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笔记(三十二)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八/晋纪二十

孝宗穆皇帝

永和四年(戊申,348)

    赵秦公韬有宠于赵王虎,欲立之,以太子宣长,犹豫未决。宣常忤旨,虎怒曰:“悔不立韬也!”韬由是益骄,造堂于太尉府,号曰宣光殿,梁长九丈。宣见之,大怒,斩匠,截梁而去。韬怒,增至十丈。宣闻之,谓所幸杨怀、牟成、赵生曰:“凶竖傲愎乃敢尔!汝能杀之,吾入西宫当尽以韬子国邑分封汝等。韬死,主上必临丧,吾因行大事,蔑不济矣。”怀等许诺。

    秋,八月,韬夜与僚属宴于东明观,因宿于佛精舍。宣使杨怀等缘弥猴梯而入,杀韬,置其刀箭而去。旦日,宣奏之,虎哀惊气绝,久之方苏。将出临其丧,司空李农谏曰:“害秦公者未知何人,贼在京师,銮舆不宜轻出。”虎乃止,严兵发哀于太武殿。宣往临韬丧,不哭,直言“呵呵”,使举衾观尸,大笑而去。收大将军记室参军郑靖、尹武等,将委之以罪。

    虎疑宣杀韬,欲召之,恐不入,乃诈言其母杜后哀过危惙,宣不谓见疑,入朝中宫,因留之。建兴人史科知其谋,告之。虎使收杨怀、牟成,皆亡去,获赵生,诘之,具服。虎悲怒弥甚,囚宣于席库,以铁环穿其颔而锁之,取杀韬刀箭舔其血,哀号震动宫殿。佛图澄曰:“宣、韬皆陛下之子,今为宣杀韬,是重祸也。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宣当为慧星下扫邺宫。”虎不从。积柴于邺北,树标其上,标末置鹿卢,穿之以绳,倚梯柴积,送宣其下,使韬所幸宦臣郝稚、刘霸拔其发,抽其舌,牵之登梯。郝稚以绳贯其颔,鹿卢绞上。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肠,如韬之伤。四面纵火,烟炎济天。虎从昭仪以下数千人登中台以观之。火灭,取灰分置诸门交通中。杀其妻子九人。宣少子才数岁,虎素爱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其大臣不听,就抱中取而杀之。儿挽虎衣大叫,至于绝带,虎因此发病。又废其后杜氏为庶人。诛其四率以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车裂节解,弃之漳水。洿其东宫以养猪牛。东宫卫士十余万人皆谪戌凉州。先是赵揽言于虎曰:“宫中将有变,宜备之。”及宣杀韬,虎疑其知而不告,亦诛之。

    赵王皝有疾,召世子儁属之曰:“今中原未平,方资贤杰以经世务。恪智勇皆济,才堪任重,汝其委之,以成吾志!”又曰:“阳士秋志行高洁,忠干贞固,可托大事,汝善待之!”九月丙申,薨。

    赵王虎 议立太子。太尉张举曰:“燕公斌有武略,彭城公遵有文德,惟陛下所择。”虎曰:“卿言正起吾意。”戎昭将军张豺曰:“燕公母贱,又尝有过;彭城公母前以太子事废,今立之,臣恐不能无微恨,陛下宜审思之!”初,虎之拔上邽也,张豺获前赵主曜幼女安定公主,有殊色,纳于虎,虎嬖之,生齐公世。豺以虎老病,欲立世为嗣,冀刘氏为太后,己得辅政,乃说虎曰:“陛下再立太子,其母皆出倡贱,故祸乱相寻。今宜择母贵子孝者立之。”虎曰;“卿勿言,吾知太子处矣。”虎再与群臣议于东堂,虎曰;“吾欲以纯灰三斛自涤其肠,何为专生恶子,年逾二十辄欲杀父!今世方十岁,比及二十,吾已老矣。”乃与张举、李农定议,令公卿上书请立世为太子。大司农曹莫不肯署名,虎使张豺问其故,莫顿首曰:“天下重器,不宜立少,故不敢署。”虎曰:“莫,忠臣也,然未达朕意;张举、李农知朕意矣,可令谕之。”遂立世为太子,以刘昭仪为后。

    冬,十一月甲辰,葬燕文明王。世子懏即位,赦境内,遣使诣建康告丧。以弟交为左贤王,左长史阳鹜为郎中令。

    赵王虎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太宁,诸子皆进爵为王。

    故东宫高力等万人谪戌凉州,行达雍城,既不在赦例,又敕雍州刺史张茂送之,茂皆夺其马,使之步推鹿车,至粮戌所。高力督定阳梁犊因众心之怨,谋作乱东归,众闻之,皆踊扑大呼。犊乃自称晋征东大将军,帅众攻拔下辨。安西将军刘宁自安定击之,为犊所败。高力皆多力善射,一当十余人,虽无兵甲,掠民斧,施一丈柯,攻战若神,所向崩溃。戌卒皆随之,攻陷郡县,杀长吏、二千石,长驱而东,比至长安,众已十万。乐平王苞尽锐拒之,一战而败。犊遂东出潼关,进趣洛阳。赵王虎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将军张贺度等步骑十万讨之,战于新安,农等大败。战于洛阳,又败,退壁成皋。

    犊遂东掠荥阳、陈留诸郡,虎大惧,以燕王斌为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统冠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蒲洪等讨之。弋仲将其众八千余人至邺,求见虎。虎病,未之见,引入领军省,赐以己所御食。弋仲怒,不食,曰:“主上召我来击贼,当面见授方略,我岂为食来邪!且主上不见我,我何以知其存亡邪?”虎力疾见之,弋仲让虎曰:“儿死,愁邪,何为而病?儿幼时不择善人教之,使至于逆。既为逆而诛之,又何愁焉!且汝久病,所立儿幼,汝若不愈,天下必乱,当先忧此,勿忧贼也!犊等穷困思归,相聚为盗,所过残暴,何所能至!老羌为汝一举了之。!”弋仲性狷直,人无贵贱皆汝之,虎亦不之责。于坐授使持节、征西大将军,赐以铠马。弋仲曰:“汝看老羌堪破贼否?”乃被铠跨马于廷中,因策马南驰,不辞而出。遂与斌等击犊于荥阳,大破之,斩犊首而还,讨其余党,尽灭之。虎命弋仲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进封西平郡公;蒲洪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进封略阳郡公。

    刘后恶斌辅政,恐不利太子,与张豺谋去之。斌时在襄国,遣使诈谓斌曰:“主上疾已渐愈,王须猎者,可稍停也。”斌素好猎,嗜酒,遂留猎,且纵酒。刘氏与豺矫诏称斌无忠孝之心,免官归第,使豺弟雄帅龙腾五百人守之。

    乙丑,遵自幽州至邺,敕朝堂受拜,配禁兵三万遣之,遵流涕而去。是日,虎疾小瘳,问:“遵至未?”左右对曰:“去已久矣。”虎曰:“恨不见之!”

    虎临西閤,龙腾中郎二百人列拜于前,虎问:“何求?”皆曰:“圣体不安,宜令燕王入宿卫,典兵马”,或言:“乞以为皇太子。”虎曰:“燕王不在内邪?召以来。”左右言:“王酒病,不能入。”虎曰:“促持辇迎之,当付玺授。”亦竟无行者。张豺使张雄杀斌。

    戊辰,刘氏复矫诏以豺为太保、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如霍光故事。侍中徐统叹曰:“乱l将作矣,吾无为预之。”仰药而死。

    己已,虎卒,太子世即位,尊刘氏为皇太后。刘氏临朝称制,以张豺为丞相。豺辞不受,请以彭城王遵、义阳王鉴为左右丞相,以慰其心,刘氏从之。

    豺与太慰张举谋诛司空李农,举素与农善,密告之。农奔广宗,帅乞活数万家保上白,刘氏使张举统宿卫诸军围之。豺以张离为镇军大将军,监中外诸军事,以为己副。

    彭城王遵至河内,闻丧。姚弋仲、蒲洪、刘宁及征虏将军石闵、武卫将军王鸾等讨梁犊还,遇遵于李城,共说遵曰:“殿下长且贤,先帝亦有意以殿下为嗣,正以末年惛惑,为张豺所误。今女主临朝,奸臣用事,上白相持未下,京师宿卫空虚,殿下若声张豺之罪,鼓行而讨之,其谁不开门倒戈以迎殿下者!”遵从之。

    遵自李城举兵,还趣邺,洛阳刺史刘国帅洛阳之众往会之。檄至邺,张豺大惧,驰召上白之军。丙戌,遵军于荡阴,戎卒九万,石闵为前锋。耆旧、羯士皆曰:“彭城王来奔丧,吾当出迎之,不能为张豺守城也!”逾城而出,豺斩之,不能止。张离亦帅龙腾二千,斩关迎遵。刘氏惧,召张豺入,对之悲哭曰:“先帝梓宫未殡,而祸难至此!今嗣子冲幼,托之将军,将军将若之何?欲加遵重位,能弭之乎?”豺惶怖不知所出,但云“惟惟”。乃下诏,遵为丞相、领大司马、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加黄钺、九锡。己丑,遵至安阳亭,张豺惧而出迎,遵命执之。庚寅,遵擐甲曜兵,入自凤阳门,升太武前殿,擗踊尽哀,退如东閤。斩张豺于平乐市,夷其三族。假刘氏令曰:“嗣子幼冲,先帝洪恩所授,皇业至重,非所克堪,其以遵嗣位。”于是遵即位,大赦,罢上白之围。辛卯,封世为谯王 ,废刘氏为太妃,寻皆杀之。

    甲午,邺中暴风拔树,震电,雨雹大如盂升。太武晖华殿灾,及诸门观閤荡然无余,乘舆服御,烧者太半,金石皆尽,火月余乃灭。

    燕平狄将军慕容霸上书于燕王儁曰:“石虎究凶极暴,天之所弃,余烬仅存,自相鱼肉。今中国倒悬,企望仁恤,若大军一振,势必投戈。”北平太守孙兴亦表言:“石氏大乱,宜以时进取中原。”儁以新遭大丧,弗许。霸驰诣龙城,言于儁曰:“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万一石氏衰而复兴,或有英雄据其成资,岂惟失此大利,亦恐更为后患。”儁曰:“邺中虽乱,邓恒据安乐,兵强粮足,今若伐赵,东道不可由也,当由卢龙,卢龙山径险狭,虏乘高断要,首尾为患,将若之何?”霸曰:“恒虽欲为石氏拒守,其将士顾家,人怀归志,若大军临之,自然瓦解。臣请为殿下前驱,东出徒河,潜趣令支,出其不意,彼闻之,势必震骇,上不过闭门自守,下不免弃城逃溃,何暇御我哉!然则殿下可以安步而前,无复留难矣。”懏犹豫未决,以问五材将军封奕,对曰:“用兵之道,强敌则用智,弱敌则用势。是故以大吞小,犹狼之食豚也;以治易乱,犹日之消雪也。大王自上世以来,积德累仁,兵强士练。石虎极其残暴,死未瞑目,子孙争国,上下乖乱。中国之民,坠于涂炭,延颈企踵以待振拔。大王若扬兵南迈 ,先取蓟城,次指邺都,宣耀威德,怀抚遗民,彼孰不扶老提幼以迎大王。凶党将望旗冰碎,安能为害乎!”从事中郎黄泓曰:“今太白经天,岁集毕北,阴国受命,此必然之验也,宜速出师,以承天意。”折冲将军慕舆根曰:“中国之民困于石氏之乱,,咸思易主以求汤火之急,此千载一时,不可失也。自武宣王以来,招贤养民,务农训兵,正俟今日。今时至不取,更复顾虑,岂天意未欲使海内平定邪,将大王不欲取天下也?”儁笑而从之。以慕容恪为辅国将军,慕容评为辅弼将军,左长史阳鹜为辅义将军,谓之“三辅”。慕容霸为前锋都督、建锋将军,选精兵二十余万,讲武戒严,为进取之计。

    桓温闻赵乱,出屯安陆,遣诸将经营北方。赵扬州刺史王浹举寿春降。西中郎将陈逵进据寿春。征北大将军褚裒上表请伐赵,即日戒严,直指泗口。朝议以裒事任贵重,宜先遣偏师。裒奏言:“前已遣督护王颐之等径造彭城,后遣督护䴢嶷进据下邳,今宜速发,以成声势。”秋,七月,加裒征讨大都督,督徐、兗、青、扬、豫五州诸军事。裒帅众三万,径赴彭城,北方士民降附者日以千计。

    朝野皆以为中原指期可复,光禄大夫蔡谟独谓所亲曰:“胡灭诚为大庆,然恐更贻朝廷之忧。”其人曰:“何谓也?”谟曰:“夫能顺天乘时济群生于艰难者,非上圣与英雄不能为也,自余则莫若度德量能。观今日之事,殆非时贤所及,必将经营分表,疲民以逞,既而才略疏短,不能副心,财殚力竭,智勇俱困,安得不忧及朝廷乎!”

    鲁郡民五百余家相与起兵附晋,求援于褚裒,裒遣部将王龛等战于代陂,龛等大败,皆没于赵。八月,裒退屯广陵。陈逵闻之,焚寿春积聚,毁城遁还。裒上疏乞自貶,诏不许;命裒还镇京口,解征讨都督。时河北大乱,遗民二十余万口渡河欲来归附,会裒已还,威势不接,皆不能自拔,死亡略尽。

    十一月,赵主遵召义阳王鉴、乐平王苞、汝阴王琨、淮南王昭人议于郑太后前,曰:“闵不臣之迹渐著,今欲诛之,如何?”鉴等皆曰:“宜然!”郑氏曰:“李城还兵,无棘奴,岂有今日;小骄纵之,何可遽杀!”鉴出,遣宦者杨环驰以告闵。闵遂劫李农及右卫将军王基密谋废遵,使将军苏彦、周成帅甲士三千执遵于南台。遵方与妇人弹棋,问成曰:“反者谁也?”成曰:“义阳王鉴当立。”遵曰:“我尚如此,鉴能几时!”遂杀之于琨华殿,并杀郑太后、张后、太子衍、孟准 、王鸾及上光禄张斐。

    鉴即位,大赦,以武兴公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司空李农为大司马,并录尚书事。

    赵主鉴使乐平王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夜攻石闵 、李农于琨华殿,不克,禁中扰乱。鉴惧,伪若不知者,夜斩松、才于西中华门,并杀苞。

    新兴王祇,虎之子也,时镇襄国,与姚弋仲、蒲洪等连兵,移檄中外,欲共诛闵、农。闵、农以汝阴王琨为大都督,与张举及侍中呼延盛帅步骑七万分讨祇等。

    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前河东太守石晖谋诛闵、农,闵、农皆杀之。龙驤将军孙伏都、刘铢等帅羯士三千伏于胡天,亦欲诛闵、农。鉴在中台,伏都帅三十余人将升台挾鉴以攻之。鉴见伏都毁阁道,临问其故。伏都曰:“李农等反,已在东掖门,臣欲帅卫士讨之,谨先启知。”鉴曰:“卿是功臣,好为官陈力,朕从台上观,卿勿虑无报也。”于是伏都、铢帅众攻闵、农,不克,屯于凤阳门。闵、农帅众数千毁金明门而入。鉴惧闵之杀己,驰招闵、农,开门内之,谓曰:“孙伏都反,卿宜速讨之。”闵、农攻斩伏都等,自凤阳至琨华,横尸相枕,血流成渠。令内外六夷,敢称兵仗者斩。胡人或斩关、或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

      闵使尚书王简、少府王郁帅众数千守鉴于御龙观,悬食以给。下令城中曰:“近日孙、刘构逆,支党伏诛,良善一无预也。今日已后,于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敕城门不得相禁。”于是赵人百里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门。闵知胡之不为己用,班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一日之中,斩首数万。闵亲帅赵人以诛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尸诸城外,悉为野犬豺狼所食。其屯戌四方者,闵皆以书命赵人为将帅者诛之,或高鼻多须滥死者半。

永和六年(庚戌,350)

    春,正月,赵大将军闵更国号曰卫,易姓李氏,大赦,改元青龙。

    汝阴王琨及张举 、王朗帅众七万伐邺,大将军闵帅骑千余与战于城北。闵操两刃矛,驰骑击之,所向摧陷,斩首三千级,琨等大败而去,闵与李农帅骑三万讨张贺度于石镀。

    闰月,卫主鉴密遣宦者赍书召张沈等,使乘虚袭邺。宦者以告闵、农,闵、农驰还,废鉴,杀之,并杀赵王虎二十八孙,尽灭石氏。姚弋仲子曜武将军益、武卫将军若帅禁兵数千斩关奔滠头,弋仲帅众讨闵军于混桥。

    司徒申钟等上尊号于闵,闵以让李农,农固辞。闵曰:“吾属故晋人也,今晋室犹存,请与诸君分割州郡,各称牧、守、公、侯,奉表迎晋天子还都洛阳。”尚书胡睦进曰:“陛下圣德应天,宜登大位,晋氏衰微,远窜江表,岂能总驭英雄,混一四海乎!”闵曰:“胡尚书之言,可谓识机知命矣。”乃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兴,国号大魏。

    二月,燕王儁使慕容霸将兵二万自东道出陡河,慕舆于自西道出蠮螉塞,儁自中道出卢龙塞以伐赵。以慕容恪、鲜于亮为前驱,命慕舆埿槎山通道。留世子晔守龙城,以内史刘斌为大司农,与典书令皇甫真留统后事。

      霸军至三陘,赵征东将军邓桓惶怖,焚仓库,弃安乐遁去,与幽州刺史王午共保蓟。徒河南部都尉孙泳急入安乐,扑灭余火,籍其谷帛。霸收安乐、北平兵粮,与儁会临渠。

      三月,燕兵至无终,王午留其将王沱以数千人守蓟,与邓桓走保鲁口。乙已,儁拔蓟,执王沱,斩之。儁欲悉坑其士卒千余人,慕容霸谏曰:“赵为暴虐,王兴师伐之,将以拯民为涂炭而抚有中州也。今始得蓟而坑其士卒,恐不可以为王师之先声也。”儁入都于蓟,中州士女降者相继。

      燕兵至范阳,范阳太守李产欲为石氏拒燕,众莫为用,乃令八城令长出降。儁复以产为太守。

    儁以弟宜为代郡城郎,孙泳为广宇太守,悉置幽州郡县守宰。

    甲子,儁使中部俟厘慕舆掬督蓟中留事,自将击邓桓于鲁口。军至清梁,桓将鹿勃早将数千人夜袭燕营,半已得入,先犯前锋都督慕容霸,突入幕下,霸起奋击,手杀十余人,早不能进,由是燕军得严。

    儁谓慕舆根曰:“贼锋甚锐,宜且避之。”根正色曰:“我众彼寡,力不相敌,故乘夜来战,冀万一获利。今求贼得贼,正当击之,复何所疑!王但安卧,臣等自为王破之!”儁不能自安,内史李洪从儁出营外,屯高冢上。根帅左右精勇数百人从中牙直前击早,李洪徐整骑队还助之,早乃退走。众军追击四十余里,早仅以身免,所从士卒死亡略尽。儁引兵还蓟。

    赵新兴王祇即皇帝位于襄国,改元永宁。以汝阴王琨为相国,六夷据州郡者皆应之。祇以姚弋仲为右丞相、亲赵王,待以殊礼。弋仲子襄,雄勇多才略,士民多爱之,请弋仲以为嗣,弋仲以襄非长子,不许。请者日以千数,弋仲乃使之将兵。祇以襄为骠骑将军、豫州刺史、新昌公。又以符健为都督河南诸军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兗州牧、略阳郡公。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九/晋纪二十一

孝宗穆皇帝

永和七年(辛亥,351)

    符健左长史贾玄硕等请依刘备称汉中王故事,表健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大将军、大单于、秦王。健怒曰:“吾且堪为秦王邪!且晋使未返,我之官爵,非汝曹所知也。”既而密使梁安讽玄硕等上尊号,健辞让再三,然后许之。丙辰,健即天王、大单于位,国号大秦,大赦,改元皇始。

    魏主闵攻围襄国百余日。赵主祇危急,乃去皇帝之号,称赵王,遣太尉张举乞师于燕,许送传国玉玺,中军将军张春乞师于姚弋仲。弋仲遣其子襄帅骑二万八千救赵,诫之曰:“冉闵弃仁背义,屠灭石氏。我受人厚遇,当为复雠,老病不能自行,汝才十倍于闵,若不枭擒以来,不必复见我也!”弋仲亦遣使告于燕,燕主懏遣御难将军悦绾将兵三万往会之。

    冉闵闻儁欲救赵,遣大司马从事中郎广宁常炜使于燕。懏使封裕诘之曰:“冉闵,石氏养息,负恩作逆,何敢辄称大号?”炜曰:“汤放桀,武王伐紂,以兴商、周之业;曹孟德养于宦官,莫知所出,卒立魏氏之基,苟非天命,安能成功!推此而言,何必致问!”裕曰:“人言冉闵初立,铸金为己像以卜成败,而像不成,信乎?”炜曰:“不闻。”裕曰:“南来者皆云如是,何故隐之?”炜曰:“奸伪之人欲矫天命以惑人者,乃假符瑞,托著龟以自重。魏主握符玺,据中州,受命何疑,而更反真为伪,取决于金像乎!”裕曰:“传国玉玺果安在?”炜曰:“在邺。”裕曰:“张举言在襄国。”炜曰:“杀胡之日,在邺者殆无孑遗;时有进漏者,皆潜伏沟渎中耳,彼安知玺之所在乎!彼求救者,为妄诞之辞,无所不可,况一玺乎!”

    儁犹以张举之言为信,乃积柴于旁,使裕以其私诱之,曰:“君更熟思,无为徒取灰灭!”炜正色曰:“石氏贪暴,亲帅大军攻燕国都,虽不克而还,然志在必取。故运资粮、聚器械于东北者,非以相资,乃欲相灭也。魏主诛翦石氏,虽不为燕,臣子之心,闻仇雠之灭,义当如何?而更为彼责我,不亦异乎!吾闻死者骨肉下于土,精魂升于天。蒙君之惠,速益薪纵火,使仆得上诉于帝足矣!”左右请杀之,儁曰:“彼不憚杀身以徇其主,忠诚也。且冉闵有罪,使臣何预焉!”使出就馆。夜,使其乡人赵瞻往劳之,且曰:“君何不以实言,王怒,欲处君于辽、羯之表,奈何?”炜曰:“吾结发以来,尚不欺布衣,况人主乎!曲意苟合,性所不能;直情尽言,虽沈东海,不敢避也!”遂卧向壁,不复与瞻言。瞻具以白懏,懏乃囚炜于龙城。

    三月,姚襄及赵汝阴王琨各引兵救襄国。冉闵遣车骑将军胡睦拒襄于长卢,将军孙威拒琨于黄丘,皆败还,士卒略尽。

    闵欲自出击之,卫将军王泰谏曰:“今襄国未下,外救云集,若我出战,必覆背受敌,此危道也。不若固垒以挫其锐,徐观其衅而击之。且陛下亲临行陈,如失万全,则大势去矣。”闵将止,道士法饶进曰:“陛下围襄国经年,无尺寸之功,今贼至,又避不击,将何以使将士乎!

且太白入昴,当杀胡王,百战百克,不可失也!”闵攘袂大言曰:“吾战决矣,敢沮众者斩!”乃悉众出,与襄、琨战。悦绾适以燕兵至,去魏兵数里,疏布骑卒,曳柴扬尘,魏人望之恟惧,襄、琨、绾三面击之,赵王祇自后冲之,魏兵大败,闵与十余骑直还邺。降胡栗特康等执大单于胤及左仆射刘琦以降赵,赵王祇杀之。胡睦及司空石璞、尚书徐机、中书监卢堪等并将士死者凡十余万人。闵潜还,人无知者。邺中震恐,讹言闵已没。射声校尉张艾请闵亲郊以安众心,闵从之,讹言乃息。闵支解法饶父子。赠韦溲大司徒。姚襄还滠头,姚弋仲怒其不擒闵,杖之一百。

    初,闵之为赵相也,悉散仓库以树私恩,与羌、胡相攻,无月不战。赵所徙青、雍、幽、荆四州之民及氏、羌、胡、蛮数百万口,以赵法禁不行,各还本土,道路交错,互相杀掠,其能达者什有二三。中原大乱,因以飢疫,人相食,无复耕者。

    赵王祇使其将刘显帅众七万攻邺,军于明光宫,去邺二十三里。魏主闵恐,召王泰,欲与之谋。泰恚前言之不从,辞以疮甚。闵亲临问之,泰固称疾笃。闵怒,还宫,对左右曰:“巴奴,乃公岂假汝为命邪!要将先灭群胡,却斩王泰。”乃悉众出战,大破显军,追奔至阳平,斩首三万余级。显惧,密使请降,求杀祇以自效,闵乃引归。有告王泰欲叛入秦者,闵杀之,夷其三族。

      刘显弑赵王祇及其丞相安乐王炳、太宰赵庶等十余人,传首于邺。骠骑将军石宁奔柏人。魏主闵焚祇首于通衢,拜显上大将军、大单于、冀州牧。

    秋,七月,刘显复引兵攻邺,魏主闵击败之。显还,称帝于襄国。

永和八年(壬子,352)

      刘显攻常山,魏主闵留大将军蒋干使辅太子智守邺,自将八千骑救之。显大司马清河王宁以枣强降魏。闵击显,败之,追奔至襄国。显大将军曹伏驹开门纳闵,闵杀显及公卿已下百余人,焚襄国宫室,迁其民于邺。赵汝阴王琨以其妻妾来奔,斩于建康市,石氏遂绝。

      尚书左丞严言于殷浩曰:“比来众情,良可寒心,不知使君将何以镇之。愚谓宜明受任之方,韩、彭专征伐,萧、曹守管䈁,内外之任,各有攸司。深思廉、蔺屈身之义,平、勃交欢之谋,令穆然无间,然后可以保大定功也。观近日降附之徒,皆人面兽心,贪而无亲。恐难以义感也。”浩不从。

    浩上书请北出许、洛,诏许之,以安西将军谢尚、北中郎将荀羡为督统,进屯寿春。

    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及病,谓诸子曰:“石氏待吾厚,吾本欲为之尽力。今石氏已灭,中原无主,我死,汝亟自归于晋,当固执臣节,无为不义也!”弋仲卒,子襄秘不发丧,帅户六万南攻阳平、元城、发干,破之。

    襄与秦兵战,败,亡三万余户,南至荥阳,始发丧。

    襄遂帅众归晋,送其五弟为质。诏襄屯谯城。襄单骑渡淮,见谢尚于寿春。尚闻其名,命去仗卫,幅巾待之,欢若平生。襄博学,善谈论,江东人士皆重之。

    魏主闵将与燕战,大将军董闰、车骑将军张温谏曰:“鲜卑乘胜锋锐,且彼众我寡,宜且避之,俟其骄惰,然后益兵以击之。”闵怒曰:“吾欲以此众平幽州,斩慕容儁。今遇恪而避之,人谓我何!”司徒刘茂、特进郎闿相谓曰:“吾君此行必不还也,吾等何为坐待戮辱!”皆自杀。

    闵军于安喜,慕容恪引兵从之,闵趣常山,恪追之,及于魏昌之廉台。闵与燕兵十战,燕兵皆不胜。闵素有勇名,所将兵精锐,燕人憚之。慕容恪巡陈,谓将士曰:“冉闵勇而无谋,一夫敌耳!其士卒飢疲,甲兵虽精,其实难用,不足破也!”闵以所将多步卒,而燕皆骑兵,引兵将趣林中。恪参军高开曰:“吾骑 兵利平地,若闵得入林,不可复制。宜亟遣轻骑邀之,既合而阳走,诱至平地,然后可击之。”恪从之。魏兵还就平地,恪分军为三部,谓诸将曰:“闵性轻锐,又自以众少,必致死于我。我厚集中军之陈以待之,俟其合战,卿等从旁击之,无不克矣。”乃择鲜卑善射箭者五千人,以铁锁连其马,为方陈而前。闵所乘骏马曰朱龙,日行千里。闵左操两刃矛,右执钩戟,以击燕兵,斩首三百余级。望见大幢,知其为中军,直冲之。燕两军从旁夹击,大破之。围闵数重,闵溃围东走二十余里,朱龙忽毙,为燕兵所执。燕人杀魏仆射刘群,执董闵、张温及闵,皆送于蓟。闵子操奔鲁口。高开被创而卒。慕容恪进屯常山,儁命恪镇中山。

    己卯,冉闵至蓟。㒞大赦。立闵而责之曰:“汝奴仆下才,何得妄称帝?”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得不称帝邪!”儁怒,鞭之三百,送于龙城。

    甲申,儁遣慕容评及中尉侯龛帅精骑万人攻邺。癸已,至邺,魏蒋干及太子智闭门拒守,城外皆降于燕,刘宁及帝崇帅胡骑三千奔晋阳。

    邺中大飢,人相食,故赵时宫人被食略尽。蒋干使侍中缪嵩、詹事刘猗奉表请降,且求救于谢尚。庚寅,燕王儁遣广威将军慕容军、殿中将军慕舆根、右司马皇甫真等帅步骑二万助慕容评攻邺。

      初,谢尚使戴施据枋头,施闻蒋干求救,乃自仓垣徙屯棘津,止于使者求传国玺。刘猗使缪嵩还邺白干,干疑尚不能救,沈吟未决。六月,施帅壮士百余人入邺,助守三台,绐之曰:“今燕寇在外,道路不通,玺未敢送也。卿且出以付我,我当驰白天子。天子闻玺在吾所,信卿至诚,必多发兵粮以相救饷。”干以为然,出玺付之。施宣言使督护何融迎粮,阴令怀玺送于枋头。甲子,蒋干帅锐卒五千及晋兵出战,慕容评大破之,斩首四千级,干脱走入城。

    谢尚、姚襄共攻张遇于许昌。秦主健遣丞相东海王雄、卫大将军平昌王菁略地关东,帅步骑三万救之。丁亥,战于颍水之诫桥,尚等大败。死者万五千人。尚奔还淮南,襄弃辎重,送尚于芍陂,尚悉以后事付襄。殷闻尚败,退屯寿春。

    庚午,魏长水校尉马愿等开邺城纳燕兵,戴施、蒋干悬缒而下,奔于仓垣。慕容评送魏后董氏、太子智、太尉申钟、司空条枚等及乘舆服饰于蓟。尚书令王简、左仆射张乾、右仆射郎肃皆自杀。燕王儁诈云董氏得传国玺献之,赐号奉玺君,赐冉智爵海宾侯。以申钟为大将军右长史,命慕容评镇邺。

    谢尚自枋头迎传国玉玺至建康,百僚毕贺。

    殷浩之北伐也,中军将军王羲之以书止之,不听。既而无功,复谋再举。羲之遗浩书曰:“今以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力争武功,非所当作。自顷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哉!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所复及,莫若还保长江,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引咎责躬,更为善治,省其赋役,与民更始,庶可以救倒悬之急也!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此,恐闔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若仍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分外,宇宙之广,自容何所!此愚智所不解也。”

    冬,十月,谢尚遣冠军将军王侠攻许昌,克之。

    故赵将拥兵据州郡者,各遣使降燕。

    燕群僚共上尊号于燕王儁,儁许之。十一月丁卯,始置百官,以国相封奕为太尉,左长史阳鹜为尚书令,右司马皇甫真为尚书左仆射,典书令张悕为右仆射,其余文武,拜授有差。戊辰,儁即皇帝位,大赦。自谓获传国玺,改元元玺。

永和九年(癸丑,353)

      姚襄屯历阳,以燕、秦方强,未有北伐之志,乃夹淮广兴屯田,训厉将士。殷浩在寿春,恶其强盛,囚襄诸弟,屡遣刺客刺之,刺客皆以情告襄。安北将军魏统卒,弟憬代领部曲。浩潜遣憬帅众五千袭之,襄斩憬,并其众。浩愈恶之,使龙驤将军刘启守谯,迁襄于梁国蠡台,表授梁国内史。

    魏憬子弟数往来寿春,襄益疑惧,遣参军权冀使于 浩,浩曰:“身与姚平北共为王臣,休戚共之。平北每举动自专,甚失辅车之理,岂所望也!”冀曰:“平北英姿绝世,拥兵数万远归晋室者,以朝廷有道,宰辅明哲故也。今将军轻信馋慝之言,与北平有隙,愚谓猜嫌之端,在此不在彼也。”浩曰:“平北姿性豪迈,生杀自由,又纵小人掠夺吾马,王臣之体,故若是乎?”冀曰:“平北归命圣朝,岂肯妄杀无辜!奸宄之人,亦王法所不容也,杀之何害!”浩曰:“然则掠马何也?”冀曰:“将军谓平北雄武难制,终将讨之,故取马欲以自卫耳。”浩笑曰:“何至是也!”

    初,殷浩遣人诱梁安、雷弱儿,使杀秦主健,许以关右之任。弱儿伪许之,且请兵应接。浩闻张遇作乱,健兄子辅国将军黄眉自洛阳西奔,以为安等事已成。冬,十月,浩自寿春帅众七万北伐,欲进据洛阳,修复园陵。吏部尚书王彪之上会稽王昱笺,以为:“弱儿等容有诈伪,浩未易轻进。”不从。

    浩以姚襄为前驱。襄引兵北行,度浩将至,诈令部众夜遁,阴伏甲以邀之。浩闻而追襄至山桑,襄纵兵击之,浩大败,弃辎重,走保谯城。襄俘斩万余,悉收其资仗,使兄益守山桑,襄复入淮南。会稽王昱谓王彪之曰:“君言无不中,张、陈无以过也。”

    姚襄济淮,屯盱眙,招掠流民,众至七万,分置守宰,劝课农桑。遣使诣建康罪状殷浩,并自陈谢。诏以谢尚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历阳。

永和十年(甲寅,354)

    春,正月,张祚自称凉王,改建兴四十二年为和平元年;立妻辛氏为王后,子太和为太子;分封子弟为侯;置百官,效祀天地,用天子礼乐。尚书马岌切谏,坐免官。郎中丁棋复谏曰:“我自武公以来,世守臣节,抱忠履谦五十余年,故能以一州之众,抗举世之虏,师徒岁起,民不告疲。殿下威德未高于先公,而亟谋革命,臣未见其可也。彼士民所以用命,四海所以归向者,以吾能奉晋室故也。今而自尊,则中外离心,安能以一隅之地拒天下之强敌乎!”祚大怒,斩之于闕下。

      中车将军、扬州刺史殷浩连年北伐,师徒屡败,粮械都尽。征西将军桓温因朝野之怨,上疏数浩之罪,请废之。朝廷不得已,免浩为庶人,徙东阳之信安。自此内外大权一归于温矣。

    浩与温齐名,而心竞不相下,温常轻之。浩既废黜,虽愁怨不行辞色,常书空作“咄咄怪事”字。久之,温谓掾郗超曰:“浩有德有言,向为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将以浩为尚书令,以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十数,竟达空函。温大怒,由是遂绝,卒于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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