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

前记

十二月北方干燥的冬天,稍微呼呼气就形成水雾,公车的镜子总是模糊。

吐出最后一口尼古丁,想象着每一个颗粒放肆地在空气中扩开,呼气时仿佛它们又聚拢,最终轮廓像极一张脸。

城市周边的烟囱仍然不住地张着大嘴,公车离开又停下,我上了车,靠窗左边最后一个,坐着或是站立,这五年里从未改变。

每天早晨还是会在床上呆坐一小会,梦过或是没梦,那张模糊的脸也从未消失过。

你还好吗?荞麦女孩。

再回到这个地方,灰的发白的公路补了又补,最高的楼不过十几层,公车上朴素的乡音是多少年没再听见。

那年一月比现在冷得厉害,我十七岁,爱赌的父亲输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向来和顺的母亲嫁给一个暴吝的酒鬼。饭桌上总少不了酒鬼的百般挖苦。

“陈荞,你说你上学有什么用,天天花着老子的钱在学校考倒数是吧。我看啊,你就是遗传你爸,笨得要死。”

那是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恼火,带着十七岁孤有的愤怒,像酝酿多年的一声惊雷。掀翻桌子,拿起酒瓶砸在他脑袋上。

别人怎么挖苦我都没关系,侮辱我爸,不行。谩骂声、血污和弥漫的酒精掺杂着,正午的阳光反射在玻璃渣上。

我一直都很疑惑,为什么离开那个混蛋的母亲会嫁给这样一个酒鬼,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还不清楚。受够寄人篱下的辛酸,再也没有什么比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更让我渴望的。愤怒,懊恼在酒精和眼泪的混合中终究爆发。

那个破旧的院子已经不在了,可是那个画面一直在脑海,她发疯地向我喊:“陈荞!你有种永远别回这个家。”十来岁时才涂了新漆的门被她重重地摔下,那一刻木屑落地的声音仿佛都听得到。

我转身离开那条胡同,走得很快,突然慢下来,又像神经病飞快地离开。路过麦雅家时,双脚灌铅似,敲敲门并没人,带着攒下的两千压岁钱,一个人坐上去省城的汽车。

一走,已然五年。

麦雅爸爸和我爸是拜过关公的兄弟,感情很深,流连赌场互相掩护了好多年,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瞒下来多少事。

小时听麦爸讲,我那嗜赌的老爸以前有才的很,写过不少书,在某个特定的年份也曾大红大火过。直到听说父亲以前是个作家,我才知道家里那个破旧的书架上为什么总是一丝不苟地摆满同一个作者近乎所有的书。

落灰的书在他们离婚之前我从来没看过,一直闲置。那天,我碰巧推开了书房的门,却也碰巧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他缠绵在一起。

书里写的是一个混蛋不堪回首的过往和自命不凡的孤傲,我差点冲上去杀了那个女人,毁了我的家和曾经属于我的所有,只是麦雅死死把我拦住了。

“荞荞,快去看看你妈,出事了!”

好像一阵狂风吹过,原本规规矩矩的一切变得糟乱。妈妈割伤手腕,万幸止住了奔流出来的血。什么都无法原谅那个混蛋,无视社会派生出的道德伦理,年轻时毁了自己,拥有家庭却付之一炬。

眼泪早就已经流个干净,醒来时眼前突然的一抹黑,和整个房间的色调交杂着,刺激着双眼。麦雅抬起搂着我的肩膀,失控的所有被黑色的火焰吞噬,我只有妈妈和她了。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妈妈做的饭仍然胜过外面每一家店。

“一会你陪我去你麦叔叔家坐坐,小雅下个月结婚,我怕他忙不过来。”水流越来越慢,水池里的碗倒映出一张脸,所有的都是真的。

门帘,窗户,每一个角落都喜气洋洋,麦叔在订礼簿,妈妈帮他在红色的纸上娟秀地写下每一个字。

“荞荞,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找个对象了!哪天麦姨给你介绍几个,你看你江川哥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你得抓紧了,你妈还等着抱外孙呢!”

“等一有了孩子啊,就送家里来,我和你妈一起看着,正好和小雅的孩子做个伴。”一直没出来的麦姨从厨房逗着乐。

看着三个老人脸上满足的笑容,我也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妈,我去江川家看看,叔,姨,我先出去了啊。”拿宋江川做了个借口,躲出来深吸一口烟。

顺着小时候放学时一直走的那条路,吐完最后一口烟雾,也到了尽头。麦雅比我大四岁,我上小学时,她总牵着我的手从这条路回家,一路小跑有时也唱着歌。路尽头的墙后面,总会有几个暗恋她的男生。

“荞荞,你以后要是有喜欢的女生呢,就勇敢地告诉她,不要向他们一样总是藏起来。”然后,两个人就发出咯咯旳笑。

她和第一个亲口向她表白的男生恋爱了,那个男生叫宋江川,这件事并没有多出乎意料。宋江川的爸、麦叔和我爸是各自为对方两肋插刀的兄弟,宋江川和麦雅同龄,学习好,高大魁梧却有张秀气的脸,篮球场旁边总是少不了看他打球的痴情女生。只有他和麦雅在一起才般配,只不过,感情没有那么顺罢了。

到省城一个月,身上仅有的两千块剩的都不够一张车票钱,我拨通麦雅的电话。她带我去一个小餐馆大吃了一顿,是我来到省城最饱的一顿,那天也是最开心的一天。她比以前更漂亮,披散开的头发飘散着洗发水的清香。她抿了一小口饮料,“荞荞,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啊。你听话,我给你钱赶紧回家去,别让你妈着急。”

听见前半句时我的脸像火烧了一样,在她的心里我一直是个孩子。她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回家,车就在眼前,我没上。在酒店找到一个服务生的工作,至少现在有地方可以住,也不至于饿肚子,只是我没告诉麦雅。

酒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人很好,对每个人都很照顾。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又一次拨了她的电话,我想她了。

我给自己买了一身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在门口等着麦雅,她对我没有回家一点都不诧异。让我惊讶的是,她挽着的那个人,是宋江川。

“陈荞,好久不见。”

宋江川还是高大英俊着,谈吐中多了文气。麦雅挽着他,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一切似乎和我小时候并无差异。可是,时光一直在走。

从麦姨家出来到江川家里隔了一条小河,北方的气候,冬天结冰,春天化开,年年如此。只是,小河里不再有鱼,也看不见河底。

我上初中时,麦雅和宋江川上高中,麦雅那时候特别宠我,男孩子送她的零食全部送到我这。宋江川也总是在别人欺负我时挺身而出,初中所有人都知道陈荞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和一个帅气的大哥。在他们眼里麦雅只是我的姐姐。

桌上的酒瓶被摆得整整齐齐,从很小开始,我就有几近疯狂的强迫症,啤酒一定喝奇数瓶,白酒要喝偶数杯。宋江川偷偷地把啤酒瓶放到我这边,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三个人都喝得很多。好像都和我一样,心中不痛快。

麦雅喝完最后一杯酒,趁宋江川不在,坐到我的旁边。

“荞荞,听话好不好,赶紧回家去,别让你妈担心,你在这会吃很多苦,姐姐不忍心让你吃苦。”

她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我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

“荞荞,你麦叔麦姨都还好吗?荞荞,我和宋江川完了。”她是真的喝多了。

宋江川回来的时候,麦雅靠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厌恶,转身就向门外走。麦雅大声嚷道:“宋江川,我们分手吧!”

他顿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然后疾步走出门外。

他走后,麦雅又开始一杯杯地喝起来,满嘴酒气地把这些年我不在她身边的所有事都告诉我。我知道她心里很苦,就像她第一次喝酒时挣扎的表情。

那次我们三家聚在一起吃饭,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爸和麦叔喝多了谈起两人年轻时给我和麦雅定下的娃娃亲。谁都知道,那是两个酒鬼醉后荒唐的玩笑,宋江川却当真了。我记得那天他用力地把碗放在桌上,离开时重重地摔下了门。从那天开始,他就没再正眼看过我。

宋江川特别爱吃醋,可能是他太依赖爱情了。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他太爱麦雅,由不得其他男人靠近她,他把刚刚和麦雅关系不错的男性朋友揍了一顿,麦雅说都没有男生敢靠近她,可能这样说是有些过头。

麦雅说她累了,第一次感到爱情是一种负担。随着年龄的增长,宋江川的顽执没有好转,只是变本加厉。她说她真的受够了。

那天她喝酒到很晚,一直到饭店关门,我把她送到酒店。她的侧脸依然很美,坚挺的鼻梁下带着一张红润的小嘴,我偷偷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去找宋江川了,他没回宿舍,一个人在篮球场上发泄。我冲着他的脸给了一拳,他没有还手。有时候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话语。

你们只是太爱对方,到头却两败俱伤。

在省城的一年多,我没日没夜地打了很多份工,也做好了回家的打算。我在酒店宿舍收拾行李时,麦雅推门进来了,毫无预兆地来送我。

她把我送到汽车站,一路上并没有说多少话。回家的汽车来时,她往前站了站。

“荞荞,回家好好照顾爸妈。姐姐只能送你到这了,替姐看看你麦叔麦姨。”

她抬起脚,小鸡啄米似地在我额头掠过。

“快走吧,车来了,到家给我来电话。”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上了车。车缓缓地开动,她在招手,就像告别一段时光一样,我也招了招手。只是,远远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我像被电击中一样。

刚刚揣进兜的手突然抓住一张纸,抚平褶皱,像被水浸湿过,“麦雅,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喜欢你。”上面是我写的,借着喝酒后的怂胆放在麦芽的兜里。

“荞荞,姐也喜欢你。回家吧,替姐看好你麦叔麦姨。”下面有想接着写下去的笔印,只是突然停下了,纸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我扬了下手,纸穿过车窗飞了出去,和路上的尘埃一起飘飘扬扬,最后跌落在了地上。

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和那个酒鬼离婚了,两个人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搬到了一个狭小的房子里。母亲告诉我,爸爸去了南方,赶上经济复苏挣了不少钱,每个月都给她打很多钱,当初因为我上学缺钱她才嫁给了朋友介绍的酒鬼。等到我离家出走后,她发现那只是太爱我做出荒唐的决定。

妈妈和他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僵硬,我把他书房里的那些书都看了,我开始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们只是太爱对方了,沉重的爱逐渐地变成了一种负担。一个人倾尽所有去爱,另一个人甚至被这爱压得喘不过气,开始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做过一些荒唐的事后,发现对方的爱成了一种习惯,只是什么都回不去了,花开花谢,人走茶凉。

走到宋江川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厨房橘黄色的灯光下,他和一个没有麦雅漂亮却居家贤惠的女人准备着三个人的晚餐。就好当初像被我打醒了一样,他现在很幸福。

小桥前面的荞麦花早就被清洁大妈割掉了,摩挲手里的这张照片,那一年荞麦花开的雪白,女孩在荞麦花前咯咯地笑。

最温暖的便是她微笑的侧脸。

你还好吗,荞麦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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