来。

两人聊着,小木匠在厅外等候。

吴半仙瞧他年纪不大,性子却比少年人要沉稳许多,忍不住又作夸赞,鲁大却说道:“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而已,这等憨货,一继承不了衣钵,二担不得半点责任,倘若不是早年间流落街头,差点儿饿死,看着太可怜了,我都不愿意带着。”

他又多说了几句,满是瞧不起小木匠的意思,吴半仙知晓鲁大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小徒弟,所以也没有多言。

月上中天,鲁大、小木匠、吴半仙和管家儿子大勇,以及两个刘老爷家的仆人一同出了门。

众人过长街,来到了新宅工地,这儿入夜,黑漆漆的,就门口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有洋油灯的火光,里面有两人看守。

这两人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忠心耿耿,就算是知晓这儿邪性,也只有硬着头皮守着。

这事儿搁了别人,估计早就不干了。

进了工地,鲁大命小木匠从背上的大木箱中,掏出了三根大红蜡烛来,在宅子的风水聚汇之处安插,随后点燃。

小木匠退下,那吴半仙问道:“这是三才阵?”

鲁大点头:“然也。阴晦之地,气息幽冥,子时是一日阴气最盛的起始,直至寅时结束,厌媒藏匿很深,线索分散,微弱不可觉,唯有这时,再配上特制的蜡烛,望其色,观其形,勾引天地,凝望浮光,最终找出厌媒来,作法消解……”

说到此处,他回头过来,对那大勇说道:“我这蜡烛也颇费工夫,是用那入丹砂、灯芯草、木通、瞿麦、车前子浸润牛油,揉搓成绳,又用那阉割的水牛油膏所制,取材苛刻,炼制不易,方才能够有此等效果。”

大勇点头,说辛苦。

如此一番说完,鲁大不再解释,而是认真地打量着那呈三角摆放的红烛,瞧那烛火随风跳跃,时而亮,时而闪,双眸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良久之后,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摇了摇头。

鲁大笑了,对着看工地的人说道:“运气不佳,看来要熬着了。可有草蒲,借来坐会儿。”

那刘家仆人知晓这是过来平事的高人,又有大勇跟着,不敢怠慢,说去找椅子来,鲁大却不要,非要草蒲,于是便找了一圈,终于借来了稻草编织的蒲团,给几人坐下。

鲁大坐下之后,双目紧闭,没一会儿,却是睡了过去。

吴半仙瞧见他鼾声渐起,有些惊讶,要不是知晓旁边这人的名声很深,差点儿以为对方是个骗子了。

他知晓这儿邪性,但终究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慌张,耐心坐着,却不曾想困意顿生,不多时,便打起了盹儿来。

吴半仙头一点一点,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醒了几回,发现无事,又睡了过去,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厉喝,猛然睁开了眼睛来,发现有两个身影正在地上扑腾翻滚着。

伴随而来的,是可怕的咆哮和怒吼声。

借助着烛火跳跃不定的光芒,吴半仙定睛一看,却是那大勇与鲁大扭打在了一起,却见那大勇完全没有平日里精明懂事的模样,他双目赤红,眼珠子瞪得硕大,都快要凸显出眼眶来,眼白一大片,满脸狰狞,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生硬无比,双肩不断抖动,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沉闷声响。

而他的双手,则死死地掐着鲁大的脖子,瞧他那声嘶力竭的劲儿,仿佛这个老头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样。

他这是要对鲁大杀之而后快。

为什么?

瞧见在地上翻腾的两人,吴半仙的脑子有点儿卡壳了,有点儿闹不明白大勇为什么要这样,而随后,突然有一人闯入两人之中,双手一伸,拿住了大勇的手腕处,一翻一转一拍,却是将大勇掐在鲁大脖子上的手给弄开了去,也将快要被掐得断气的鲁大给救了下来。

而随后,那人猛然一蹬脚,将大勇给踹到了一丈之外去。

这人,却正是那面带稚气的小木匠。

这少年,却是个练家子。

吴半仙别的没有,见识多一些,瞧见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的举动,知晓小木匠别的不知道,贴身短打的小擒拿手,应该还是练了有些年头,十分不错。

而这时,那大勇滚落在地之后,整个身子突然间像一块木头似的,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朝着旁边的吴半仙扑来。

这个时候,吴半仙方才想到,这大勇,怕不是中邪了哟。

瞧见面前这浑身肌肉坚硬,双目怨毒的大勇,吴半仙吓得都快尿了——他平日里给人算命、看风水,都是稳稳当当的行活儿,文夫子的事,哪里见过这阵仗,所以吓得腿软,眼看着就要被中了邪的大勇扑倒在地,那小木匠却突然出现在了大勇的跟前来。

他手中有一把短木剑,这木剑乃桃木,上面刻了许多古怪的浮雕木纹,剑尖浑圆,朝着大勇胸口戳去。

啪!

这一戳,并没有太多效果,却挡住了大勇,随后小木匠用那短木剑在大勇周身一阵戳动,却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动,仿佛敲大鼓一般,居然有回响,而这个时候,从地上爬起来的鲁大猛然跃起,扔了旱烟锅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黑乎乎的布团来,往大勇脑袋上猛然一兜。

噗嗤……

一阵青烟冒出,原本仿佛一头野兽一样的大勇顿时就顿住了,停在了原地。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甚至想要逃走,这时鲁大叫他:“别走了,人控制住了。”

他停住脚步,远远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走近一些,瞧见大勇的头上盖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而脸上满是血红色的东西,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什么?”

鲁大正在指挥小木匠用墨斗的线将人缠住,听到这话儿,回了一句:“黑狗血。”

说罢,他看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吴半仙,淡淡说道:“放心,他只是中邪而已,已经制住了;而且,那厌媒,也已经找到。”

吴半仙欣喜过望:“在何处?”

他往前走来,而鲁大则突然开口说道:“别动……就在,你的脚下。”

第四章

吴半仙吓得魂飞魄散,刚想要抬脚,却不曾想浑身僵直,难以动弹,而且如坠冰窟,冰寒的气息从双脚涌泉穴引入,将他给牢牢定在原地。

嗬嗬……

他张开嘴巴,想要求救,却感觉自己仿佛溺水了一般,周身都是粘稠的液体,捂住口鼻,让他难以呼吸,一股黑暗将他的意识给包裹,迅速席卷而去,眼前的光明湮灭,遁入黑暗之中……

咚!

吴半仙感觉那黑暗犹如千万触手,将他包裹,却在意识消亡的最后一瞬间,听到“咚”的一声响。

咚、咚、咚……

紧接着又是几声短暂而急促的响声,却见那小木匠冲到了他的跟前来,一会儿出现在身前,一会儿又腾挪到了身后,而之所以听到那急促声响,却是那墨斗的线,弹在了身上来。

另一边,鲁大也不再管没有动静的大勇,而是转身,走到了吴半仙面前来。

被墨斗的墨线弹到,每一下都如同洪钟大吕,吴半仙恢复些意识,却听到鲁大开口,对他说道:“切莫乱动,那邪物想要控制你身,别慌,让我来。”

吴半仙僵立原地,脸上浮现出了又是后怕,又是怨恨的表情来,而小木匠已然放下了墨斗,从木箱中,翻出了一把很是尖锐的尖口铲子来。

这铲子有点儿洛阳铲的模样,不过要短上许多,铁口很硬,仿佛钢材。

小木匠运铲如飞,不一会儿,就在吴半仙脚下,挖出了一个大坑来。

随着那坑挖得越发深了,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之气,从地下冒出,这种气味有点儿像是死老鼠,但又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让人感觉鼻头发堵,喉咙发腻,忍不住想要呕吐。

鲁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然而小木匠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继续挥铲挖土。

这个年轻人,别的不说,力气活儿倒是行家里手。

坑深三尺半的时候,铲子终于碰到了东西。

那是一个木盒。

一个流着脓血的木盒,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那种虫有点儿像是蚂蝗,但更扁一些,黑红色的身躯,不断的翻滚和蠕动,覆盖在了木盒子上,让它变得仿佛有生命一般。

小木匠用力一撬,将那斋食盒一般大小的木盒子给弄上了地面来,往地上一放,木盒上覆盖的虫子顿时散开,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这场面看得人头皮发麻,而鲁大却摸出了一把微黄粉末,往地上一撒,那些扁长虫子遇见,立刻化作黑烟消散。

等所有的虫子都消失之后,鲁大走上前来,从怀里摸出七根木签。

他围着木盒,呈北斗七星状,往地上扎去。

扎完毕后,他朝着小木匠点了点头。

小木匠用那尖头铁锹一划,将那木盒的盖子掀开,吴半仙身子虽然不能动,却能打量,瞧见那木盒之中,却是一滩血肉,而最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轮廓,却是一张婴孩的人脸,顿时一股呕意直冲头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旁边的师徒二人瞧见,也是脸色发白。

这木盒子里,却是装着一个成型了的流产死婴。

能有这般的大小,起码也是六七个月。

难怪如此邪性。

鲁大插完木签,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不多时,吴半仙终于感觉到身子不再僵硬,能够动弹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能走开了么?”

鲁大口中不停,小木匠在旁边肃立,开口说道:“可以,小心点。”

吴半仙走出圈外,突然间鲁大一声厉喝:“孽畜,速速归去!”

这一声宛如雷霆之音,吓得吴半仙浑身发抖,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到一声哀怨的叹息声,紧接着,原本冰冷的感觉突然消失不见。

吴半仙似有所感,问道:“好、好了?”

鲁大收起刚才的紧张作派,长吐一口气,徐徐说道:“幸不辱命。”

吴半仙大喜,长身一躬,说道:“鲁师傅,好本领。”

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他的脸有点儿僵硬。

鲁大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此番厌媒取出,按道理讲,事情已经算是平息了,但事平了,怨恨却未消解。对方的手段着实恶毒,倘若不能解决源头之事,只怕过些日子,这儿又要不得安宁啊。”

吴半仙是个人精,自然知晓此中缘由,拱手说道:“这话儿,明日与刘老爷交差时再说吧。”

鲁大点头,回过头去,叫来远处目瞪口呆的刘家下人,将昏迷之中的大勇带了回去,而他则找了些柴火,将地上的木盒,连同里面的死婴给一同烧成了灰烬去。

这鲁师傅是有本事的人,此番前来,药到病除,手到擒来,当真厉害,次日又与主家说起,那刘老爷是个讲道理、听劝之人,明白此中缘由后,虽然对于那背后动手脚的人愤恨不已,但也不想多惹是非,当下叫老管家又找了涉及换地的几户人家,分别又给了补偿。

那些人家原本就得了田地,此番又多了补偿的钱财,自然个个都满口好话,歌功颂德。

刘老爷能如此明事理,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又过了三天时间,那三公子的病况已然好转,能够下了病榻,镇子上的医生看过之后,说不日便能恢复,于是鲁大便向刘家辞行,准备离开。

然而这时刘老爷却提出了一个想法,准备让鲁大来当新宅的督工大匠,帮着将这房子给完全盖起来。

之所以如此,一来鲁大的老本行就是这个,质量过硬,颇有名气,二来新宅因为此事闹得名声不端,沸沸扬扬,许多做小工的乡人都害怕了,不敢来上工,有这么一位行内人在此坐镇,总会安定人心一些。

为了挽留住鲁大,刘老爷开出了很高的一份工钱。

这工钱让鲁大无法拒绝。

而且他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在哪儿干活,也都是干。

于是鲁大和他的小徒弟就留了下来。

重新开工的当天,在督工大匠鲁大的主持下,重新弄了一次上梁,祭拜天地,刘老爷花了大价钱,不但买了洋糖块,而且上梁的时候,一箩筐的铜钱往下洒去,这事儿弄得不但满镇子的小孩都跑来了,许多大人都顾不得脸面,跟在下面捡钱,可比赶集还要热闹。

乾城县地处湘西,偏居一隅,乡下人见识浅,识不得鲁大的本领,也不知晓什么鲁班教,但却晓得远近闻名的吴半仙,所以在吴半仙的竭力吹捧下,原本人心惶惶的小工们终于壮起了胆子,在东家加了餐,宰了一头肥猪招待之后,也变得热切起来。

好多人还跑来找老管家求情,说自家的晚辈后生,都有一把子力气,能不能招进工地里来。

那鲁大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在建筑营造这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无论是木制建筑,还是石头砖瓦,老年间的风格,还是当代的款式,全部都在心里头,除此之外,对于诸多材料的好坏,也是一眼决出,就连那洋灰与沙土的配比,他都了然于胸,而且对于手下匠人的管理也十分得当,谁的手艺活好,谁的手艺活孬,谁人疲懒,谁人踏实肯干,如何处置,如何调配,都有一门章法,井井有条,应付自如。

刚刚上手的时候,刘老爷还放不下心,一天派老管家去三五回,而后来听到回禀之后,终于放下了心,对旁人言:“请来这鲁大师傅,当真是今年做的,最好的决定。”

虎父无犬子,这师父如此厉害,徒弟自然也不差。

鲁大负责统筹全局,而甘十三则专心木匠手艺,工地上的木工活儿,都是他领着干的,无论是梁、栏、门、窗,还是雕花飞角,在他手下,都不是什么难事,那几个在工地里混的木匠班子,原本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并不服气,觉得你凭什么指挥俺们,结果小木匠一通活计出来,那帮人全服了。

小木匠做活,有模有样,特别是那窗棱雕花,精美得跟艺术品一样。

刘老爷禁不住下人念叨,来看了一回,决定让小木匠把新宅的家具也打一套出来,全部用最好的木材。

小木匠待了十来天,将前期的大活儿弄完之后,将粗活交给下面几个木匠班子做,自己则做家具。

他花了三天时间,做出一套雕花大床来,那床榻上的花啊、蝶啊栩栩如生,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打磨之后,还没有上漆呢,瞧见的人都给看傻了。

这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跑到工地的临时库房里来瞧,吓得刘老爷不得不叫人,将雕花大床先放到老宅里去。

手艺好,待遇自然高,这鲁大师徒两人的伙食都是小灶,从老宅送过来的,油水特别好。

而送饭的,除了刘家的粗使丫鬟之外,偶尔还有小木匠在刘家遇到的那个蓝褂衫少女。

她叫刘小芽,当真是刘老爷的女儿。

不过她是偏房的小姐,母亲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地位不高,所以这小丫头在刘家不受宠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没啥小姐脾气。

她大概是喜欢工地上的气氛,隔天儿就来,然后找小木匠聊天说话。

管家儿子大勇似乎对这位小芽小姐有那么点儿意思,不喜欢她在这满是男人、有时还光着膀子的工地上晃悠,跟她说了几回,后来给骂了一通之后,这才没了动静。

刘小芽对小木匠似乎特别热心,搞得那些做工的乡民背地里难免议论。

小木匠一开始并不当回事儿,到了后来烦了,终于找到个机会,直接了当地跟那刘家小姐说道:“我有对象了,是我师父给我定的一门婚事……”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刘小芽顿时就满脸通红,瞪着他骂道:“你、你流氓!”

第五章

刘家小姐骂过小木匠“流氓”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工地,而随之而来的,是那小灶的伙食也变得不咋地了,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够吃到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没了,变成了腊肉,而腊肉也没有多少,搀了太多蕨菜,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这个让小木匠不由得怀念起了有刘家小姐在的日子。

事实上,在刘家的这段日子,对于自小就跟着师傅闯江湖、奔码头的小木匠来说,是难得的舒心时光。

特别是那小灶里面的伙食,更是让小木匠回味无穷。

毕竟从小以来,饥饿感就一直充斥了小木匠的记忆。

能够吃上肉,是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最大的幸福。

特别是油汪汪的大肥肉,一想起这个,专心干活的小木匠,都忍不住地咂摸着嘴唇,回想起油脂在口腔里扩散的满足感。

不过小木匠的确是有婚约的,而且还是他师父帮忙定下的,所以就算是有大肥肉的诱惑,他也不敢违背。

毕竟,师父在他心中,是天,是地,也是一切。

小的时候,小木匠因为不听话,可没少挨打、挨饿,对于师父的服从和依赖,已经融入到了骨子里。

工地的生活,因为刘家小姐的离去而变得无趣,不过小木匠也省了不少心,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建房、营造的工作之中,从天亮了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太阳下山,然后就跟着一帮工地里干活的乡民,去镇子东头的小河冲凉,有时来了性子,一个猛子扎下水去,能够半天都不用起来,赢得无数喝彩声。

打密子,小木匠贼厉害。

小木匠跟人打成一片,而鲁大却显得有些高冷孤僻,他除了抽旱烟,还喜欢喝酒,每日收工,必会去镇上的酒铺买酒,喝个酩酊大醉,方才好入睡。

当然,不管如何,鲁大喝酒,却绝不会误事。

这师徒二人的加入,将刘家新宅的营造进度推进得很快,让刘老爷开心不已。

刘家小姐生了几天气,大概是闲不住,又跑来了几次,而这回小木匠倒不会再说什么胡话,规规矩矩地做着事,问他什么,就应什么。

果然这刘家小姐一高兴,伙食供应的档次,就又上来了不少。

其间吴半仙来了几回,找鲁大闲话,他这人就是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养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态度又恭谨,十分热情,鲁大也愿意跟他聊,没事儿还支一小板桌,弄点花生米喝酒。

这些天相处下来,两人仿佛故交。

来得多了,吴半仙碰到小木匠,也会找他聊,关心一下小木匠。

小木匠有点不太喜欢这个留着山羊胡的油滑老头,总感觉他的热情背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位跟他师父又如此投缘,故而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吴半仙知晓小木匠的手艺,特别感兴趣,告诉小木匠他的名声传开了,县里面的好多有钱人都知道,有人还托他问,说啥时候有空了,也帮着打点家具,工钱不是问题,木料也是上好的木头。

小木匠告诉吴半仙,这边儿的工期比较紧,而且师父跟刘老爷是有口头约定的,所以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才会考虑去接别的活儿。

而且这些事情,还得问他师父,因为三道坎镇这边的事了,他师父或许就有了新的去处,不一定会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儿,吴半仙叹息,不断说道:“可惜了,可惜了。”

他看向小木匠的眼神,宛如瞧一块无人识得的璞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这天傍晚,晚霞漫天,小木匠弄完一座雕花太师椅之后,伸了一个懒腰,刚准备再找些活计,突然间鲁大走了过来,对他说道:“你去张记铺买个猪肘子来,再切半斤酱猪肝,一包花生米,另外再去得月楼沽一壶苞谷酒……”

小木匠很是意外,说镇上不行么?

这张记铺和得月楼,都在乾城县的县城里,离这地方还有十八里地,中间有一座山梁子,翻过去颇费些功夫,这会儿都傍晚时分,一来一回,都要到天黑去了。

鲁大听到,横了小木匠一眼,给了他钱,然后说道:“叫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

小木匠虽然感觉自家师父今日的要求有些反常,却不敢违抗师命,穿上布鞋就准备走,而这个时候师父也张罗那些匠人、帮工放了工,这时间比平日里要早一些,乡人们都以为是监工大匠怜惜大家顶着烈日干活太过疲惫,心中感谢,出门又遇到了小木匠,几个相熟的年轻人便喊道:“十三,去河里游泳啊?快活去……”

小木匠摆手,苦笑着说道:“我得去县城,给我师父买酒呢。”

有人关心:“去县城?这么晚了还去县城,一来一回,天都黑沉沉了,你路上可得小心啊,东山梁子上有野兽,而且这世道也不太平,要是遇到土匪,可要丢性命的呢。”

小木匠有点吓到,说真的啊?

旁边年纪稍长一些的笑道:“他吓唬你的呢。不过镇子上没酒食么,何必去县上买?”

小木匠说我师父吩咐的,我哪里知道?

一个光头说道:“哎呀,你当这个徒弟,当真是辛苦呢。”

另外一个木匠班子出身的年轻人却羡慕地说道:“辛苦是辛苦,但能学真本事啊,鲁大师傅那本事倘若是肯教我,别说叫我去乾城,就算是赶到潭州去,我也是愿意的呢。”

旁人笑道:“你个龟儿子倒是想呢,但像你这笨手笨脚的,人鲁大师傅干嘛要教你啊?你以为人人都像十三这般有天赋?”

又有人问:“十三,你师父真正的本事,是辟邪捉鬼呢,这些你学到没得?”

小木匠摇头,说我师父不让我碰那一块,说做这等事的人,忌讳太多,需要大气运来镇,我命薄,学不了这些的。

有年长者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

小木匠与众人一起离开工地,然后顺着大路,朝着县城走去。

他是年轻人,天生一把子好力气,又曾跟着黔阳一个有名刀客熊草学过一门叫做“镇压黔灵”的刀法,半个练家子,虽然他师父以门规要求他不得与人争斗,但底子在,所以脚程快,健步如飞,倒也不会觉得太多疲惫,反而能够出去透透气,也是蛮好的。

天擦黑,他赶到了县城,乾城县是湘西辰沅道的道府,这儿有驻军的,所以晚上十分热闹,那张记铺和得月楼都没关门,小木匠买了酒食,不敢有半点耽误,又匆匆往回赶去。

到底是山路,回程的时候有些累了,而且天已经黑了,就便是借着月光,也不得不小心走路,脚程自然慢了下来。

小木匠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师父责骂,所以即便疲惫,还是咬牙坚持不停歇。

过东山梁子的时候,身后突然有马蹄声,小木匠回过头去,首先入眼的是两根火把,紧接着两个骑马的公人从道上飞驰而过,路过小木匠的时候,领头的那人还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他。

这人面相很凶,左脸有道疤,双目冒有精光,小木匠被他看一眼,仿佛被短剑刺在脸上一般,忍不住的心悸。

好在那人并不停留,与人骑马而过,只留下了背影,和远处那跳跃不定的火把。

出案子了?

小木匠有些不安,那不安有如一束火苗,一旦冒出来,就在心田中燃烧,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三道坎镇的方向快步赶去。

他忍住疲惫,费尽力气,终于赶到了三道坎镇,站在高处往下望,瞧见灯火最通明的地方,却是刘家的新宅工地。

世间事,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小木匠匆匆赶到了工地这儿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大圈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满满当当,小木匠费力往里挤着,终于有人认出了他来,大声喊道:“监工大匠的徒弟来了,快让让。”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小木匠终于能够往前走。

走进里圈,他瞧见边儿的木桩上栓着两匹马,想来就是半道上碰到的那两公人的。

他提着荷叶包裹的熟食和一坛子酒,继续往前走,这时大勇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拽住他,说走,去见公家。

这会儿的大勇没有了平日里的客气,抓住小木匠的手很紧,铁箍一般。

这架势,有点儿像是怕人跑了似的。

小木匠几乎是被押着往里走,他有些惊讶,问大勇:“我师父呢?我师父呢?”

大勇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将他押着,过了工地前的工棚,小木匠发现了一个躺在血泊中的男人,那男人仰面朝上,半张脸都没了,脑浆子流了一地,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人是刘家守夜的伙计。

死人了?

小木匠越发心惊,而大勇也把他押到了一片狼藉的工地现场,然后对着前面说道:“林官长,这人就是嫌犯鲁大的徒弟甘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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