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人间烟火。
敏感而拙言的人们,盈积了全宇宙的辛酸与秘密。
——张冠仁
01
哑子是一个人,以乞讨为生。他不会说话,不知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因素,没人知道哑子的名字。
他总穿着一身深蓝色旧式中山服,补丁层层叠叠开出了花,颜色斑驳,却有精心打理过的痕迹。他随身带着两个包裹,一个是睡觉的被褥,一个是换洗的衣物。
我念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哑子第一次来到我们的村子。
当时,穿过村子南北走向的主路,受惠于“村村通”工程,已经远离了尘土飞扬的日子,变成了三米宽的水泥路。村里主要的人家都住在村北,村南与村北相隔几十米,位于一处洼地,当地称“南洼”,只有三户人家。
这其中一户是八叔,八叔常年居于村北的屋子,村南的这幢是早年做电焊生意的房子,生意萧条后,就一直空着了。房子临路,有两间,一间上了锁,另一间没有装门,里面堆着一垛垛的柴火。哑子就选上了这间房。
我的小学,是在村大队念的,离我们家有二里多地。学校七点上课,无论春夏寒暑,都雷打不动地五点半起床,六点出发,呼朋引伴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走去学校。
那天,大雪下了一夜,冷得出奇。早上推开门,浓浓的白雾弥漫在微微亮的天光下,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照例,我先去喊了我家后面的男孩儿。我们等在路口,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就出发了。
快走到南洼的时候,为首的男孩儿,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八叔家的房子里,住了一个哑巴,”顿了一下,他的眼神机关枪似的从我们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接着说,“那个哑巴长得很凶,特别喜欢打小孩儿......”年纪小的都被这幅煞有介事的样子唬住了,浓雾中大家屏住呼吸,停止了嬉笑,一片骇人的寂静。
他又突然恶作剧地大喊,“快跑啊,谁走得晚谁就要被打了!”说着便第一个冲进了浓雾中,其余的孩子害怕地“哇哇”直叫,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争着往前冲。
我从小虽自认女中豪杰,上山爬树无所不能,但毕竟女流之辈,一眨眼就落在了后面。在浓雾中,什么都看不到,四周寂寂无人。我尝试着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想起男孩儿刚才的那些话,恐惧从心里一点点地渗出来。我站在接近那座房子的地方,踌躇不前,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一只手撕裂浓雾,抓住我的脖颈。
眼见上课的时间逼近,我心生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不管了!”我猫着腰慢慢地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人物。天地间只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疯狂跳动的声音。那短短的十几米,挑战了年幼时的我心灵的极限。好不容易走过了那个门口,我拔腿就跑,心有余悸。
现在回忆起来,那幅情景就在我的眼前,毫无遮挡,仿佛昨日。
02
下午放学时,浓雾早已退散,天地间一片清明。
快到南洼时,远远地就看到一群小孩围成了一个圈,笑声生了翅膀。走近才发现,中间的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哑子。
他约莫有近六十岁,带着一顶磨破了边的藏青色中山帽,圆圆的褐色的脸庞被岁月犁出了深深浅浅的沟壑,黑白相杂的胡茬,乐呵呵地,咧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走近些,他正架着两个肩膀,一前一后地摇晃,模仿着戏曲中抬花轿的动作。他又站成了大大的八字步,昂首挺胸,一只腿向外高高抬起,落下,另一只脚再高抬,落下,俨然一副戏台上英姿飒爽的武将模样。这会儿,他将双手手指半曲,蜷成一个半圆,一前一后放在嘴巴前,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喇叭”,过会儿他又煞有介事地拉起了“二胡”。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个叫花子真有趣。我又想起早上的滑稽一幕,忍不住笑了。
我们好奇地围着哑子看表演,不知不觉太阳已悄悄地溜下了山头。
围观的孩子慢慢散去,我和小伙伴也飞奔回家。给父母说了之后,母亲让我们拿些馒头苹果给哑子。
我们不好意思地进了哑子的“家”,在高高的柴火堆后面,他正在打理地上的床铺。我们把吃的递给他,他咧开了嘴巴,嗯嗯啊啊地道谢。接着,他突然一脸认真地比划着什么,一只手捏着什么似的,另一只手也捏着什么,从一头戳进去,从另一头拉出来,接着又着急地指了指自己胸前那个松动的纽扣。
我立刻会意,为他拿来了针线。他小心地脱下外套,就着屋外仅剩的天光,一针一针地缝好,又扯了扯看是否结实。
我没要他还回来的针线。母亲说,都是可怜人,要多帮帮他。
03
乡野里的人,淳朴好客,像黄胶泥一样亲人。哑子又是个好人,爱干净,总是乐呵呵的,人们看了欢喜,很快便接纳了他。
哑子成为了村里的“座上宾”,一到吃饭的点儿,他就拿着黄瓷碗在村口转悠,家家户户争着抢着往哑子的碗里添饭。哪家改善伙食,做了好吃的,也都招呼哑子去。哑子从不进人家的屋里,就站在门口,耐心地等着主人家舀了吃食出来。没有吃的,他也从不纠缠。
至于我们这些小孩儿,平日里没少看他逗乐,远远地看到他来了,就像比赛似的回家拿吃的给他。家里做了好吃的,第一个念头是奔去叫哑子,生怕哑子已经在别家吃过了。
哑子在我们这个小村子,竟获得了释迦牟尼似的待遇。
哑子受了村里人的恩惠,平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力所能及的能帮就帮。今天看到他在东头那家家门口剥花生,明天又去了西边帮人捆柴火。
哑子在我们这个小村子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三个月后,哑子离开了。
村里人还是会经常提起哑子,说起他模仿的活计,说他总是乐呵呵的,说他是见过最干净的乞讨的人,说哑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后来,八叔的房子装了门,落了锁,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哑子。
04
等到我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寄宿,半个月回一次家。
某次周末回家,母亲告诉我,哑子之前回来了。
八叔的房子住不成了。南洼还有一个小小的几平米的废弃小房子,哑子住了几天,就走了。
母亲说,哑子老了,生病了,咳个不停,但还是乐呵呵的。
我心中一阵酸楚。四年了。
我想象着,哑子如一叶断线的纸鸢,在一个又一个的小村漂泊。有人对他好,也有人施以冷眼。孤苦无依,饥饱不定的生活,使他患上了恶疾。他是否是在受到别人冷眼之时,想起了这个几年前曾带给他温暖的小村子。于是,费心辗转寻回。
哑子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为何远离故土,坚决地拔出了自己的根,像浮萍无可依靠呢?他是否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为什么不管他呢,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何饱尝生活的苦酒,却欣然报之以微笑?他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这些大大的谜团,我无论如何也是搞不清楚了。
而今当我在街上看到或匍匐在地,或拿着碗举到你的眼前,或是直接张口索要的人时,哑子的脸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模模糊糊的,隔着一层浓雾,咧开了嘴,乐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