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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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年,君士坦丁大帝决定迁都。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尼斯(今南斯拉夫东部),而是选择了已沦落为“小渔村”的拜占庭城。为此,君士坦丁大帝编造了一个神话——夜宿拜占庭城时,梦见一位年迈的老婆婆突然变成美少女,她就是拜占庭的保护神。

从考古看,早在公元前6000年,拜占庭城已成原始城市。公元前675年,希腊城邦国家之一墨伽拉在此建立了军事城市。墨伽拉人擅商业与建筑,古希腊人曾说:“在世一日,他们就不会停止建造。” 墨伽拉的粮食依赖从黑海地区进口,而拜占庭城依傍的伊斯坦布尔海峡恰好是沟通地中海与黑海的“咽喉”。到2世纪时,希腊世界所有东北方向贸易都必须得到拜占庭城许可。

亚历山大东征时,未通过拜占庭城,后来罗马人征服希腊世界,对拜占庭城也采取漠视态度,在大瘟疫冲击下,拜占庭城一度衰落。欧亚贸易要冲的城市易受流行疾病冲击,引发排外心理:西方人认为是东方人在传播病菌,东方人认为西方人才是传染源。

然而,君士坦丁大帝的困境在于:他必须选择迁都,因为帝国正被拉丁世界与希腊世界撕裂为两极。在罗马,元老院阶级日渐固化,造成社会腐败,任何改革都无法推进,以致帝国后期,几乎所有罗马皇帝都常年待在东方,很少回罗马。

要变革,只能推倒重来。让君士坦丁大帝心仪的是:拜占庭城恰好有7座山丘,与罗马城一样,冥冥中似乎正在暗示,这里就是重建罗马的天选之地。

君士坦丁大帝称拜占庭城为“新罗马”,在此建立起罗马帝国前所未有的政教合一制度,并用无数宏伟建筑来装点它,包括不断掠夺新文物来增加城市的荣耀。所以,人们将这座城市称为君士坦丁堡,即“君士坦丁大帝之城”。

从现代人的眼光看,君士坦丁堡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它呈牛角形,三面环海,因潜流复杂,以致很难从海上攻击它。而从陆地进兵,又难突破完善的城堡体系。安全是君士坦丁堡的名片,使它成为通向黑海地区和亚洲的主干道。古代中国的丝织技术经此传到欧洲,拂菻犬(即马耳他犬,是东罗马帝国的宫廷犬,在中国被称为哈巴狗)则传到中国,杨贵妃用它搅乱了唐玄宗一盘必败的围棋局,其形象被保留在《簪花仕女图》中。

537年,君士坦丁堡的地标建筑圣索菲亚教堂完工,查士丁尼大帝第一次踏入时,惊叹道:“所罗门,我终于胜过你了!”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直径达31米,至今仍是全球跨度第二大的封闭式建筑。站在穹顶下,很难不被它震撼。

遗憾的是,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新罗马”注定不是罗马。

君士坦丁堡拥有惊人的财富,但人口成分复杂,周边长期动荡,不得不采取军区制。军队由自耕农组成,平时务农,战时当兵,将领任地方长官,独揽军政财大权。虽在短期内提升了军事能力,但从长期看,得不偿失——自耕农大量流失,土地兼并严重,国家税源日渐枯竭。更麻烦的是,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反过来操纵中央,使君士坦丁堡宫廷环境险恶、内斗不止。

1204年,拉丁人发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突然进攻君士坦丁堡,作为首都,它首次陷落。早在1054年,罗马教皇与君士坦丁堡大教长因宗教仪轨争论,相互开除教籍,但绝大多数民众不知道这场争论,也不关心双方教义的差别,两大教会仍有往来,仍视对方为兄弟。但在拉丁文化中,长期将东方他者化,东方被描述为遍地都是黄金,所以更腐败也更堕落。

一旦成为他者,我对他也就不再负担道德义务。抢一个有钱而不义的人能算罪过吗?就算他没惹我,和我一样是人,可为了我能活得好,“被迫伤害他”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君士坦丁堡遭到“基督教兄弟”洗劫,大量文物流向西欧,甚至成了威尼斯城市象征,被安放在议会大厦前,至今未归还。“兄弟”们占领了索菲亚大教堂,对当地人发号施令,压榨他们的财富。此后57年,40名主管教士中,32人是威尼斯人,其余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东罗马高官曾记录道:“拉丁人劫掠一切、夺走一切,不留给财产的姚主任任何东西,轻蔑他们,拒绝与他们交往,俘虏他们,辱骂他们,驱逐他们。”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尼西亚帝国收复君士坦丁堡后,东西两大教会从此视同冰炭,仇恨成为君士坦丁堡人与西欧人再也迈不过去的门限。然而,东罗马再也没能恢复昔日的辉煌,历经两百年的苟延残喘,于1453年被奥斯曼帝国消灭。

其实,奥斯曼帝国得到的已不再是那个繁华的君士坦丁堡,1204年后,大量贵族离开,城市中到处是废墟与荒草。可在亚洲,长期流传着一个预言:“谁占领君士坦丁堡,谁就是世界的王。”

面对君士坦丁堡惊人的复杂性,奥斯曼帝国采取了异常宽容的态度,通过米勒特制度,让不同信仰者相对自治,给不同宗教领袖以极大的世俗权力。通过米勒特制度,让不同信仰者相对自治,给不同宗教领袖以极大的世俗权力。米勒特制度给奥斯曼帝国带来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一方面,奥斯曼宫廷更具灵活性。随着部分米勒特与西方接触,在经济上取得成功,一些世俗领袖开始推动现代化。1839年时,奥斯曼政府正式颁布改革政令,提出“一切人不拘任何宗教信仰,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走在传统国家前列。

另一方面,导致奥斯曼帝国民族主义建构失败。奥斯曼帝国希望在帝国背景下,建构一个“奥斯曼民族”,但不同米勒特形成了不同的信仰、文化、经济、习俗,彼此很难达成共识。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各米勒特无法保持同步,权力关系产生变化,加剧了冲突,奥斯曼帝国最终被肢解。

现代土耳其是一个世俗政权,通过在生活中不断嘲讽传统,将其妖魔化为迷信、落后、僵化,获得治理合法性。这让伊斯坦布尔走入无法打破的凝局,因为它的骄傲来自传统,剥离过去,很难形成合乎逻辑的自我叙事。“新罗马”遭遇了和罗马相同的问题:在传统与变化之间,找不到解决方案,被迫边缘化。

如今的伊斯坦布尔已不是世界首都,甚至不是土耳其的首都,它成了旅游地,世界各国的人们来到这里,假装在找寻文化,这文化与当下生活已无关联,只能通过刻意夸张其差异性、独特性,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曾经的荣光、自豪,与那些伟大建筑的废墟一样,必须通过回忆与想象,才变得神采奕奕。这一切,被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慕克归结为“呼愁”。就像一个孤儿,过分期待父母之爱,将现实的一切不满都归结为从小失去父母,这指引他们继续犯错,再也走不出内心的虚无。

唐太宗李世民曾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句名言覆盖了器物史、政治史与人物史三个层面,却忽略了城市史。这是因为,古代东西方城市存在巨大差异:

在东方,城市的中心多是官署,只是军政中心,而文化、经济、社会运转的基础在农村。在传统语境中,农村人代表淳朴、有道德,城市人代表堕落、奢靡、市侩,城市是不得不存在的恶。

在西方,城市的中心多是宗教场所,没有信仰,就没有城市,城市是传播信仰的最佳之地,进入城市,就意味着将自己的情感、智慧和自我融入到信仰共同体中。所以从西方城市史中,最能读出人性的虚妄与苦难——一代代人在挣扎,换来的只是成王败寇、兴亡代序。所谓英雄智计、慷慨悲歌、大义凛然,真的实现了曾经的目标吗?真的践行了当初的承诺吗?从结果看,历史总是给出嘲讽式的解答——不论手握多大的权力,不论如何忠诚与智慧,在时间面前,所有人都注定是失败者。

城市史有别样的震撼,它最好地呈现出兴衰背后,历史有其本然的规律,参与其中者自以为能主动把握,却总是被动留痕。《伊斯坦布尔三城记》不厌其烦地呈现了伊斯坦布尔的舞台上,大人物们从登场到落幕、从狂想到破灭的历程,表达了历史的多元性——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失败,彼此无法用逻辑串联起来。

没有结论,没有方向,相信很多读者看过此书后,都会和我一样,产生相同的困惑:作者究竟想写什么?讲述一座名城的历史,究竟对现代人有什么价值?

也许,历史就是无法概括、难说方向的存在,它是无边的沧桑与折磨,我们只是恰好地生活在其中。为它而震撼,为它而兴叹,并对存在产生焦虑,而这,大概就是读《伊斯坦布尔三城记》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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