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书记连载九

水管道铺好后,魏兰军坐着张富生的车回到了城里。

她想乘农闲季节把村里的秧歌队成立起来,这是她早就答应了村里年轻人的事,也是她心里酝酿了好久的一件事。

今天,她要去县文化局,看看能不能给村里要一些秧歌乐器和服装道具。

进了文化局,局长正好坐在办公室批阅文件。魏兰军轻轻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说明了来意。局长没抬头,但抬了抬眼,魏兰军没看到他的黑眼球,只看到他翻起的白眼球,宛如水里的鱼,在翻动着鱼白肚。

沉默了好半天,局长终于用带笔的手指了指外面,说了句你找隔壁的王副局长去。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魏兰军敲开了王副局长的门。

王副局长人长得很精神,穿一身笔挺西装,头上留着个大分头,油光可鉴。魏兰军说明来意,王副局长干咳了两声,说道:

“现在正搞文化进村活动,你的要求我们完全应该满足。只是今年的乐器和道具都安排给大村大队了,明年的话应该没问题。”

整句话从始到终没说个不能,只是后半句来了个“只是”。

“能不能想办法给我们村分点,他们的精神文化太贫穷了。”

魏兰军听完“只是”后恳求道。

王副局长发现她有些啰嗦,脸上便泛起了青褐色,冷冷道:

“你想半夜里借……?”

后面两个字他本想说“尿壶”,看了看魏兰军还是个女孩,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便把“尿壶”改为了“枕头”。

魏兰军被问得像噎食了似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拿起包转身就走。

张富生从车里看到魏兰军从文化局大门出来,脸憋的通红,小嘴噘的拴驴橛子似的,心里就知道她是碰了一鼻子灰。等她上了车,也不敢多说,只问了句:

“去哪儿?”

“农业局!”

魏兰军生着闷气,坐车回到单位。上了楼,找到赵局长,气呼呼地诉说了刚才的“不幸遭遇”,赵局长笑了笑说:

“这事我来办吧!”

说完,他拿起电话给文化局长打了过去。两人说起了单位包村扶贫的事,又说到文化下乡,最后终于谈到村里想要乐器、道具和服装的事上。魏兰军听到文化局长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道:

“你赵局长的事我那敢不支持啊,明天让村干部带上公章来办吧!”

赵局长放下电话,站在一旁的魏兰军嘟喃道:

“早知您这么神通,我何必去跑那冤枉路,还看人家猪脸子呢?”

赵局长安慰道:

“你是生面孔,这很正常,别太当回事。”

魏兰军怏怏地走出来,一看表,已快十二点。张富生问她想吃啥,她说她想吃香菇焖面。张富生就开着车找了一家铁锅酱面馆,点了一小锅焖面,要了两碗稀饭两碟小菜。

俩人在饭桌前坐好,魏兰军抽了张餐巾纸,慢悠悠地在桌面上来回擦拭着,面无表情,也不搭话。张富生知道她还是为上午的事郁闷,便故意说道:

“咋,魏大人是不想和鄙人共进午餐?难道怕我扫了你高贵的面子不成?”

魏兰军扑嗤笑了笑,把手上的餐巾纸揉成了团,往坐在对面的张富生身上一扔,叹了口气说道:

“唉,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在郁闷现在的人总是看人下菜。”

“你才知道啊,社会本来就是个人情社会,特别是咱们这小地方,凡事都要讲脸熟,看谁的面子大;面子大,人情就大。”

张富生见魏兰军正瞪大眼晴看着他,又继续说道:

“我有个同学在工商局工作,我们在一起时,他常和我说:咱们小地方的好多头头脑脑、当了科长或局长的人,常以成功人士自居,自认高人一等。对一般人或混得不如他的人是看不起的。政策在他们手里就是个松紧带,遇到比他强或和他同层次的人来办事,政策便能松则松;遇到脸生或不如他的人求办事,政策便能紧则紧。紧也好,松也罢,对于他们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又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就好比把一根松紧带做成圆圈,套在腰上和套在脖子上并没有改变了它的长度和性质。他们的权力在把控政策松紧之间运作,拿捏得却到好处,上面管得再严,又能奈他们如何?”

张富生似乎也心有感触。

“哟!没想到你同学还一套一套的。他是不是吃不到葡萄反吐葡萄酸啊,再说,也不是所有的领导都这样吧?”

魏兰军口上虽这么问,内心却深有同感。没等张富生回答,又说道:

“怪不得你不愿意去机关上班!”

“我只是看不惯官场重人情,讲面子,充斥着势利、狡诈的一面,觉得那样太无聊了。”

“我也不是不懂,只是今天的事太明显了,让人不舒服。”

“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人家不买你的帐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就是要初生牛犊不怕虎!反正我的脸皮也磨出茧来了,借不来米,难道蚀了斗不成?”

魏兰军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吃了饭,魏兰军说她要先回家洗洗澡,张富生便去卖饲料的门市逛去了。

俩人说好下午三点碰面,张富生早早就把车停在魏兰军家门口不远处,坐在车里打起了盹。

魏兰军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像换了个人。她穿了一套菊红印花秋冬套裙,细长的脖子上系一条粉红丝巾,丸子头,柳叶眉,满面含春,身姿绰影。看到车就在不远处,便笑盈盈地走了过去。

张富生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盯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来。他还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穿戴和打扮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楚楚动人。

“哟!眨眼工夫村姑娘就变成大美女了!”

张富生俏皮地朝魏兰军笑着。

“讨厌!人家好长时间都没打扮过自己了。”

魏兰军坐上车说道。

张富生又故意凑过去嗅了嗅魏兰军身上散发的芬芳香气,说了句“真香!”,魏兰军不好意思地笑着,红了脸问道:

“真的吗?”

“真的!”

张富生此时除了感到香气袭人,还感到了自己脑袋在发着烧。

“富生,你平时看啥书?”

魏兰军边问边拉开了自己的手提包。

“我…我现在主要看养猪方面的书。”

张富生慌乱地答着,右手拧了一下车钥匙,“嗞儿磁儿哗——”发动了车子。

“我给你拿了几本书,是我平时喜欢看的。三本是路遥写的《平凡的人生》,一本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你有空了好好读读,以后你最好多看些书。”

魏兰军从包里掏出书来递给张富生。

“谢谢你,兰兰,我会的。”

张富生温顺地接过书翻动着,魏兰军斜着身子,给他简要介绍着书里的人物。她身上的香气像雾一样地弥漫在车里。他头昏脑胀,心口滚烫得如同浇上了胡麻油。他暗自咬了咬牙,脚上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地驶上了路。

宋金生和郑狗娃开着三轮车从文化局回来时,拉着满满的一车东西。一下车,宋金山就兴奋地告诉魏兰军:

“赵局长亲自和我们去了县文化局,除了秧歌乐器、服装、道具外,还给咱们要了一大堆书,说拉回来让咱们办个图书室。”

“这太好了!还是赵局长会替咱们考虑。得!咱们干脆腾出一间来办个文化室,再放进几个书柜,把车上的这些东西全摆上去。”

魏兰军乐呵呵地说着,让郑狗娃招呼人往下面的一间办公室搬东西。

郑狗娃早已急不可奈。爬上车,找了一副铙钹拍了起来,贼亮的声响,立刻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众人看到这么多乐器,虽不懂如何操弄,却又都想过过手瘾,于是七上八下从车上各自找了一件乐器,抱在怀里敲弄着,锣鼓铙钹无节奏地喧响起来。郑狗娃口里叫喊着“小心!别弄坏了”,然后指挥着大伙把物件从车上都卸下来,搬了进去。

成立秧歌队,事虽不大,但要找懂秧歌的人,比挑选让上战场打仗的人都难。打仗只要不要命就行,秧歌队要的人还必须是有手艺的人,你得会唱、会扭、会跳、会演奏,另加一条:必须是爱好。如果一样都不会呢,那就只有一个字:学。

魏兰军和宋金山把村里的人都过了一遍,觉得秧歌队还是由村领导出面组织为好。由于防冻1号核桃嫁接改造工程已经完成,郑狗娃现在腾出了身子。两人就把郑狗娃从外面叫了回来,三个人一商议,决定让郑狗娃暂时担任秧歌队队长,六六任副队长,郑光清担任指导。队员由他们三人挑选,并负责组织排练。

郑狗娃多了一顶乌纱帽,乐着嘴,自称摊上了好事,还没等商议完,就急着要找六六和他堂伯郑光清去。宋金山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一把把他拉住道:

“你上辈子是在花果山当猴子来?这么着急干嘛,咱们还有件事没商量了。”

“还有啥事?”

郑狗娃急切地问道。

魏兰军看着郑狗娃仍是猴急的样子,笑着说:

“是这样的,镇里让从贫困户中报两个人,做为村里的清洁员,每月补助八百元。我和宋书记商量了一下,觉得张保保和郑光清两人生活还比较困难,人也实诚,你看行不行?行的话,你见了你伯伯顺便问问他肯不肯。”

“行,我没意见。”

郑狗娃说完撒腿就跑,生怕误了看戏似的。

张光清老人住在离村口不算很远的一个破四合院里。这院原是塬上一个王姓大财主的宅子,解放后分财产时,郑光清家作为贫农,分到了院里厢房最边的一间,从他父亲开始到他手上,一直就住在这间厢房里。

说起四合院,就不能不提附近还有个文殊院。据说,当年王财主的儿子民国时期曾在阎锡山的晋绥军当过副团长,他为了回馈故土,在四合院西北侧不远外捐修了两间私塾,起名“文殊院”。塬上当时能念得起书的孩子就在那儿念书。可惜的是,那文殊院现在已夷为平地,只剩一块破石碑在那儿孤零零地立着。

四合院的房子甚是破旧,历经百年风雨侵蚀,墙面都皱起了一层褐绿色的疤疮,密密麻麻,就像一个浑身长满牛皮癣的病人表皮涂了一层疮药膏。不过,这种窑洞外面虽破,但结实的很。窑里穹顶和壁上硕大的青砖依旧整齐地排列着,白灰和青砖契合的很完美,砖缝清晰光滑,让人不得不佩服古建筑师高超的技艺和工匠精神。

院里原来的居户大都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了,现在就剩上房的王学文老两口和厢房的郑光清两家。王学文儿子叫王禄旺,是搞企业的,属塬上大拇指级别的人物,全家都在城里生活居住。他给父母在城里买了套三居室,可老俩口恋村,偶尔也回来住几天。

郑狗娃从村委急急忙忙出来,先找到六六,然后又拉着六六到了他伯父郑光清家里。郑光清刚从大槐树下拉琴回来,把琴挂到墙壁上,走到灶火旁正准备烧晚饭,见侄子郑狗娃和六六跌跌撞撞进了门,他抬起头瞪了瞪眼,也不理问,自顾从地上抓了把柴禾往火膛里撺。

“伯,我给您报两个好信儿,一个是咱村成立了秧歌队,要请您给编排;二是村委准备让您和后村的张保保当村里的清洁员,每人每月给八百元,让我来问问您老的意向。”

郑光清拍了拍手里的柴屑,睁圆了眼问道:

“你们要闹什么秧歌?”

“您能教什么秧歌就闹什么秧歌。”

“大伯,咱们闹伞头秧歌吧!”

六六说道。

“我看您和六六都能当伞头,咱们招呼大家到您这院里排练。您把您浑身本事都拿出来,好好编排编排。”

郑狗娃的兴奋和急切,从话里明显听得出来。

郑光清弯下腰,把嘴对着灶口“呼——呼——”吹着,直到“唿”的一下火苗蹿起来,也没答话。

“六六,我看你这么好的嗓子,又年轻,以后好好跟我伯学,把乐器和唱腔都学会,以后靠这本事能吃饭哩!”

郑狗娃瞅着伯父不说话,转过身问起了六六。

“我也是正这样想哩。只是不知大伯肯不肯教我”。

俩人说完,看了看站在灶火旁不停地往火里撺柴的郑光清。

灶膛里的火噼噼啪啪燃烧着,一会伸着蓝色的舌头,一会吐着红色的花蕊。郑光清两眼盯着火苗,一动不动。一头白发闪烁着银色的光,他的脸忽而被映成了红铜色,忽而又变成青褐色;火苗在唿唿唿地蹿着,宛如他曾经的辉煌、快乐、凄苦和悲伤正吐着舌头在舔噬着他,烤炙着他。

他听到一曲琴声在遥远的空谷里响起,如诉如泣,时而高吭激扬,时而低哀婉约,忽如黄河奔腾、万马嘶鸣,穿越了黄土地、穿越了尘封的岁月……

琴声戛然而止。

屋里只剩下灶火唿唿的细微声。野外,有只山鸡正在寻伴,咕咕地叫着。

半晌,郑光清转过身来,一头银发瑟瑟抖动,像是胡琴的余音还荤绕在他的耳畔。红色的光从他舛驳的皱纹里缓缓地溢了出来,脸上如唱戏化妆时拍了红一样。终于,他振了振嗓子问道:

“你们真想学?”

“是呀,那还有假啊!”

两人齐声应道。

老人又是半天沉默,然后,慢悠悠地说道:

“唉,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有啥可保留的呢?就当我给后人留点念想儿吧。”

郑狗娃高兴地看了看六六,从炕上站起来说道:

“好嘞!老爷子,那咱们说定了,明早到您这儿集合。”

俩人出了门,准备到村委再合计合计秧歌队用人的事。刚跑出来没几步,郑狗娃忽然想起清洁员的事伯父还没答应,便又转身返了回去问询起来。只听到老头干脆说道:“那有啥肯不肯的,村委照顾我,难道我还狗咬吕洞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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