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案子

01

警察在我常去放羊的后山找到了一具腐尸,法医把它往裹尸袋里装时,我看见一个女警奔到路旁的沟里狂呕。

报案人是个过路的,他说当天路过那个废弃的窑洞,窜天的臭气,一时好奇就发现了洞里的腐尸。

他说站在路旁本是看不到的,被掉在洞口的银镯子晃了一下眼,才顺势有了发现。“差点没给我吓死。”他说的时候用手掩了口鼻,似乎在防止空气里气味的入侵,又像是阻止胃里的东西翻出。

我成了谈话对象。我的小屋就在不远处,每天早上,当阳光晒干了露珠,我就会赶着羊群出来,到后山这一片草地上呆着,直至夕阳西斜。而这腐败气息据说能在二里外弥漫。

这方圆五里,常住的只有我。

“姓名?”

“王轩。”

“职业?”

我想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放羊的。”

那女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认出是那个沟边呕吐到脸色惨白的那位。

“你年纪轻轻,怎么一个人住进山里放羊?”

我觉着她不一定有耐心听我讲完,就把语言精炼了一下说:“他让我放羊,我就给他放羊了。”

她抬起头盯了我一眼,眼里的红血丝很明显。她旁边的男警问:“后山这么大味儿,你没感觉奇怪?”

我摇摇头。在男警再次发话前,我飞快地说:“我闻不到。”他手中的笔就啪嗒落在了笔记本上。椅子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接下来就是开门的声音。

我盯着黑漆漆的会议桌面,里面一个蓬着头发的人正瞪大了迷茫的双眼,紧盯着我。我用手轻轻的按压头发,试图让它们看上去更服帖些。

“小赵,先休息下,把这个拿给他喝。”随着门“吱呀”一声,门缝里递进来个一次性杯子,那个男警说,“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回来。”

我有些惶恐地站起来,从那个叫小赵的女警手里接过一次性杯子,猛灌了一口。刺激的酸味袭来,我开始猛烈地咳。

小赵递了一瓶水过来,盖子已经拧开,她的脸上有些许歉意:“你真闻不到?”

“小赵!”我刚要继续证实,被一个声音打断,是刚离开的男警,他端了一碗泡面进来,坐下来继续问,“你是什么时候失去嗅觉的?”

小赵正在摆弄那个装了白醋的杯子,一手扇风,让味道入鼻。似乎在替我测试那白醋到底有没有味道,犹如那年化学老师教的那样。

“用掌扇风,鼻子轻轻地嗅。王轩,你愣着做什么?有铁锈的味道吗?”

“没有气味。”

“用掌扇风,鼻子轻轻地嗅……”

“没有气味!没有气味!”

两位警察诧异的看着我,似乎被我反常的惊呼吓了一跳。泡面和叉子一起顿在嘴边,男警把面叉一扔,那泡面就如刚爬上岸的虫子,瞬间被踢进水中,在水里挣扎挣扎……

“王轩,我问你呢,什么时候开始闻不见的?”

“大约五年前,我上着课,突然就闻不见了。”我被这声音唤醒,重新回到嗫嚅的声音里去。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一个法医打扮的人采集了唾液和指印后,我还是被放了出来,小赵还特意追出来,嘱咐我去医院查查病因。

我腼腆地笑了笑,跟她挥手再见。

02

还没到屋前,就远远见了一辆面包车——哼,总算知道来了!

屋正中放着新拉来的一布袋土豆和一些生活用品。我刚用力将它们扯到墙边,就听到羊的叫声由远及近慢慢过来了。

“你出去那么久,羊圈里怎么不放点草,盆里也不加点水!”刘坤一进来就冲我发火。

我懒得理他,眼望向别处说:“没米没菜,连土豆也断了。你再不来,我就把这些羊一只只吃了。”

羊圈里一阵躁动,他边骂边走着过去,该是有羊从圈里跳出来了。

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了副面孔:“我最近不是忙着吗?我听村长说,有警察找你?可说了什么?”

我把经过简单的描述了几句,刘坤还想细问,我就有些不耐烦。

刘坤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千万别扯多,让你待在这里,本就是图清净。你别多嘴,牵累人,害得我不得安生……”

我颓然坐下,积攒许久的怨念一下子爆发:“我不想干了,这个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刘坤拍拍我的肩说:“怎么?生我气了?”每当此时,他都会难得的温和,说到底不过是想我继续待着,给他放羊!

我扭过身,避开他的手:“干腻了,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

刘坤冷笑了一声说:“王轩,你想出去,出去后又能做些什么?”

我被击中了。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不仅是难以生存,更难忍受的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探究。

我继续说:“我可以去做清洁工,可以去做苦力,总之要比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刘坤点了根烟,吐出烟圈。我猜这味道肯定呛人,只是我闻不见罢了。他说:“在这里呆烦了,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眼看又到了你妈的祭日,你收拾下,明早我带你出去。洗个澡吧,身上这味啊……”

刘坤起身出门,隔壁的耳屋里传来舀水入锅的声音,我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变软了。我对着灶台方向:“我去河里洗。”或许为了逃避刚刚的生出的别扭又或是愧疚,也不等他回答,起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刘坤在身后喊:“早些回来,我给你剪头发!”

刘坤是我的姨父,在我的妈妈死后,我跟着他和我生病的小姨一起生活,再往后小姨也去世了。我就被他送到了这里。

夕阳挂在山头,水面上轻起涟漪。水草跟着微风起舞,几朵小花在夕阳下柔美动人。如果我能闻得到,是不是会有花的芳香,草的清香,连水也是香的呢?

我慢慢往水底沉下去,脑袋被河水包裹轰隆作响,窒息的感觉就如那日昏倒后的初醒。我挣扎着浮出河面,吐出口中的河水,河水是没有味道的。

03

第二日,路上,我问他:“我妈妈的案子还没有线索吗?”

余光里我觉得他顿了一下。他说:“我也问着呢,警察说流窜作案,线索不多,还没有进展。”

那天傍晚,我推开虚掩的家门,边走边喊妈妈,不知怎的后脑就着了一下。等我醒来,我妈已经成了一具尸体,隔着卧室门躺在我眼前。血腥味,是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气味。

刘坤以为我在怪他:“姨父也想自己多去追查些,好早日给你妈妈报仇。只是,你也知道的……我很忙……王轩,等我攒了钱,给你买新房,你总是要结婚的。”

我有些难堪:“还早呢!”

他就轻声笑了:“不早了,等这批羊卖出个好价钱,姨父答应你,给你买房,给你娶媳妇。咱就在市场卖羊肉,重新开始,再不回山里了。”

刘坤的工作就是宰完羊再批发出去,我用胳膊支住头,从窗框往外望去,似乎闻到了自由的气味。

妈妈的墓在城市西南,和我放羊的东山刚好是个对角线。等我们到达墓地时,我已昏昏欲睡。

我和刘坤分别在妈妈和小姨的墓前祭拜,她们相继去世,中间不到半年,互相挨着,也算是个伴。本以为不会再悲伤,然而悲伤却似虫子在我心头慢慢蠕动。我清楚记得小姨去世后的那天,刘坤搂着我哭:“王轩啊,以后就留下我和你了啊!”

我学着他的样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上去老了不少。

他回头苦笑,拥着我往外走去。路的拐弯处我发现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余芳芳奶奶的名字。突然想起,去年大约此时,余芳芳站在这个墓碑前望着我,那眼神里有惊讶、探究,和未说出的话。

“姨父,余芳芳还在那筒子楼里住吗?”

“谁?”

“就是我家隔壁那个跟着奶奶住的女孩。”

刘坤似乎在思索,最后摇了摇头:“那楼两年前就要拆了,早没人住了。不管是谁,全都搬走了。”

我有些遗憾,怪自己当时没勇气跟她说话也没等她上前说话,逃也似的离开了。

余芳芳是那节化学课上唯一没有拿我当怪物,反而泪眼汪汪望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上学,原以为会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甚至会一起生活。

我不该躲她,即便是永远不会再有交集,我也不该是懦弱的模样。

我这样想着,突然急切起来,似乎余芳芳成了我与这喧闹世界的唯一交集。我说:“姨父,你遇到余芳芳一定告诉她我在找她。”

刘坤便叹了一句:“傻小子!”

我有点烦刘坤这么说,我真没觉得自己有病。

妈妈死后,我住了很长一段医院,出院后的第一节化学课上,自己什么也闻不到了。或许在脑部受伤后就闻不到,我只能品得出酸甜苦辣,永远不知道什么是香了。

但那节课让我着实认定,我是真的闻不到了。

我疯狂的大怒大笑大发脾气,踢翻了桌椅板凳,最后被认定脑子有病。我害怕人群,就在山上为刘坤放羊。

刘坤仍没传消息过来,我在焦急地等了近一个星期后,竟等来了小赵。他们的车停在那出事的窑洞前。小赵远远的向我招手,像个变小的洋娃娃。

“王轩,你去医院查了吗?”

我想了又想,才记起她当日的交待。我挠了挠头:“没。”查一查还会治好吗?应该不会了。

“近来有没有生人来过这里?”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问题里,蓦地警觉:“她仍是怀疑我在骗她!”

“王轩,我问你呢,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我木着脸:“没。”

“除了你,连过路人也没有吗?你的老板多久来一次?”

“不知道!”我扭过身装作赶羊的样子,跑远了。小赵在身后叫我,他的同事从窑洞里出来和她一起站在沟边看我,应该是那个男警。我什么也不想想,只想跑得远远的。

两个小时后,我才想明白,我的气愤来自小赵的不信任。不知何时,我已把这个见过两面的女孩当作了朋友,我猜我是太孤单了。我要快些找到余芳芳。

04

小赵和那个男警又来了,这次是男警开的口,他的客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客气的向我提问。

不知怎的我倒是挺顺从,顺着他的问题一个个答下去。

“之前确实没见过她。”那浮肿的照片让我有些难以忍受,我别过头尽量不如去看。小赵的衣摆下面露出半截手铐,在阳光下发光。

“等一下”,我一把扯住了男警的手臂,那健壮的臂膀有些危险地动了一下,我大喊,“我见过这个手镯!”

那日,墓地里,我不敢迎上余芳芳的目光,低头的瞬间,这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泛着金属的光。

我又抢过那张浮肿的照片,仔细寻找她与余芳芳的不同,最后,跑到不远处呕了起来。

我坐着警车找到那片旧楼。零散有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路过,我以为会遇到熟人,幸好一个也没有,继而又有些焦躁,不得不领着他们再次进了那一栋楼。

我站在三楼的楼道,每挪一步,就如在水中滑行,如溺在血水中,口鼻咕噜噜地冒着泡,那种血红粘稠的泡泡,只闻不到味道。

“王轩,王轩……”小赵的脸在逐渐模糊,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又躺在医院的床上。我猜她再不会怀疑我是否能闻得见了。

“那个……不是余芳芳,对吗?”

小赵看着我,躲闪着说:“邻居说她的妈妈很早就离家出走了对吗?”

“是的,我听她说过,她爸爸病故后不久她妈就走了。她家只有奶奶,可惜奶奶也去世了。”我烦躁起来,“不是余芳芳,对吗?”

小赵说:“这个还需要再调查。”我嘘出一口气,渐渐安静下来,小赵又问:“你的家人呢?要不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我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冷笑了一声说:“你既然不想管,就打给我的姨父吧。”

我坐在面包车的副驾位置,看着刘坤和他们在不远处交谈,小赵时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说吧说吧,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身世悲惨,脑子有病。

刘坤没再送我回山里,那些羊也不知交给谁照顾了。刘坤说远离那里,我可以静静心。然而事与愿违,我总是想到余芳芳,连睡梦里也不例外。她站在墓碑旁,嘴角翕动,想给我说些什么。

我猜窑洞下发现的就是余芳芳!只是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余芳芳让我偶尔疼痛的脑袋,不停的痛,我急得去撞墙。

在刘坤的大声制止声中,门铃响了。是一脸严肃的小赵和那个男警。

我正襟危坐,准备回答点什么, 小赵却说:“跟我们走一趟。”她是对刘坤说的,令我惊讶的是刘坤一言不发,只是将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转身就跟着他们离开了。

我的世界被抽空,一缕光从关着的门下方漏了进来,艰难的照亮了一点点地方。我从床上下来,在这个逼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我胡乱挠着头发,直至挠出来了一丝想法。

我将鞋胡乱套在脚上,开始向那个询问室跑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起忘了搭车。在这个城市的街道,我如一个荒蛮野人,逐日而行。

05

天黑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出来买饭的小赵。反复向她打听刘坤的下落,为了向小赵证实刘坤的无辜,我不停地对她说刘坤是如何事无巨细的照顾我。

小赵只是默默地递给了我一份盒饭。

她说:“王轩,你觉得余芳芳那天会不会就是去找你?”

我又开始挠头:“不会啊,她不知道我在离城50公里的山上。”

小赵没理我的崩溃,继续说:“也许就是恰巧打听到了呢?”

“她会跟我说什么呢,她会跟我说什么呢?”我站起身来,盒饭从我的腿上掉落,我不管不顾,在上面来回踏走。

小赵扯住我的双手,防止它们再去抓挠头发,我被带进了那个会议室。黑亮的会议桌前,男警递给我一杯水,我转着杯子看着他,直到他说:“喝吧”我才一饮而尽。

男警让我静了下来。

接着走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女警,她穿着高跟鞋,除了警服似乎并不像警察,至少不像小赵。

她带我到一个昏暗的房间,我左右看着,渐渐地就适应了。身体如摊在水面上,慢慢舒展,舒展……

我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穿行,扭头去看余芳芳,夕阳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光线在树影里穿梭。

妈妈拎着一个重重的挎包,听见声响,紧张的做了一个“护”的动作,看见是我,笑从嘴角慢慢荡漾,不一会儿就从面孔上溢了出来。

“妈妈,你怎么又把单位的钱带回家了?多不安全啊!”

妈妈围着围裙,从厨房门口露出头来:“我又不是天天拿回来。还不是怕来不及做饭,把儿子给饿着了?再说,有你这么一个大儿子,我怕什么啊!”

妈妈在巷子口跟我挥手告别,她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不满的躲了下,因为余芳芳已经顺着巷子过来了。

清晨的光洒在我的手臂上,暖洋洋的。走着走着竟有些阴冷,小姨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她说:“王轩,你来了?刘坤,刘坤,王轩来了。”

我的眼睛就莫名奇妙的酸涩起来,像是有泪要流出。又像是被阳光晃了眼。刘坤从厨房里出来,咧着嘴笑。

画面一晃,那个笑着的人变成了妈妈,她叫:“儿子,吃饭了。”原来是做了一场梦。饭进了我的嘴里,竟然有香香的味道。突然一只虫子,顺着喉咙进了我的腹中,如蜿蜒的血液,在我胃肠里蠕动。

我干呕起来,如溺了水。挣扎中,我被一个声音叫醒。

“王轩……,你还好吗?”是那个不像女警的女警。

我惊恐的从座位上弹起,飞快地离开了这里,蹲在院子里的花坛边,大声呕吐,直至吐出了胆汁。

06

小赵将我送到刘坤住处的楼下,我慢慢平静下来。

小赵说:“王轩,在家待着,别乱跑。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我木然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车子刚刚要启动,又停了下来,小赵俏皮的补了一句:“要乖乖吃饭哦。”

我的脸就红了,她一点儿也不像警察,比那个女警还不像。

我挪步到顶层的小屋,小姨离世后刘坤从以前的出租屋搬出,搬进了这间更小的出租屋。屋子里简陋的和我放羊的山间小屋不相上下。

他常在我耳边念叨的是,假如我能渐渐好起来,忘记过往。他就在对面那个高楼林立的地方给我买上一处房子,找个女孩跟我结婚。

我坐在昏暗中想了很久,想不出刘坤的罪行。直至窗外完全暗了下来,我猜,是小赵冤枉了他。

即便那一日他刚好去山上看我,去看我时似乎也比以往晚了一些。余芳芳是怎么找到的我?她坐谁的车?他那么想给我找媳妇,他为什么要杀她?余芳芳知道什么了?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桌子上的东西被我撞倒,哔哩吧啦作响。

门铃在这时又响了起来,我用了很久时间确认,那声音确实来源于门铃。

开了门,是拎着饭盒的小赵,她摁开了门口的开关,将餐盒递给我。在我犹豫着接过来的同时,她走进屋子,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我意识到什么,胡乱扒拉完饭,跑进卫生间把头脸都洗了一遍。小赵在客厅里喊:“王轩,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个男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他们端坐在茶几旁,脚下是被我碰倒的东西,小赵伸手够了一个放回桌上。“王轩,你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男警开口了,我咽着唾液,挨着沙发坐了小半截。

他们没有拿本子记,男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突然,他开口说:“我们调查到,五年前你的妈妈不幸遇难,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我低下头:“是的。”

“事发当天,社区老年中心有活动。当时上班的年轻人还未回家,年纪大的去参加活动了。几乎没人看到可疑人员出入……”

当日我和余芳芳一起从巷口回家,震天的锣鼓声、喝彩声,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唱着。喧闹吵得我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吼叫着让余芳芳听清。

“你是最接近凶犯的人,可曾记得他身上有什么特征?”

我看见小赵脸色惊愕地站起来,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我用手扶头,努力回想:“我打开门进去,妈妈没在客厅。我把书包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餐桌上的饭菜飘着香,我以为她在厨房。我就边叫边找……她不在厨房,也不在阳台,我打开卧室门,走了几步,她以往总是坐在柜子转角处数钱……钱……”

“当时你看到你妈妈了吗?”

“再走一步就到拐角了,我刚要抬脚,脑后就挨了一下。”我用手捂头,那着力点尚存一个伤疤。是的,我挨了一下。

“你确定你进卧室了吗?你醒的时候在哪?王轩,你不想知道你母亲被害的真相吗?”男警的声音有力起来,杂着小赵的制止声。

我想知道,每时每刻都想。我用手拍打自己的头脸,强迫自己回忆起来:“我醒的时候躺在客厅,就在卧室的门外,妈妈就在卧室门口,她正看着我。血,血像虫子一样从她的脸上……”

我的脑袋又开始轰隆轰隆,意识像被抽离,不时飘来小赵的呼喊,我呕吐起来,直到耳朵里听清楚了声音,小赵正在跟男警发火,她说:“你不要再问了!”

男警拉门出去,我抽泣着,肚子里如装了一个风箱。

小赵安抚地拍我:“好了,好了。”让我想起母亲,干脆哭出声来:“我不该总是饿的,这样她就不会不把现金存好,就着急回来给我做饭。”

小赵轻抚我挨在她肩上的头,说:“这不怪你。”

我说:“我没用啊,我长得很高了,却没能打过他,甚至连打也没打他。我晕过去的时候您定是还活着,您一定还活着对吗?”

小赵拍我的肩膀说:“这真的不怪你。”

“不,就怪我!”这是我一晚上说的最多的话。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天。我打开门,走进去,放下书包,叫着妈妈。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里没有,阳台上也没有。突然脑后一阵风来,我低身扭头,一把抓住那个木棍,我看见了,那人……就是刘坤。

07

那天,我去小姨家找刘坤,他正在做饭。我的老师叫家长去学校,我需要一个临时家长。

刘坤和我一起在办公室里被我的老师训斥,说不该放任我逃课打架玩游戏。事后,我和刘坤一起坐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点了烟一起聊天。

我说每日像犯人一样被我妈盯着。放学后半个小时必须回家,必须吃她做的饭。为了盯着我,她把本该存入银行的单位现金带回家,冒着风险不过是逼我吃她做的饭。

那饭的味道一般,闻一闻就不想吃了。

刘坤却说起了小姨的病,说医药费没了,不知何时才能凑齐。说再不治估计再也治不好了。

我说我妈现在不怎么给我零花钱了,连上网费也没有了。我还想继续说上几句,神情暗淡的刘坤就突然把头埋在手里,哭了起来。

……

我盯着歪靠在沙发上熟睡的小赵,让我怎么跟你坦白呢?说你眼前这个可怜虫,曾经也想过骗取妈妈的公款?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是那样的卑鄙该死。

我们商量好的,只需要我在电话里装作被绑架,只要妈妈同意将钱拿回家。十万,十万就够了。

我们商量好的,只要他一拿到钱,我就准时回家,拒不承认打过电话。那么,这不过是一场诈骗,消失在成堆的诈骗案中。

大不了妈妈丢了工作,我们卖了老房子还她们公司的债。但只要救了小姨的命,总有未来。

可刘坤要了我妈妈的命,而我,竟也是凶手之一!让我去死吧,去坐牢,去受一切可能受、将会受、永远受的罪!

电话铃响了,小赵坐了起来。她没看出我有话要说,对着电话那端一阵一阵的惊喜:“他要招了?太好了!哦!哦,好的……”

小赵对我说:“找到余芳芳住处了,那里有日记本。另外,刘坤要见你。”

刘坤坐在审讯室里,胡子拉碴。他说:“那天有个姑娘在市场遇见我,问我认不认识你,说想要见你,我很高兴,特意开车带她去……”

他们一路聊的很愉快,说到和我同学的种种,夸我对她仗义。最后她说起了找我的原因,她说她的奶奶临终前告诉她,我妈妈的死很蹊跷。

老人说,那天老年中心有活动。爱张罗的妈妈被她们邀请前去帮忙。那天妈妈请了假,又一直在老年中心,怎么会突然匆匆忙回家又被流窜犯抢了钱呢?

她说她去厕所时,看到妈妈接了个电话后,和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一起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老人说当初她没看分明,又怕说出去对妈妈名声不好,就没把线索及时告诉警察,近些年她越想越后悔,觉得这是个大线索。想让余芳芳转告我这件事,说不定能早日破案。余芳芳那天没和我说上话,后来一直在找我,直到遇到刘坤。

刘坤说他听到这里就起了杀心,将她掐死在后山。当时远远听到有过路的汽车声,慌慌张张就走了。

他说自己当年谎称绑架了我,让我妈取钱给他。后来我妈打电话让他帮忙去给“绑匪”送钱,无意间认出了他的声音。他就失手杀了她,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受了伤,记不起来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哄骗你。王轩对不起,这一切,全是我做的。”

刘坤说的时候眼神坚定,他郑重的重复:“记住,全是我!”

那天我抓住刘坤的棍子,他说,你要挨这一下,挨一下才跟你没关系。妈妈躺在地上,睁大了眼望着我,血咕咕从她的额上冒出,我没有报警,愣愣地挨了一棍。

餐桌上并没有饭菜,我再闻不到那熟悉的饭香。

镣铐在地上拖拉作响,我大声抽泣,肚子里如装了一个永不停歇的风箱。

你可能感兴趣的:(非·主题写作|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