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肓

我的童年,大概已经距离我20年了,脑海中的20年前的童年,路很窄,人很多,冬天很长,很冷,总有油油的袖口和擦不完的鼻涕,也总有每天乐不完的无聊话题。老老的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总摆着然我们神往的铁皮小坦克和带发条的绿青蛙,再加上不远处的一个脏脏的角落里蜷缩着的被人们叫做“憨冬”的乞讨者。这些,便成了我闭上眼的童年。然而,我的童年的所有一切,又莫名其妙的和那个蜷缩着的被人们称作“憨冬”的乞讨者联系在了一

起。

说他是乞讨者,在我的印象里,他却没有跟任何人乞讨过东西,或许只能用流浪者来形容。可能是他太“憨”了,以至于他的意识里,只能通过翻垃圾箱的方式填饱肚子,而且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有填报肚子这一件事。即使有好心人送来一些剩饭,他也会很认真的把饭倒在自己脏脏的瓦罐里,再用自己脏脏的衣服把人家的碗擦拭一遍。那这个碗被拿回家是多半不会再用的。小镇人没有多少钱,她们不会心疼那些剩饭,反正是会被倒掉的,至于那些碗,却割痛了小镇人的心,总不至于每天丢碗吧,于是给“憨冬”送饭的越来越少。至于“憨冬”这个名字,我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由来,隐约记得家里的大人说,他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冬,又很“憨”,被身份显赫的父母遗落在小镇里,自然他就叫“憨冬”了。在我们的小镇的言语中,“憨”是比傻程度深得多的一个词,用眼下的话说,大概会被成为智障。“憨冬”也确实憨,每天都乐呵呵的。

从我初记事起,“憨冬”就成了所有阴暗的代名词,仿佛“憨冬”成了一种可以摆脱的必然,那这个摆脱方法就是要小孩子好好吃饭好好学习。那么,代表正义的我们自然会和阴暗作斗争。因为他“憨”,也因为他脏,小镇也十分悲悯地分化成了两个世界。我们,和“憨冬”。可“憨冬”似乎并不介意这种格局,每天依然乐呵呵的翻垃圾箱。小孩子每天努力并且每天祈祷不要变成“憨冬”,家长们也乐此不疲,他们发现“憨冬”是一种比老猫儿、大灰狼甚至大老虎更有用的可怕生物。美艳招展的姑娘着实是不敢独自上街的,因为“憨冬”总会蜷缩在那个角落,而哪个角落的另一边便是有各种姑娘们想要的奇珍的百货商店。她们的美艳是要别人欣赏的,当然这个别人并不包括“憨冬”,“憨冬”已经被划分到另一个世界。在姑娘们的意识里,另一个世界的“憨冬”看到美艳的自己必然会无端骚扰,所以总要有个护花的才能上街。于是我听到了炫耀般的诉苦:“哎呀气死了,今天上街买什么什么东西,被‘憨冬’追了很远,我都要吓哭了。”可是这个诉苦的重点却不在“气死了”或者“吓哭了”上,而是要告诉其他人,她又上街买了什么东西,因为自己该死的美艳又被追了多远多远。我还可能又听到某一位人民卫士炫耀般的汇报工作:“今天‘憨冬’又去骚扰了一位美艳的姑娘,幸亏我发现的及时,一脚将‘憨冬’踢飞了多远多远,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当然,这个汇报的重点落在了“一脚踢飞”和“发现及时”上了。“憨冬”在这个对立的世界里处于绝对的弱势,却又恰恰铸就了这个世界的“强者”。

“憨冬”似乎总是穿着他破破的棉衣,以至于在分子活动并不活跃的冬天也有一种我们所谓的恶臭。他被我们每个人嫌弃着,却又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着。就像绅士的英国人出门时遇到陌生人会谈论天气一样,小镇的人乐于也善于谈论憨冬。哪怕你初到小镇,只要在随意一户人家吃过了饭,你就会了解关于“憨冬”的一切。于是哪怕你回到了你的住处,你也成了一个小镇人,因为你知道了关于“憨冬”的一切。在小镇提起“憨冬”如果你茫然摇头,那你只能是个外人。哪怕是远处他乡的游子回到小镇,拥抱故土的方式无非是舒畅的跟家里人说一句“‘憨冬’还在那里啊我看着。”,家人这时也会很认真的回答“恩,还在那里,没见他搬过。”。似乎记得“憨冬”,就表示你没有忘了这个小小的小镇一般。

我不知道“憨冬”第一次作为“贵宾”出息婚宴或者丧宴是怎样的一个场合,总之我的印象里,每每小镇的丧娶婚嫁,所有会有酒席和器乐喇叭的场合,总会有“憨冬”的出现。这时候主家会提前安排了地方,这个地方总能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憨冬”在那,也不至于扰了大家的兴致;既能让“憨冬”吃好,也不至于骚扰到其他宾客。于是酒席上的“憨冬”成了说话最多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孩子,他也会诺诺地说一句“我吃完就走。”“憨冬”怕别人曲解了他的来意,也怕自己今天仍然不能填饱肚子,更会担心某一个忠诚的人民卫士会突然出现,不仅吃不到,还要被无端的一顿殴打。我相信“憨冬”出席酒宴成了一种常态,也只有在那一天他能填饱肚子。因为“憨冬”的出席,主家也似乎更有面子,在第二天的聊天中,又能听到这样的内容:“昨天事上喇叭还没响‘憨冬’就来了,好像知道一样。”于是,在事上没有“憨冬”的话,见非常丢人的事。连一个吃不上饭的流浪者都不愿吃他家的饭的话,那人品也是能够差到了一定的极限了。

后来听说“憨冬”死了,事由另一件丧事,主家不想证明自己不孝,所以早早的差了人去街上请憨冬帮忙。也只有“憨冬”的到来才能证明自己的人品并没有差到极致。当事主满怀欣喜的安排好了“憨冬”的位置时,差出去的人却自己回来了,没了“憨冬”的去向。这个差出去的帮手免不了受几句主家的埋怨,主家脸上也添了几分尴尬。小镇的世界里总不会缺明白人,于是过来仿佛看见一般述说着他道听来的消息:“你们还不知道吧,‘憨冬’前天冻死了,在小镇外的大堤上,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都蒙在头上,睡了一夜,就冻死了。”主家听后表现的非常平静,不多我觉的他会由衷的希望“憨冬”能晚几天死,哪怕是吃了他家的酒席后再死。可是,“憨冬”没有吃他家的酒席,就先死了。时候的一段时间里,关于憨冬的命运我又听到了几个版本,身份显赫的父母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小镇还遗落了这个孩子,回来接“憨冬”回家享福了;出去要饭跑到人家结婚的新房里弄脏了结婚的家什被新郎家人打死了;冻死了;突然恢复智力了;得病了云云…总之,大家都没看到“憨冬”的尸体,“憨冬”也确实不见了。

于是,在以后的童年里,路依然很窄,人依然很多,冬天依然很长,依然很冷,依然有油油的袖口和擦不完的鼻涕,依然有每天聊不完的无聊话题,依然会神往铁皮小坦克和带发条的青蛙,只是那个脏脏的角落里,蜷缩着的成了小镇可悲的文明。

你可能感兴趣的:(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