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喜

      莫喜是我家的保姆。

      保姆这个行业的细分程度和金融市场不相上下。说是搞金融的,实际上从接听投诉电话到安利产品,从给客户写生日贺卡到让数据屈打成招,干什么的都有。

      莫喜带了简历和一封推荐信来面试。简历写的简洁:大学学历,会3国语言,专长是带娃。北约组织前秘书长写的推荐信——莫喜是他家20年前从比利时搬到美国时使用外交保姆签证(G5)带来的。她可以独自胜任十余人私人晚宴的配菜和配酒。 瞧这来头我自然负担不起,想找个借口推辞了。谁知娃刚放她手里就立刻拉了臭臭,有点害怕地看着她。而她径直哈哈大笑起来,娃也不明觉厉地跟着笑。这样放开的大笑,在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了。就图这一点,我决定雇佣她为钟点保姆,约定一旦她找到全职工作就和我们分道扬镳。

      莫喜五十岁,是菲律宾和西班牙混血,眉目清秀,霓装彩衣,一身上下都是字母标志:帽子上是N,衣服上是D, 包上是CC, 鞋上是个H。孩子光看着她都能学会字母表。           

      第一天,莫喜把我给娃辛苦做的辅食倒了。扔给我三点指示:第一,食材必须来自有机超市;第二,不能冷冻,当天做当天吃;第三,只能用玻璃或着陶瓷器皿。我脚踏风火轮去wholefoods刚置办回来,她又对卫生条件提出了质疑,认定唯有D品牌吸尘器才能保证娃生存环境的安全,并把我从巴黎买回的宝宝沐浴露批的一无是处。“有机!”她强调到:“我只用有机产品。”一边拉开自己的包,掏出一盒沙拉举在我眼前:“不要说孩子,就是我自己,我喝的水,吃的菜,就连护手霜都是有机的。”我看着她发“有机”而撅起的圆圆的嘴。

  “所以你的唇膏也是有机的!”

    “这还用说!”

​    我要求她在孩子睡着的时候,做点简单家务,被她生气地回绝了。用半小时手舞足蹈地给我科普了保姆这个行业的分类情况,她的专业是看护孩子,句号。

    我紧闭着眼睛,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她见我不说话,又威胁道:“在这个国家,孩子——不单属于你,更是国家的财富,我去做家务,万一孩子有什么闪失,你当妈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几天之后,我发现她给几个月大的娃讲色彩理论,在娃吃饭的时候播放古典钢琴曲,并让我去图书馆借绘本,由她用英语和西班牙语给娃讲解。这种局面,只能由她做当家战神,由我扮演事实上的保姆。 

      直到一次她看我病得不轻,主动帮我洗衣拖地。奇怪的是,在我病愈后她仍旧帮着做家务。她手脚利索,倒完垃圾就顺手把垃圾桶擦了;折的衣服整齐挺拔,让我不忍心拆开。念书的时候我每天必经圣日耳曼大街,常驻足观看奢侈品陈列师布置橱窗,那种娴熟与傲慢,就是今日莫喜的范儿。她的到来动摇了我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自信。我想,莫喜终归受过权贵人家熏染,颇有些大户女主人的决断之风,就当她是袭人吧。

      月满则亏,战神腰疼加剧,我当过几日赤脚医生,给她望闻问切后,建议作为腰椎间盘突出进行治疗。处方嘛,慷慨相赠了几片云南白药膏。那天晚上,莫喜打来电话,支支吾吾了一阵,忍不住告诉我她害怕万一腰废了,自己职业生涯便就此结束。我试图安慰她,但她明显不是来求安慰的。

  “ 我年少时家里也是有佣人的,由我母亲负责排兵布将。母亲是个幸运的女人,父亲极宠爱她,但父亲去世后,她什么都不会做,她的天塌了。我和妹妹都去当了保姆。第一次给雇主家刷马桶,我哭了一晚上。那个时候就决定只看孩子不做家务。我看护的第一个小孩患了癌症,所以我对孩子的用品格和食物格外留意。我没有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孩子,保姆这个职业就是不能生病。我必须存够足够多的钱来面对孤老而终。”

      江湖郎中道行不够,莫喜的腰逐渐康复,并不是什么腰椎间盘突出。不久便找到了一个全职工作,开车载着我和娃去参观她未来雇主所在的富人区。那地方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盖得好似城堡,风格多半模仿法国南方的祖传大宅。她摘下墨镜,用眼镜腿指点江山点评了几户:“这一家主楼外观并不出众,但必是翘楚,你看这花园的景观设计十分考究又有些历史,至少是三代人以上逐步积累的。能看见的山茶就有8个品种,光给他家做园丁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那几个大雕塑很现代,那件包着半栋楼的的金属球雕塑,是奥地利艺术家F的代表作。这户定是藏家,财富到了这一代人还在朝气蓬勃。家里一件艺术藏品的价值就可能超过整个房产。而那边的一户就有点勉强,虽然主楼看起来宏大,但一看花园就知道不是富人区打肿脸的穷人,就是家业衰败。”

      我眼界大开,就像小丑鱼尼莫,世世代代生活在浅水层,某日看见了深海的阔气景象。才晓得同为鱼,同样的时间,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却从来没有过交集。

      莫喜甩了一下齐腰的长发继续说:“去面试,不仅是人家面我,也是我面他们。要抓紧时间看这个家庭有什么体育爱好,比如喜欢帆船的,马术的,打猎的,钓鱼的,你看看装备的档次和参加过的赛事。墙上挂着的毕业证念是哪所私立学校,比如Sidwell Friends,连总统的孩子都上这个学校,这家就是必争之地。”

      我一念间嫌弃她太世俗,转念间又喜出望外。在职场上游猎,就要比较各种公司的大小,待遇,稳定性。这些大宅子就是莫喜求职的公司,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她必须基于有限的公开信息做出快速判断。莫喜以她二十几年的从业经验形成了简单可用的估值模型,并在有意无意间传授给了我。

      莫喜又带上了墨镜,仰着头说:“我们这个职业,保全了很多女性家庭事业双丰收的颜面。没有我,那些女主人怎么成为职场上的狠角色。你知道法国前司法部长拉西妲,生完孩子不到两天便穿着10厘米的高跟鞋去上班了。记者问她问如何兼顾职业和养娃,你猜她怎么说:‘不要对孩子有太多要求,要向孩子学习。’简直是胡扯,她可没提到家里3个保姆轮番伺候着呢。你以西方世界的家庭内部权利变化了,男女不平等消除了么?要不是我们的存在,中产阶级家庭的老公能同意老婆不做饭,不打扫卫生不照顾孩子么?女人们要去拯救世界,就得有人拯救她们的家庭。她们作为母亲的职责已经被转移给了发展中国家,其它种族和更低的社会阶层。像我这样的家政移民才是美国孩子真正的母亲!”

      莫喜才不是袭人,她应该是王熙凤。

      凤姐终归择良木而栖,我以娃的名义送了她护手霜和护腿,恭敬道:“祝贺你高就,这套护手霜希望你看得上眼。穿着专业的舞蹈护腿,冬天跪在地上和孩子玩,既保暖也不难看。

​      她抿嘴笑,从包里拿出一份礼物塞给我:“你该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了。”

      是一件印着白色细纹的黑底丝质衬衫。我才意识到,她给我折衣服的时候肯定看见了我衣服上的补丁。

  “你看见了是不是,所以你才帮我!”

  “是的,但那不是原因,你是个好人。”

  “我们练舞的人经常要给自己缝补鞋呀袜呀衣服呀......”

    她挥拳朝我手臂上揍了过来:“对你自己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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