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

在西天目北面九百多米的深山里,我们穿着雨衣,踩着零碎石块和泥泞往前,脚下是几百年来采药人所走的路。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有的,或许五百年前李时珍也是走这条路上山——天目一带,千年古道亦不足为奇。这些专属于采药人的路线,登山游客不会走,因为它时断时续,只在陡峭难行或者需要涉水的地方,铺几块够落脚的石块,石缝间青苔蔓草丛生。沿着它们,山上丰富的草药源源而下,进入山脚的村庄、城镇,再流散向各方。但我们并没有走得很远,雨太大了。

雨是从半夜就开始下的,将近十个小时里没断过。雨水汇聚而下,从脚边淌过。老胡停了一下,指着左手边一条蜿蜒而上、不过二十厘米宽的土路,说从那里也可以上山去。所指的地方,几乎已经汇成一条混着泥沙的小溪了。又走了一段,老胡说“我们回吧,这个雨太大了,淋湿了难受”。于是,我们折返下山。

虽然算得上是靠草药卖钱的“职业采药人”,但是老胡今天并没有冒雨上山的打算:一来现在不是任何草药的最好采摘时间;二来天下着雨,采来的草药晒不干,搁着白糟蹋。我们愿意付一些费用,老胡才带我们进山;作为回报,这段时间里采到的草药都归我们。

采药是个看“天时”的活儿:鱼腥草开了小白花、还没有结子,那时候采最好,只有几天时间;采天麻就一晚上,在公历七月十五,除了那一晚,平时就看不到了;艾叶只有端午节那天采的最好,平常的也有用,但是效果至少打对折……一说到这个,老胡就停不下。

老胡本名胡长水,四十多岁了,在西天目山脚下的村庄里开商店,卖卖土特产,还有米醋油盐、干果零食。简易的货架上东西不多,但仓库里满满堆着各种草药,最近采完的夏枯草放在一边。

谷雨之后,夏枯草开始开花,花穗变成棕褐色时,是它药效最好的时候。选一个晴天,割起全草,捆成小把或剪下花穗,晒干或者阴干。及至这立夏前两天,已经采不了了,只能等着来年。夏枯草是这段时间里最当季的草药,采完这个,老胡可以休息几天。再加上天气不好,索性就歇了工。

明朝《本草纲目》上已收录了八百多种药用植物,据现在统计,天目山上有药用植物约一千四百五十种,包括常用的中药材原植物和有药用价值的民间草药。这些,都在老胡的采收范围之内。

进山去的时候,只带一根竹棒、一个袋子。蛇药、伤药都不用,手边摘来就是。但即使熟识药性,老胡也不敢给人看病,“毕竟人命关天”。

老胡是从同村的朱工那里学着采药的。朱工不采药,是搞生物资源勘测站建设的工程师,以前医学院的老师和学生进山考察,找他带路,听多了就积累了很丰富的药物知识,自己也喜欢琢磨研究。

“以前我是给学生当向导,现在我自己也可以带学生了,带的还是硕士生、研究生。”朱工说,“但我不只要研究那些能卖钱的草药,没什么经济价值的、同一科属里其他的植物我也要研究的。”旁边的老胡就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我就是只(研究)卖钱的!”

立夏前后的这段时间,村里人都在忙着采笋,一上午就能挖千斤多毛笋,下午在家剥笋衣、蒸笋、做笋干。老胡家不挖笋,他开着小面的去临安城里进货 ,补充一下五一期间几乎被游客扫荡一空的商店。

相比于货架上零食来来去去的热闹,一边靠墙摆的六桶药酒就显得太安静了。那是老胡泡制的酒,用塑料桶装好,下面一个小龙头,论斤卖。有青梅、木瓜、桑葚的,也有何首乌、天目三七的。

我们问他木瓜酒有没有传说中的丰胸的效果,老胡一下就乐了,说:“跟游客说的话,就说这个酒好哇,能美容,还有你说的那个丰胸。但跟你们说的呢,实在话,没有的。那要看是从什么土壤里长出来的木瓜,天目山的木瓜没有什么这种功能的。”然后,一一指过青梅、桑葚,“这也没有什么药用价值,就尝个味道,喝一喝也没什么坏处。”

指到下一桶野何首乌,“这个就有功效了,能养肝肾、补气血,好东西。”何首乌是老胡自己从山上采下来的。天目山是严格控制的保护区,别说草药,就是游客掰了一棵竹笋,逮住也要罚款三百。所以,老胡去旁边的其它山岭采药。

野何首乌采下来,先切成片,放到锅里蒸,蒸熟了晒,晒了再蒸,蒸晒九次,才拿来泡酒。

最前面的一桶浸着天目三七的药酒最值钱,老胡这里卖三百一斤,朱工在自己农家乐里卖得就更贵了,二两杯,一杯一百。

他们口中的“天目三七”,学名叫竹节人参,能治热病伤阴、体衰无力,久服可以轻身延年,而且天目三七的皂苷远远超过真正长白人参的皂苷。皂苷是人参中的主要有效成分。仅此一点,就让它卖出了远高于黄金的价格——鲜活的天目三七,三千块一两。

因为地貌、气候带、水量、土壤均适宜,天目山上有非常丰富的生物资源,植物总数居全国前十位。植物相互间和受环境的影响,生长出一些天目山特有种,就在名前加上“天目”二字,以示区别,比如天目地黄、天目蓟、天目景天等等。而且,这里历史悠久、保护又好,很多植物从这里采集标本。产自天目山的植物模式标本种有八十七种。

因此,时常有医学院的学生来这里采集草药标本。有时候,自己实在找不到了,就要找山里的采药人帮忙——他们对这山里什么地方长了什么草药可是了如指掌。去年冬天,谢金虎就帮南京医学院的人找天目贝母。

谢金虎是朱工的朋友,住在海拔将近一千米的西关,家里世代采药。十几岁上就跟着父亲进山认识草药,那会儿天目三七三块钱一两,采到现在三千一两,他说起来也颇感慨。当然,那时候采天目三七也更容易些,找到一株就能带下来一斤。

医学院要找的天目贝母是天目山的特有种。彼时隆冬,到处都是枯草黄叶,学生们找不到,才打听着请他帮忙。谢师傅就带他们去。到地方了,往地上一点,挖出来一看根,果然是天目贝母。

谢师傅在自家屋前屋后找地方藏了一些草药,比如天目三七、七叶一枝花、天目地黄等等,甚至在倒笋皮的土堆旁边埋了一株三斤多重的野何首乌。春天时被打草的人勒走了所有枝叶,幸而还活着。准备这些珍贵的活草药是免得客人需要的时候“有价无市”。

采药人是不发愁找出路的,天目山上有哪些药材,想要的人自然会找上门来。前几天,谢师傅刚卖出去一盆滴水珠,来买的是“熟客”。这位客人去年给患胃癌的家人买了一次,服用之后,检查发现胃癌的各项指标都下降甚至消失了,今年又来。

谢师傅的滴水珠就摆在家门口,竹篱笆围出一小块,里面种了他们口中的“土百合”,间或一两种草药。来他们农家乐里住的客人更喜欢这些土百合,常碰到有人买两棵回去,种在盆里,开花时好看。他也不特别向游客们推销土百合旁边不起眼、但更有价值的草药。

对于采药,谢师傅因为成竹在胸、甚至太过熟稔而显得有些老神在在。他们住在山里,靠着天目山就能活得很好。

离开时,老胡开车送我们下山,连续弯曲的山路淡出,面前出现镇上飞着尘土又有些拥挤的车道。老胡望向车窗外的居民房,突然冒出一句:“我们看不起城里人的,他们没地,也不能采笋采药,没什么钱。”

回想起那座西天目山脚下的村庄,家家殷实,大都盖了三、四层的小楼房,房前停着自家的车,房后就是幽邃奇研不可言的重重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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