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林荫道我不知走过多少遍了。当年我考到县城读书时,最熟悉的就是这条纵贯县城东西的林荫大道。
它是当年县城的主街道,全程近两千五百米,宽度完全可以容许两辆公共汽车对开。街道的两侧是人行道,上面都种着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人行道的外侧就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各种门面房。
法国梧桐的树干高大粗壮,树枝分叉而又嶙峋,树叶大如蒲扇。街道两侧的树冠膨大如盖,在夏天遮天蔽日,使林荫道有了些许难得的凉爽。
那时夏天,靠近林荫道两侧,人们喜欢在人行道上驻足停留,有些门面房里的居民也喜欢聚在门口的梧桐树下打牌,或者搬两个凳子,在树下喝几口小酒,吃个小菜。惬意得根本不忌讳行人的目光。
梧桐树上,自然是鸟的天堂。法国梧桐宽大的树冠,是麻雀喜欢的家。梧桐树叶不但能遮阳光,也能为麻雀遮风挡雨。傍晚时分,经常有成群结队的麻雀集中在树冠里叽叽喳喳地欢唱个不停。
夏风吹拂,整条街上碧绿的梧桐叶哗哗作响,像有很多人在欢笑。
我的学校在林荫道的东头,新华书店却在林荫道的西头。我周末去得最多的就是新华书店,都是走着去的。我那时有一个习惯,第一次去一个地方,会暗暗记下走过的步数,我记得从学校去一趟新华书店差不多两千五百步。在县城读书那会,我的一百步接近一百米;现在大约八十步相当于一百米。
她的家就在新华书店附近。她齐眉乌黑的刘海下面是一双传神的漂亮眼睛,说话声音柔柔的,像她的性格,她笑起来特别美。她也经常在新华书店,每当她看我到来,都冲着我轻轻地一笑,让我如沐春风,似乎浑身上下都跳动着幸福的细胞。我喜欢周末去新华书店,看她的笑,看她捧着书入迷的样子。
在县城读书期间,每次去新华书店,来回一趟,都是我一人用脚步丈量着这条林荫道。
高中毕业以后,我上了大学,她进了学校当了小学代课老师。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回到县城,经常会牵着她的手一起徜徉于这条林荫道下。我们也曾经走过林荫道去逛公园,也一起看电影。
法国梧桐见证了我们青葱岁月留下的亲密身影,见证了我们深情的笑靥、我们激动的心跳和我们欢快的脚步。这些都注定那几年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幸福与快乐的时光,也使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但是当我大学毕业回到县城工作时,我却只能影单形只地走在这条林荫道上,只能一个人用脚步去丈量这条街道。曾经和我一起丈量这条林荫道的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不知有多少次,我一个人沿着这条林荫道,不知不觉地走到新华书店。书店里依然有许多年轻的身影,我对书店里的结构和摆设了如指掌,依然清楚记得她在书店的那个位置,和她亲切的笑容。可是,书店就在眼前,她却远在天边。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但是回来后,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我常常茕茕孑立于这条熟悉的林荫道,目睹这条林荫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因为身边缺少了一个人,所有的热闹与喧嚣似乎都与我无关。
在萧瑟的秋风里,那一片片从树上凋零而飘落到地面的梧桐叶,似乎都是一颗颗枯萎的心,每一片叶子上似乎都写着我和她的故事。
梧桐一叶落,世界皆知秋。我后来就这样恋上了这条林荫道的秋天,喜欢一个人从满是黄叶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喜欢看梧桐黄叶从树上飘落飞过头顶。也许,只有清秋的黄叶最懂我的心。
几年以后,那个新华书店突然被拆掉了,剩下了一片残垣和空地,我走到这里一下子丧失了亲切感,心痛不已。那拆掉的分明不是书店,而是非常值得我怀念的一段岁月。
后来我的父母也离开了农村来到了县城,我在县城的新家离这条街有十几里,这条林荫道便走得少了。
有一天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林荫道上的法国梧桐也不见了,街道两旁代之以两排叶子细小、树干挺拔的树。它们的树干远没有法国梧桐粗大,显得像小家碧玉。我打听到了这树的名字叫杜英。
据说杜英不容易落叶,枝丫没有法国梧桐粗大,所以容易修剪。但是没有了法国梧桐,就再也没有在秋风中飞舞的落叶,这条林荫道也失去了情怀和灵魂。
这条林荫道上还算得上老面孔的,只剩下几家老字号和门面房,也只有它们偶尔能勾起我对这条林荫道旧貌的亲切回忆。
随着房地产的开发,近几年这条街道两边仅有的几家老字号与门面房终于也消失殆尽。这条街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很陌生,我一点也不喜欢。
然而,我的心里仍然保留着那条林荫道,两旁满是叶影婆娑的法国梧桐。那里有我孤寂的身影,或徜徉,或踯躅,或伫立。
我的心依然缱绻于那条林荫道的秋天。我醉心于黄色的落叶,常忆独立寒秋。
落日斜,秋风冷。纵使无有故人来,立尽梧桐影,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