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射线枪爱情故事
作者 / [加拿大]詹姆斯·艾伦·加德纳
翻译 / 朱知非
插画 / 元 哲
这是关于一把射线枪的故事。至于什么是射线枪,只能说,“就是一种发射射线的枪”。
这些射线很危险。如果射中你的手臂,那手臂会萎缩;如果射中你的脸,你会瞎掉;如果射中心脏,你就会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它就算不上是一把射线枪了。
射线枪都是从外太空来的,而这一把的原主人,是一位驾着飞船路过太阳系的外星舰长。这艘飞船当时停靠在木星,准备从大气层中抽取一些氢作为燃料。但就在抽取时,船员们造反了——出于某种我们不能理解的原因。我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外星人,如果有谁花一个月时间去解释外星人的思维,那也肯定是错的。我们的大脑只能理解人类。
尽管外星人的想法高深莫测,但它们的行为就没那么复杂了。我们也许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却可以明白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当时外星飞船中发生的一切,就会知道船员们正试图抢下船长的射线枪,并射杀他。
他们打了起来,射线枪开了好几次火,飞船爆炸了。
这是无数个世纪之前的事,那时候望远镜还没有发明出来,地球上的人类都还穿着兽皮。在他们看来,木星不过是天上的一个小点。爆炸发生时,这个小点变得比往常亮了一些,接着便恢复了正常。地球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事——就连那些特别关心天空中小点的巫师们也不例外。
射线枪在爆炸中逃过一劫——它们都非常结实,要不然就不是射线枪了。这场爆炸把它从木星推到了广阔的宇宙中。
几千年之后,这把射线枪来到地球。它像颗流星一样从天而降,剧烈的摩擦让它热得发亮,但却没有燃烧。
在一个刮着暴风雪的夜里,射线枪以数千英里的时速深深栽进了积雪覆盖的森林中,迅速融出了阵阵蒸汽。
暴风雪继续下着,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总有些东西是无法被中断的,即便是射线枪也不行。
冷漠的雪花飘然而下,落在射线枪上随即蒸发,带走了它身上的热量。热辐射将附近地上的雪融掉,雪水流进射线枪砸出的浅坑中。水和雪让枪身渐渐冷却,积雪堆起来盖住了射线枪,直到开春。
三月,一名叫杰克的小男孩发现了这把枪。杰克十四岁,正穿过树林走在放学的路上。他慢步走着,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杰克对那些颇受欢迎的同学做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也看不起他们。但他还是很嫉妒那些人,至少他们看起来没那么孤独。
杰克希望自己有个女朋友,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希望知道自己这辈子该干嘛。不过事实上,他只能一个人在镇子边上的树林里溜达。
这片林子算不上偏僻荒凉,玩捉迷藏的孩子们踩出的小径纵横交错。只是在春天,这里满是泥泞,大家都躲得远远的。很快,杰克的头号烦恼就从世界的不公正,变成了怎样才能不踩进泥坑里。他绕了个大圈,避开这块脏兮兮的区域,从冻得发脆的灌木丛中穿行而过。
枝杈在杰克的身边断裂,带刺的植物种子挂在他的外套上。他离平时走的小径越来越远,指望自己能闯出一条路来,而不是厚着脸皮调头回去。
就这样,杰克来到了射线枪坠落的地点。他看到了那个坑,发现了那把枪。
尽管杰克注意到了它,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把枪的设计非常有外星感,让人无法看出它其实是一件武器。枪身上的金属是一种富有过渡感的黑色,枪柄圆形,和网球差不多大,枪管长度接近杰克的手臂,上面满布瘤状花纹,看起来仿佛石楠木拐杖。枪的扳机是一颗突出的小水泡,要用手挤它才能开火,一个可滑动的金属盖子正好遮住扳机以避免走火;但这个盖子现在却是打开的,从那场飞船之战开始,它已经就这么开着好多个世纪了。
曾经拥有这把枪的外星舰长或许觉得这件武器非常精美,但在人类看来,它就是根一头大一头小、又潮又脏的棍子。要不是它躺在一个烧焦的坑中,杰克也许都不会多看它一眼。然而,它偏偏就在这样一个坑里。
这个坑大概有两步宽,周围没什么植物,都在射线枪坠落时烧光了。再过不了多久,春天的新芽就能把这个坑盖住。只是此刻,焦土中的射线枪就像空水池里的蛇一样显眼。
杰克捡起那把枪,尽管它看起来像木头,摸着却和金属一样冰凉。它很结实:不重,但很有质感,掂着就像是个好东西。杰克来回摆弄这把枪,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着。当望向枪口时,他看见一块有数百个切面的水晶镜片。杰克用小指捅了捅它,以为这是块卡在里面的玻璃。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玩具——也许是哪个粗心的小孩子落下的水枪。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可能是杰克见过的最值钱的玩具了,枪管和镜片的做工太好,谁都能看出非凡的工艺。
杰克不停地拨弄这把枪,直到那件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按到了水泡扳机,射线枪开火了。
这本来是件要人命的事,然而巧的是杰克当时并没有把枪口朝着自己。一道射线从枪口发出,炸穿了十步之外的一棵枫树。射线没有声响,尽管杰克眼睁睁看着它发射出去,却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射线是无色的,它只是存在而已,就像寒风或者重力一样。不过杰克很确定有一股能量从枪口射了出去,打中了那棵树。
虽然射线的样子不太好描述,但它的成果还是很显著的。枫树的树干上出现了一个圆洞,树皮和木头在滋滋声中化为等离子在高速和高压中膨胀,炸断了树干上剩余的部分。射线不会发出声音,但爆炸会。破碎的木块和沸腾的枫树汁涌出来,盖住了树干的断裂处。这棵树的下半截和树根还在那儿,上半截和枝叶也在那儿,而中间的一段缺口里满是炙热的水汽。
悬空的半截枫树笨重地向后倒去,砸在其他树上,和光秃秃的枝条卡在一起。在杰克看来,森林仿佛扶住了这棵枫树,宛如士兵们架着自己受伤的同伴,不让他倒下一样。
杰克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枪,尚未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吓得扔掉枪,抑或是再打一发。他只是这么盯着它。
这就是射线枪,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
杰克好奇这枪是从哪来的,难道外星人来过这片森林?或者它是政府某个机密项目的产物?这枪的主人会不会想把它要回去?他或者她抑或是它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搜寻这片树林了?
杰克想把枪放回坑里,趁枪主人出现之前溜走。但它的主人真的在附近么?从这个坑来看,它好像是从外太空掉下来的,杰克见过陨石坑的照片,和这个坑不太一样,但似乎又差不多。
杰克朝上望去,是放学后平淡无奇的天空,并没有不明飞行物。他有些羞恼地收回了目光。
他又查看了一下那个坑,如果把枪留在这儿,那它的主人就永远找不回这把枪了。它迟早会被别的人发现——很可能会是在林子里玩耍的孩子们,要是被他们不小心弄走火,伤到人怎么办?如果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枪,杰克是肯定不会把它留在那儿的。他会把枪带回家,告诉父母,然后一起交给警察。
那他是不是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这把并不普通的枪呢?不,他不想。
但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各种疑问浮现在他脑海中,从一开始的“我该怎么办?”到后来的“我现在有没有生命危险?”再到“外星人真的存在么?”
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好奇“这枪到底有多大威力?”而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想笑。
杰克下定决心,不跟任何人讲这把枪的事——现在不会,可能之后永远都不会。他要把枪带回家,在一个没人找得到、但万一有了麻烦又能够得着的地方。至于哪种麻烦?外星人……间谍……超级大坏蛋……谁知道呢?要是射线枪这种东西都能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杰克被各种“假如”分了神,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到。他走上那条把树林和小区隔开的马路,和其他大多数路一样,镇子的这片区域车并不多。然而,杰克才从林子里踏出来,一辆跑车突然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那个司机拼命按着喇叭,杰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肩膀磕在了一株橡树上。接着,便是一片风平浪静,只有肾上腺素来得稍微晚了些。
之后的整整一分钟,杰克靠着橡树,心怦怦直跳。比起更凶险的状况,这还不算太糟:他没有站在那条马路中央,没有到必死无疑的地步。但他还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要是在他刚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的当天就被汽车撞死,那得多荒唐?
杰克本该时刻警醒一些——如果不是一辆车而是一只大眼睛怪兽怎么办?他应该提高警惕,做好准备。他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的场景,只是这次他随翻了个筋斗便躲开了危险,而不是一头栽到树上。这才是手握射线枪的人应该有的逃生姿势:冷静而又潇洒。
然而杰克不会翻筋斗。他告诉自己,我只是彼得·帕克,不是蜘蛛侠①。
①此处来源于漫威旗下的漫画,彼得·帕克被蜘蛛咬了之后才成为了蜘蛛侠,之前只是一名普通学生。
但话说回来,杰克的确拥有了某种巨大的力量,还有重大的责任。就像彼得·帕克一样,杰克要隐藏自己的能力,以免带来恶果。他可能会遭到外星人的追捕;他和他的家人或许会被间谍或政府特工绑架。虽然这些可能听起来非常离奇,但射线枪这种东西的存在就证明了这个世界的疯狂。
当天夜里,杰克纠结该拿这把枪干什么。他想象着自己射杀恐怖分子和帮派头目,要是能把这些人渣给消灭掉,漂亮的女生或许会开始仰慕他。但正当杰克幻想自己孤身一人冲进恐怖分子的大本营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射线枪虽然威力巨大,却一点防御能力都没有。再说了,要是杰克在树林里找到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枪,他肯定不会幻想自己跑来跑去射杀坏人。那射线枪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它就是不普通。杰克说不清楚它和普通的枪有什么不一样,但握在手里真能感觉到它的特别。有了射线枪,一切都变了。在一个有射线枪的世界里,可能还会有飞碟、美女特工……和英雄们。
那种能翻个筋斗躲开冲撞的跑车的英雄;能应付得了任何危险的英雄;能配得上一把射线枪的英雄。
小时候,杰克曾觉得自己肯定能成为一位英雄:勇敢、多才、远近闻名。不知怎的这个信仰随着成长逐渐消失,他开始安于平凡。但现在他又不平凡了:他有了一把射线枪。
他不能辜负这把枪。杰克需要时刻准备着对付大眼睛怪兽和巨型机器人。这可不是小孩子的白日梦,在一个有射线枪的世界里,这都是有可能出现的东西。杰克想象自己在镇子里奔跑着,击打外星人,拯救地球。
当他握着射线枪时,这些念头都变得真实起来——就好像它把幻想种进了杰克的心里一样。这把枪的手感让他雄心勃勃。
所有武器都有自己的使命。
杰克尽可能地练习自己的枪法。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他骑车来到乡下:他叔祖父罗恩名下有一块二十英亩的土地。除了杰克,没人来这里。罗恩叔公曾经想在这块地上盖一栋宅子,不过一直都没建成。现在罗恩住进了养老院,杰克家里人打算等老爷子一死就把这块地给卖了。只是罗恩虽然九十多了,身体却还算硬朗,只要他还扛得住,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杰克。
这块地还完全没有被开发——周围都是原始森林,和那些小孩子玩的树林可不一样。土地的中间有一个池塘,被树木遮得严严实实,杰克把树枝扔在池子里,然后用枪射它们。
如果他射歪了,池水就会沸腾;如果他打准了,树枝便没了。有时树枝还会着火;有时则嘭的一声爆裂开,但没有火花;还有的时候,它们就那么消失了。杰克不知道是不是他操作上的问题导致了这些差异,还是射线枪会自己改变射击模式。也许这枪里有一个电脑,能分析目标并且选择最有杀伤力的攻击手段;也许这跟枪没什么关系,只是树枝之间的差异导致了不同的结果。杰克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到入夏的时候,他的枪法已经好多了;而到秋天时,他已经开始试着将树枝抛向天空,在落地前把它们打成蒸汽。
在这段时间里,杰克的身体也变得强壮起来。长时间骑车去池塘锻炼了他的腿部肌肉和耐力,除此之外,他还用爸妈买来就再没用过的健身器材锻炼身体。要是怪兽真来了,他可不能这么柔弱——英雄既要能翻栅栏,还要会砸门;要能在房顶上保持平衡,还要仅靠几根手指悬挂于绝壁之上;英雄只有跑得够快,才能救美人。
杰克每天都要举重、跑步,一边练一边幻想着自己躲避子弹和怪兽的触手。每当他快要放弃时,他便会拿起射线枪把玩,它给了杰克坚持下去的力量。
在得到射线枪之前,杰克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少年,人生没什么太大意义。但这把枪让杰克成了一个可能要拯救地球的英雄。它意义重大,肌肉的酸痛无关紧要,看电视也只是浪费时间,如果你放松警惕,怪兽就会乘虚而入。
锻炼之余,杰克会学习自然科学,这是成为英雄的另一门必修课。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研究这把射线枪,发现了它的工作原理,让人类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新科技。不过其他时候,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把枪是怎么运作的,他喜欢这种神秘感。再说了,谁也不能保证杰克就真的能搞清楚射线枪的原理,也许他这辈子都等不到人类科技发达到那种程度;也许他就是脑子不够用,没法搞清楚。
不过杰克的脑子上个高中还是绰绰有余。他成绩不错,学习很积极。他甚至要故意放水,免得引起别人关注。每当体育老师喊杰克跑步时,他总是会放慢速度,假装喘不上气来。
蜘蛛侠也是这么干的。
在两年后的一堂地理课上,一位名叫柯尔斯顿的女生给了杰克一朵雏菊。她说雏菊是好运的象征,他应该许一个愿望。
即便是一个十六岁的男生也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暗示,尽管有些尴尬和犹豫,但杰克还是很快有了一个女朋友。
柯尔斯顿文静又漂亮。她会弹吉他,会写诗;她之前从没交过男朋友,但知道该怎么和人接吻。一切都很美好,杰克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有关射线枪的事。
在认识柯尔斯顿前,杰克对女生仅有的认知,来源于他的姐姐,蕾切尔。蕾切尔十七岁,非常八卦。她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什么事都说,完全不会注意保护隐私。杰克从没窥探过姐姐的东西,但每当蕾切尔不关房门,空烟盒从垃圾桶里滚出来时,谁还能注意不到呢?当她在电话上闲扯怎么和男朋友做爱的时候,谁还会听不到呢?杰克并不想听,但是蕾切尔嗓门太大了。这些事让杰克很反感——反感自己的姐姐和其他所有女生。
如果他给柯尔斯顿看了射线枪,她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呢?杰克倒是愿意相信她不是这种女生,但问题是他也搞不懂女生的想法。他只知道射线枪实在太重要了,不值得冒这个风险去改变现状。
然而,现状还是改变了。杰克陪柯尔斯顿的时间越多,他练习射击和其他英雄课程的时间就越少。没有用心准备应对危机让他感到很不安;但如果他跑去池塘练枪,或是花一晚上时间研读科学而没有陪柯尔斯顿,他也会觉得内疚。杰克得告诉她,自己没法陪她写作业。如果柯尔斯顿问为什么,他得编些借口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对付敌人的间谍:永远和她保持一臂的距离,仿佛她是一位蛇蝎美人,正准备引诱他透露国家机密一样。杰克讨厌自己不信任她。
尽管有这个隔阂,柯尔斯顿还是成了杰克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杰克并不怎么关注自己的怎么体验,而是脑袋里一直想着她,期待能在下一次见面时和她分享。无论杰克看到了什么,他都希望柯尔斯顿也能看到;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杰克听到一个笑话,甚至在笑出声之前,他就已经想象着把这个笑话讲给柯尔斯顿的画面了。
所以,杰克难免好奇,柯尔斯顿会怎么看待自己的英雄计划呢?她会不会很感动?会不会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说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棒?还是会用那种仿佛听到了烂诗一般的表情看着他?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幼稚的呆瓜,漫画看多了,一心做着愚蠢的白日梦?谁会相信凶恶的外星人会出现在天空之中?而且,就算外星人真来了,一个小男孩又怎么可能改变世界,即便他手握射线枪,即便他能一口气做一百个俯卧撑?
整整几周,杰克都在纠结:说,还是不说。柯尔斯顿是一个能守住秘密的人吗?她会是姐姐的翻版吗?他自己应该守住这个秘密吗,还是这只是一个属于小屁孩的笑话而已?
五月的一个星期六,杰克带着柯尔斯顿一起骑车,来到了练枪的池塘。他一路上都没能决定该怎么办,他不能只是跟柯尔斯顿说射线枪的事,她绝对不会相信的,除非真的看到这枪开火。但是,世事难料,杰克很害怕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透露出去,他担心在柯尔斯顿眼里,自己的英雄计划不过是些蠢事。
池塘边,杰克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瞎扯着温暖的天气啦……地上的蘑菇啦……树上的乌鸦啦,他什么都提到了,就是没说出自己心里真正想说的话。
柯尔斯顿误解了他的焦虑,她以为自己知道杰克为什么要带她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在等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要鼓励一下杰克,于是脱掉了自己的衬衫,还有内衣。
她不该这么做的,杰克并没有打算利用这次远足来考验她。结果这却成了一次考验,而柯尔斯顿失败了。
杰克脱掉自己的衬衫,抱住了她,他的胸膛第一次碰触柯尔斯顿的乳房。他发现自己真的可以同时体会激情与失落的感觉。
他们在一块干硬的泥地上卿卿我我,这是他们头一次在一个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独处。两人穿着裤子,但他们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再进一步:其实再进几步都可以。只要他们想做,这里不会有人来阻止。肌肤相亲时,两人都感觉到了彼此的试探,也都感受到了彼此在某种程度上的坦诚。
但对于杰克来说,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可逆转的意外。他不可能告诉柯尔斯顿有关射线枪的事了,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因为柯尔斯顿表现得和他的姐姐一模一样。柯尔斯顿是用女孩子的思维看待问题的,结果却把一切都毁了。
杰克痛恨自己的感受:所有这些愤怒与怨念。他真的很喜欢柯尔斯顿,喜欢这种亲热的感觉,等不及想再来一次。他不是那种摸到了女孩子的胸就把人甩了的家伙,但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无法逾越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杰克越来越内疚:他把柯尔斯顿当作一个可以睡却又不可以分享他最重要秘密的人。至于柯尔斯顿,也越来越不开心:她觉得杰克在怪她,但又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每当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除了急于相互爱抚之外,就连想要聊天都找不到话题了。
八月,柯尔斯顿到温哥华岛的祖父母家待了三个礼拜,她和杰克都没有多思念对方,甚至连亲热都没想过。分开简直是一种解脱。等柯尔斯顿回来后,他们出去散了个步,谈了一场稀里糊涂的话。两人都给分手找出了各种理由,却没有一个说到了点子上,但是杰克和柯尔斯顿都没有注意到这点——两人都觉得太内疚,不好意思听对方说的话。他俩都感觉自己很失败,本以为能相爱到永远,却结束得如此苦涩。
撒完谎后,杰克出去跑步。他精神恍惚,直到跑到那个池塘边才突然清醒过来。
夜幕降临,他想起自己与柯尔斯顿曾在岸上和池水中一起做过的事。在第一次之后,他们就老跑到这儿来,这里很私密。因为柯尔斯顿,池塘已经不再是当初杰克练枪的那个池塘了;杰克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男孩,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杰克感觉到自己正在放弃的边缘徘徊。他十七岁了,再读一年高中就要去上大学。他发现自己不再相信什么外星人即将入侵,也不会再把自己看作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英雄,他玩弄了一个可爱的女生,然后又用谎言把她甩了。
他心如刀绞。不过用射线枪把树枝轰得稀烂让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虽然不能拿来射外星人,但它终究还是有点用处的。
第二天,杰克继续拿枪大轰特轰。他练习举重,还从图书馆借了好多关于科学的书。当每天不再花好几小时陪柯尔斯顿,他便有了很多时间可以打发,有很多空虚要去填补。在新学年的第一天,杰克重启了自己的英雄计划。他不再用那套备战的说辞来糊弄自己,他只是需要找点事情做:一个目标,一份解脱和一次忏悔。
所以,这就是杰克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路途。他欺骗了自己心爱的女孩。
而成为一个男人,就是要了解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高中的最后一年,杰克又交了几个新女友,但他再也不会像对待初恋一样投入了。他只是为了一时之欢,也能通透地看待性事。“矢志不渝”慢慢变成了“及时行乐”,杰克不再把女友看作命中注定,她们也是人,而不是神。他再也没有想过要跟她们讲射线枪的事。
当杰克离开家去上大学,他选择了主修工程物理学。他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研究射线枪的工作原理,但他不想学和这把枪没什么关系的课程。射线枪是杰克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算他成不了英雄,这件能够证明外星人存在的东西也让他与众不同。
大一那年,杰克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想要把射线枪藏着不让室友发现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把枪留在家,藏在了那个池塘附近。等到大二时,杰克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终于能把射线枪带在身边了。他不喜欢让枪离身。
杰克想办法从一个实验室助理那儿借来了一台盖革计数器①,但射线枪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放射性,被它击中的东西也没有特别显著的放射现象。随着时间推移,杰克借来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还把射击的碎片带到实验室,好趁身边没人时做测试。但是他还是没能搞明白射线枪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①一种用来探测电离辐射的粒子探测器,通常用于探测α粒子和β粒子,也有些型号可以探测γ射线和X射线。
在杰克毕业前的那个冬天,罗恩叔公去世了。在遗嘱里,老爷子把那二十英亩的土地留给了杰克,他知道杰克喜欢去那个池塘。“是我告诉他的。”蕾切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柯尔斯顿都往哪儿跑了?”
杰克不自在地笑了笑,尴尬地发现自己保守秘密的本事其实不比他姐姐好多少。
杰克的爸爸提议帮他卖掉这块地来付学费,只是个建议,不是要求。罗恩叔公给他们留下了不少钱,所以杰克家现在境况不错。杰克说他想留着这块地,“等行情好的时候再看。”没人反对。
拿到学士学位后,杰克继续深造:先是硕士,然后是博士。在一堂课上,杰克遇见了迪安娜,她也在读博——主修电气工程学而不是工程物理学。
这两个专业好多课都一起上,但又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学工程物理学的人觉得电气工程的学生都不够聪明,无法理解抽象原理;学电气工程的则认为工程物理学的学生都是群空想家,专搞一些不靠谱的理论,最后还得让真正的工程师来收拾烂摊子。选择坐在一起的杰克和迪安娜每堂课上都要互相捉弄,几个月后,迪安娜搬进了杰克的公寓。
迪安娜个子不高,但很健美。她说杰克最吸引自己的地方,就是他是班上唯一一个会举铁的男生。迪安娜小时候,曾是一个游泳健将——“非常有竞争力的那种”——但她青春时期骨骼发育得不够好,所以渐渐被那些四肢更修长的女孩子们超越了。迪安娜退出了竞技体育,但并没放弃游泳,更没有放弃努力成为朋友中最强的泳者。她把大多数事情都当作比赛,连和杰克的恋爱也不例外。只要能取得优势,迪安娜并不介意作弊。
在合住的公寓里,杰克觉得自己把射线枪藏得很好,迪安娜不可能找得到。但他没想到自己不在家时,迪安娜居然会翻看他的东西。她受不了杰克有什么秘密瞒着她。
一天,杰克回到家,发现射线枪摆在厨房的桌子上,迪安娜正在捣鼓它。杰克本想大喊一声,“别乱动!”但是他气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迪安娜的手就在扳机旁,枪的保险开着,枪口正对着杰克的方向。他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无事发生。迪安娜被杰克的动作吓了一跳,抽回拿枪的手。“你在搞什么鬼?”
杰克站起身:“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碰巧发现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杰克知道她不可能“碰巧发现”这把枪。他把枪藏在柜子后面一个塞满了旧笔记本的盒子深处。杰克觉得迪安娜会编出一些借口来解释她为什么要窥探自己的私人物品,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
最让杰克生气的,其实是他真的想过要给迪安娜看这把枪。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工程师,杰克还曾幻想过,或许他们一起合作就能搞清楚这枪的工作原理。在杰克认识的所有女性中,迪安娜是头一个他邀请同住的人。她坚强聪敏,也许还能搞明白这把枪。只是一直都没有等到告诉她的好时机——他需要好好了解她,他想要百分之百确定——但是他确实这么想过……
然而现在,就如同池塘边的柯尔斯顿一样,迪安娜把一切都毁掉了。杰克气得只能站在那儿瞪着这个女人,想把她从公寓里赶出去……不过这样的话,她肯定会特别在意这把枪,他不能让迪安娜觉得这枪很重要。
她看着杰克,等着他的解释。“这是我叔祖父罗恩的东西。”杰克说,“一个护身符,从非洲还是印度尼西亚搞来的,我忘了。罗恩叔公去过很多地方。”实际上,罗恩是个卖保险的,基本就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镇子。杰克从桌子上拿起枪,尽量显得很随意而不是小心翼翼。“我希望你没乱动这个东西,它很古老,很脆弱。”
“我觉得它挺结实的。”
“就算结实,也容易坏。”
“你刚才为什么蹲到地上了?”
“只是迷信而已,这头冲着你就会有厄运。”杰克指了指枪口,“这头的话就是好运。”他指了一下枪把,想开个玩笑。“就好像它中间有一个麦克斯韦妖①,把厄运往一边打,好运往另一边打。”
①物理学概念,于1871年由英国物理学家詹姆斯·麦克斯韦提出,用“妖”来假想某种能够探测并控制单个分子运动的机制。
“你还信这玩意儿?”迪安娜问道。她是个工程师,根本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当然不信了。”杰克说,“但何必自找麻烦呢?”
他拿起枪,走到柜子旁,迪安娜跟在他身后。正当杰克把枪放回盒子的时候,迪安娜说她看了杰克的笔记,想找找有没有关于偏微分方程的内容。杰克差点就信了,他通常不会在意自己生命中的女人们做过的事情。但杰克发觉他不希望迪安娜继续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无论他们之前有过多少共鸣,在他看到迪安娜拿着射线枪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杰克怪迪安娜侵犯了自己的隐私,迪安娜说他太偏执,他俩吵得不可开交。有好几次,杰克出于习惯想要退让,但他忍住了。他不想让迪安娜和射线枪待在一起,部分是出于占有欲,部分是出于安全考虑。如果迪安娜拿到枪,不小心开了火,那后果不堪设想。
杰克和迪安娜继续争执着:就在柜子旁,离射线枪不到几英寸远。那把枪躺在盒子里,就像一个小孩,站在为争夺监护权而大打出手的父母脚边。射线枪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在意。
终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迪安娜表示她会尽快从这里搬出去,到朋友家过夜。
迪安娜一走,杰克便把枪转移到了别处。迪安娜依然有公寓的钥匙——她还需要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而杰克很确定她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来拿这把枪。射线枪现在成了这场比赛的头奖,迪安娜绝不会退缩。
杰克把它带到了学校。他在给自己的博士导师当助理,导师给了他实验室里的一个柜子用。这柜子虽然比不上诺克斯堡②,不过总好过把枪放在公寓里。杰克越是回想,越觉得迪安娜既好管闲事又偏执,还过分强势,他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看上她的。
②美国陆军的一处基地,是美国国库所在地。
第二天早上,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是不是把前女友当成了电视剧里的妖魔?要是迪安娜真这么任性,他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呢?杰克想不通这些问题,他也不再去想了。与当初和柯尔斯顿分手不同,这次杰克并没有什么负罪感,迪安娜离开得越快,他越高兴。
几天之后,迪安娜打电话说她找到了新的住处,他们商量了一个时间让她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杰克不想看她搬家,不愿意再在公寓里看到她。于是,他回了趟老家,陪家人过了个周末。
好在他回了家。杰克周五下午离开学校,等到周一晚上回去时,警察正等着他。迪安娜在周六晚上失踪了。
当天下午她还和朋友们说过话,约了人第二天吃午饭,但她并没有到场。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作为前男友,杰克是头号嫌疑人。但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他的家乡离学校有几百英里远,家人可以证明他一直都在那里。杰克不可能偷偷溜回学校把迪安娜杀了,再冲回家。
警察不情不愿地把杰克放走了。他们觉得迪安娜肯定因为分手受了刺激——她可能离校出走,这样就不用再在学校里见到杰克;甚至有可能自杀了。
杰克并不这么想。警察一把他放走,他便去了导师的实验室。柜子已经被撬开,射线枪就放在旁边的实验台上。
杰克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公寓里搬东西时,迪安娜怎么也找不到那把枪,她知道杰克在实验室里有个柜子,猜到枪肯定藏在那里。于是她砸开柜子,拿到了枪,检查了它,或许还想把它拆开。枪走火了。
迪安娜就这么消失了,甚至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射线枪就像块石头一样无辜地躺在实验台上,杰克是唯一一个于心不安的人。
他难受了好几个礼拜。杰克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一个惹怒自己的女人如此悲伤,但他知道自己愧疚的源头:那天他们在柜子旁争吵时,他想象过要用枪把她给蒸发了。当然杰克远没有坏到会真的用枪射她的地步,但这个念头确实曾在心中闪过。如果迪安娜的失踪只是简单地因为心情不好躲起来,他或许并不会这么愧疚。但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射线枪让这事成了真,仿佛它能读懂杰克的内心一样。
杰克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射线枪不是什么能让他心想事成的妖怪。迪安娜的事只是因为她不走运,而且太好奇。
不过,杰克还是觉得自己像杀人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意识到射线枪实在太危险了。只要留着它,他就必须得一个人生活;不能结婚,不能有孩子,不能相信任何人。而且就算杰克变成一个隐士,意外也难免会发生,可能还会有人因此而死,这都是他的错。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没这样思考过。杰克突然觉得他就像是那些养了条恶犬的人,他们总是说自己能控制住狗,但是又有多少人因此上了晚间新闻呢?又有多少孩子被咬残或是咬死呢?
有些狗注定就是场悲剧,射线枪也一样。只要它还存在着,就随时可能失控。在找到这把枪十二年后,杰克发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英雄的使命:毁掉这个当初让他成为英雄的武器。
我并不是蜘蛛侠,他想,我是佛罗多①。
①《指环王》主人公,他在末日火山摧毁了魔戒。
但怎样才能毁掉一件如此饱受摧残都毫发无损的东西呢?它没有在外太空的严寒中冻住;没有在进入地球大气层时烧毁;也没有在撞击地面时受损。如果它连这样的虐待都扛得住,那得要多么极端的手段才能毁掉它?
杰克设想把枪扔进高炉里,但如果它走火怎么办?要是它把高炉打穿的话,高炉肯定会爆炸,那就完蛋了。其他的破坏手段也有同样的问题。用液压机砸碎它……假如它打中了机器,把碎片炸得到处乱飞?用强酸浸渍它……枪要是开火把酸液喷得到处都是该如何是好?用激光把它切开……杰克并不知道这把枪是用什么驱动的,不过显然其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扰动这种能量可能会引发爆炸,核泄漏或别的什么大灾难,谁知道乱搞外星科技产品会出什么岔子?
而且,要是这枪有自我保护系统呢?这么多年来,杰克把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射线枪的故事都看了个遍。有的故事说这种武器都有内置电脑,它们有足够的人工智能来分析自己的处境。一旦觉得情况不对,它们便会自己采取行动。而杰克这把枪万一也是这样呢?试图摧毁这把武器会不会诱发了它的反抗?这枪会不会发疯?
杰克觉得唯一安全的方法就是把枪扔进海里——越深越好。即便如此,杰克还是担心它会不会想办法又回到海岸上,他只希望这枪需要花好多年,甚至好几个世纪才能重新回来,到那时人类科技也许就能应付射线枪的威力了。
不过杰克的计划有一个缺陷:无论是他的学校还是家乡都离海很远。他也不认识什么人家里有船,能让他把东西扔进深海里。他只能开车到海边去看看能不能租一艘。
但得到夏天才行。杰克正处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最后阶段,不能离开学校长途旅行。没办法,他把枪带回了那个池塘边,埋进了几英尺深的土中,希望不会有小动物或者偶然路过的人发现。
(杰克想象着新一代的学生情侣们来到这个池塘,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希望他们一切安好。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关心着那些压根儿就不认识的人。)
杰克不再练枪了,但还坚持健身。他试着让自己筋疲力竭,好没有力气胡思乱想。然而没什么用。他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止不住回想如果当初自己告诉了迪安娜真相会怎样。假如事先提醒过她,她就不会害死自己了。但当时杰克更关心自己的秘密而不是迪安娜的生命安全。
黑暗中,杰克喃喃自语:“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这话不错,但也不全对。
不健身时,杰克一心扑在学业研究上。(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多种高能射线的共同特性。)杰克不善社交,很少打电话回家,姐姐给他发的邮件几天才回一次。即使如此,他还是告诉自己,已经演得非常“正常”了。
杰克低估了姐姐的洞察力。一天周末,蕾切尔出现在他的公寓门口,来看看他最近为什么“有点怪”。她花了两天时间把杰克研究了个遍,等到周末结束时,她注意到迪安娜的失踪对杰克的影响非常大。蕾切尔不可能猜得到全部的故事,但作为姐姐,她觉得自己有权管一管杰克的闲事。她决心要把弟弟从低潮中拽出来。
下一个周末,蕾切尔又出现在了杰克的门前。这一次,她带上了柯尔斯顿。
柯尔斯顿和杰克上次见面已经是九年前:他们一起从高中毕业的那天。在这段时间里,杰克每次想起柯尔斯顿,总会觉得她还是一个高中女孩。然而现在看到她变成了女人,感觉有点奇怪。二十七岁的她看着和十八岁的时候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一副新眼镜和一个更好看的发型。尽管看起来依然像是个少女,柯尔斯顿的生活已经改变了许多,她长大了。
杰克也一样。意外见到柯尔斯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蕾切尔喋喋不休地大声说话,缓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她拉着杰克和柯尔斯顿去喝咖啡,帮他们重新熟悉对方。
柯尔斯顿的经历和杰克差不多:大学毕业之后还在继续深造。她告诉杰克:“没人靠写诗为生,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去做了英文教授——去教那些同样没法靠写诗为生的人怎么写诗。”
柯尔斯顿一个月前拿到了博士学位,现在在家乡生活。她目前单身——她和前任分手好几个月了,柯尔斯顿决定在她确定工作的地点前都不谈恋爱。她给许多学校送去了简历,感觉成功的机会很大。让杰克没想到的是,她已经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几十首诗了,有两首甚至发表在了《纽约客》①上。她的作品履历应该能让不少学校感兴趣。
①美国杂志名,创刊于1925年,是一份知识文艺类的综合杂志,以非虚构作品为主,包括对政治、国际事务、大众文化和艺术、科技以及商业的报道和评论,另外也会刊发一些文学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和诗歌,以及幽默小品和漫画作品。
喝完咖啡之后,蕾切尔拉着杰克和柯尔斯顿去逛街,让他给她们买新衣服。当柯尔斯顿尴尬地推辞时,蕾切尔就使劲欺负杰克。他尽量表现得非常绅士,等他们离开商场时,杰克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挺开心。
晚上,他们喝着酒聊着天。蕾切尔把杰克的床给抢了,扔下他和柯尔斯顿自己想办法。两人知道蕾切尔有意撮合他们,便开玩笑地说了她几句。最后柯尔斯顿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杰克爬进了厨房地板的睡袋里……不过那已经是他们聊到半夜三点之后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蕾切尔和柯尔斯顿便回去了,但她们的到来让杰克振作了许多。他用电子邮件和柯尔斯顿保持联系,很随意的那种:并非爱情,而是友谊。
在之后的几个月,柯尔斯顿去了好几个大学和学院面试,最后选择了一个位于俄勒冈海岸的学校。她给杰克寄去了学校的照片,正对着大海,甚至还有一块海滩。柯尔斯顿说自己一直很喜欢水,还用当年他们在那个池塘边的事调侃杰克。
但当杰克看到柯尔斯顿照片中的太平洋时,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把射线枪扔进大海里。他可以开车去找她……租条船……开到深海去……
不行,杰克并不会航海,他也租不起那种能远洋的船。“自从想到要将射线枪扔到海里以来,我都准备多久了?”他问自己,“我难道不应该准备好面对所有问题了么?如今我身负如此重要的使命,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柯尔斯顿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邀请他一起去航海。
她有一条能出海的游艇,是她祖父母的——在他们分手之前,她去温哥华岛就是去祖父母那里。在岛上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和他们一起出海。一开始,她只是想靠这个来忘掉杰克,但是后来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乘风破浪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每年夏天都会去祖父母家,学习驾驶游艇。她还专门上过课,考到了必要的执照。现在,柯尔斯顿已经完全具备在深海航行的资质了……而且,为了庆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的祖父母还打算把游艇作为礼物借给她用一个月。她的祖父母计划把船开到俄勒冈,待上几天,然后坐飞机去澳大利亚旅游,之后再返回把船开回家。他们出去旅游期间,柯尔斯顿就可以使用这艘游艇了。她问杰克愿不愿意来当船员。
杰克接到邀请时,有些不安。柯尔斯顿之前从没在信中提过船的事。因为那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老家的镇上,他们的邮件基本上聊的都是原来的高中同学,杰克甚至又开始把柯尔斯顿想象成一个小女孩了。他和长大了的柯尔斯顿相处了一个周末,但她老是提到那些旧人旧事,让他的印象模糊起来。一位浑身书卷气的女孩去开游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
但更让人担心的是她这个邀请来得实在太及时了,杰克正需要一艘船,而她就有一艘,巧得让人无法接受。
他想到了那些制造射线枪的神秘外星人,他们是不是有能力影响这些事呢?如果射线枪有智能,那是不是它创造了这些巧合?
柯尔斯顿以前经常出现在这把枪的周围。他们第一次去那个池塘的时候,她和杰克半裸地躺着,枪就放在杰克身边的背包里。
他回想起那天的柯尔斯顿,率真、柔弱,那把枪离她就只有几寸远。是不是它培养了柯尔斯顿对航海的兴趣……让她决定在俄勒冈工作……甚至让她的祖父母把船借给她?是不是它塑造了柯尔斯顿的生活,好让她在杰克有需要时站出来?如果射线枪能做到这一切,它又对杰克做了什么呢?
这太荒谬了,杰克想,枪就是枪,它不能控制人,只能消灭人。
不过,杰克还是很难消除心中的恐惧——对柯尔斯顿的,对射线枪的。这么多年来,当杰克努力想成为英雄的时候,柯尔斯顿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而她的计划比杰克的要有效得多。她有条船,杰克没有。
不管是不是巧合,他都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告诉柯尔斯顿,自己很愿意陪她一起航海。只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或许出海只是某种特别的暗示。他大笑起来。“我真是个傻瓜,我们怎么又搞起这一出了。”就像那天在池塘边,他满心想的都是那把枪,而柯尔斯顿的心里想的却是杰克。她的邀请不见得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暗示也够强烈了。“我们就一起看看,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吧。”
只要是和柯尔斯顿有关的事,杰克的反应总是会慢半拍。射线枪显然把我搞迟钝了,他想。他到现在也只是将“射线枪推动了这一切”这个猜想当成笑话看而已。
夏天来临,杰克开着车一路西行,射线枪就装在汽车的后备厢里。枪的保险是关着的,但杰克还是像在运输核废料一样开得小心翼翼。他曾带着枪在老家和学校之间往返过多次,但这次距离更长,路线也不熟悉。而且杰克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带这把枪出门了。要是它不想被人扔进海里,没准会自己搞出一些事情来,但它并没有。
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杰克都在思考怎么告诉柯尔斯顿关于枪的事。他考虑过把枪偷偷带上船,然后趁柯尔斯顿不注意把它丢到海里去。但杰克觉得自己欠柯尔斯顿一个解释,欠了太久。再说,这次航行可能会让他们破镜重圆,杰克不想一开始就偷偷摸摸。
所以,他必须要吐露自己埋藏得最深的秘密,而其他的秘密也都无法继续隐瞒:迪安娜的事;杰克当初在那个池塘边的心思;以及他们的初恋变得那样苦涩的原因。杰克要向这个他曾伤害过的女人袒露心声。
他想,她大概会把我连人带枪从船上扔下去。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坦白,即使柯尔斯顿会因此记恨他。他希望身上所有的重负都能随着射线枪一同沉入大海。
上船的第一天,杰克没提起射线枪。他不由自主地谈论着各种琐事,柯尔斯顿也一样。在一起的感觉很怪,仿佛他们当初上高中时的场景,不过他们已不再是小孩。
好在他们有很多更实际的事要做。杰克体验了一次海员速成培训,他学得很快,因为柯尔斯顿是位好老师,而且他长期以来的英雄计划锻炼了自己的心智和体魄。柯尔斯顿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懂得莫尔斯电码,还对各种绳结这么了解。“你是不是混过童子军?”她问道。
“没,我只是小时候害怕被间谍抓住,希望能解开绳子逃跑。”
柯尔斯顿笑了,她以为杰克在讲笑话。
这一天,他们一直停留在海岸线附近。这里到处都是游艇、帆船,岸上也满是人,根本不需要考虑单独相处的问题。天黑之后,他们停船入港,在一家海景餐厅吃了晚饭。“那么,明天我们去哪呢?”杰克问道。
“你想去哪?往南,往北,还是直接去海上?”
“直接去海上怎么样?”杰克说。
回到游艇,他和柯尔斯顿一直聊到深夜。这里只有一个船舱,但有两张单独的折叠床,他们很有默契地一人挑了一张。两个人平时都喜欢裸睡,但为了这次旅行都各自准备了一套临时“睡衣”,一件T恤和一条运动裤。他们一起笑话这些衣服,笑话这些巧合,笑话他们自己。
他们没有互相亲吻道晚安,杰克默默地希望他吻了她,希望柯尔斯顿也有着同样的期待。关灯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两个小时,只有各自的声音在黑夜中飘荡。
第三天,他们朝着正西方驶去,都等着看对方会不会提议在天黑之前返航,但没有人开口。他们离海岸越远,周围的船就越少。到日落时分,杰克和柯尔斯顿知道他们又一次单独在一起了,不管想做什么,这里都不会有人来阻止他们。
杰克让柯尔斯顿留在甲板上,他走进船舱,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那把射线枪,走进了薄暮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柯尔斯顿便说:“这个我以前见过。”
杰克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什么?在哪?”
“好几年前吧,在老家的一个林子。我当时在散步,它就在一个小坑里,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真的?你也发现它了?”
“不过我没碰它,”柯尔斯顿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后我听到有人来了,就跑掉了。但我对这事的印象特别深,森林坑洞中的神秘物体,我都不知道自己多少次想拿它来写诗,不过一直没写出来。”她看着杰克手中的枪,“这是什么?”
“一把射线枪。”他说。在夕阳下,杰克看见不远处漂浮着的一团海草,他举起枪,开了火。海草在一团火焰中爆炸了,在漆黑的海浪中闪着亮光。
“射线枪啊。”柯尔斯顿说,“我能不能试试?”
过了一会儿,两人手牵着手,把枪扔进了海里。它无声地沉没了。
他们彼此依偎着,聊了很久很久。杰克说,就是这把枪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柯尔斯顿说她也是。“在发现这把枪之前,我只会写一些关于自己的诗——都是些无病呻吟,没什么意义的东西,就和其他的那些少女一样。但这把枪成了我新的写作对象,虽然我只看了它一小会儿,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特别深。我想要找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我所看到的东西,我不停地修改我的诗,努力让它们变得更好。效果很不错。”
“我也有这样的冲动。”杰克说,“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这把枪能够影响人们的意识,也许它给我们洗了脑,好让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
“也可能它就是一碗石头汤。”柯尔斯顿说,“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一个人宣称自己能用石头来煮汤,但是他所做的不过是忽悠别人把自己家的食物都扔进锅里去。也许射线枪也是一样,它就像那块石头,什么都没干,是我们自己改变了一切——成了今天的我们——射线枪不过是个借口。”
“也许吧,”杰克说道,“但那些巧合才让我们来到了这里……”
“你觉得是这把枪自己想要沉入太平洋,所以才控制了我们?怎么会呢?”
“可能是连它自己也厌倦了杀戮吧。”杰克颤抖着,想起了迪安娜,“或许它为自己害死的人感到愧疚,希望能到一个永远不要再杀人的地方去。”
“迪安娜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柯尔斯顿说道,“真的,杰克,那是场悲剧,但是并不能怪你。”她也颤抖着,声音清亮了一些。“没准射线枪导演这么大一出戏,只是因为它浪漫得过头了,想让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外星红娘。”
杰克亲了亲柯尔斯顿的鼻尖。“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反对。”
“我也是。”她吻了杰克。
可不是在鼻尖上。
在他们脚下,射线枪沉入冰冷漆黑的海水中。下方的海底,沉睡着那艘好多个世纪前爆炸的飞船残骸。它们从遥远的木星来到这里,但是由于轨道的细微差别,这些残骸落在了离射线枪好几千英里远的海中。
射线枪直直地朝残骸坠去……但这残骸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为什么射线枪这么想要回到这里,我们永远都无从知晓。
我们不可能理解外星人。如果有谁花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们解释外星人的思想,我们也许会认为自己已经理解了。
但我们其实并不能理解。
【责任编辑:吴玲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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