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德之罪

            贤德之罪

“我规规矩矩守在这里,恰好守了七年。”

梁贤在巷子口的马扎上坐着,幽幽喝了一口枸杞茶水。

来人听了这话只是笑笑,然后放下手里拎着的白条鸡,朝旁边二楼窗户喊了一声——束束下来做饭吧,晌午了。

梁贤斜乜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抿了抿厚厚的嘴唇,没再叨叨下去。

半分钟不到,啪嗒啪嗒跑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头发乱糟糟的,倒是极长,用大红色的发绳缠了几圈,蝴蝶结系得歪歪斜斜,整个人都不太利整。小孩跑隔壁屋子提了两壶水,一脸严肃地兑着温水,蹲到门口,取了地上的白条鸡,倒盆里洗了起来。

梁贤站起来把马扎随手搁在墙角,习惯性刷了刷朋友圈,看了看QQ“新朋友”,很自然地关了机,挂着微笑,进屋里提前睡一个午觉。

她这一觉睡到了太阳下山。

束束把鸡腿鸡翅单独盛了一小碗,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凉透了。她揉揉额角,默不作声地啃了一根鸡腿,又很呆滞地啃了半块馒头,甜丝丝的,有一点酵母的味道。七点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房间,束束很准时地过来温习功课,梁贤声音温温软软的,很认真地讲解着书本上的知识。束束一直点头听着,只有在听不明白的时候才会羞赧地望向她,喊一声妈妈。

《梦中的婚礼》响第九秒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关了闹钟,然后关了机,叮嘱束束按时睡觉,把牛奶倒进书桌上的玻璃杯之后才出了门,“咔嗒”落了锁。

方威今天来的特别早,但是梁贤不会,梁贤从来都是姗姗来迟。

他来得早是因为在办公室遭了飞来横祸,被领导轰出来了。所以当梁贤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瘫在吧台,翻着白眼还低声咒骂着,很是狼狈。梁贤把他架进最里面的房间,吩咐酒保端杯醒酒汤来,然后伺候着他脱鞋上床。喝了醒酒汤,方威还是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梁贤正在发呆,天上没有几颗星星,但是明亮亮的,梁贤就仰着头蜷坐在他脚边。

方威脑子是清醒了,拥过她,从口袋摸出一个镯子套在她手腕上,梁贤很迟钝地转了转那个青翠的东西,不太识货,但也知道花了他不少的钱。他本来就挺寒酸,省下一点私房钱都用在了她身上,梁贤没什么犹豫,顺势把方威推倒了,一本正经地脱彼此的衣服。方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平日里笑盈盈的,唯独这个时候一本正经绷着脸,通常不主动也不敷衍,让他挑不出刺但是心里也不是特别痛快。

束束喝了牛奶,乖乖睡下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笑容很奇怪,甜腻地很,然后蹦蹦哒哒走远了。束束觉得妈妈真漂亮,想喊她一声,但是她头也不回地消失了,束束很害怕,一下子坐了起来,醒了。咬了咬牙,决定穿上衣服起来读书。

梁贤是速战速决,跟方威安安静静睡下了。

清晨梁贤买了包子和八宝粥回来,看见束束睡在了书桌前,不由得心疼,却斥道:“读书还能睡着吗?这样你以后还怎么做大事有出息?”束束憨憨地笑了,直说这煎包太好吃。这娘儿俩最爱吃韭菜包子就大蒜,配一碗甜甜的八宝粥和两粒草莓味的木糖醇。

束束七岁了,秋后就准备送去上小学,梁贤是很担心的,因为束束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和同龄人相处过,而且……

正是初春料峭,巷子里的牌局还没开起来。梁贤白天也无事可做,就加紧了对束束功课的教学,心里也是发怵,既不想耽误孩子的学习又不愿送束束去学校,日子暂且混着。

每天到了九点她就把束束锁在家里,然后去工作。除了方威,还有几个熟人,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陌生面孔,若是看着顺眼,谈得还算投机,能共喝一杯酒,她也不拒绝。

她会唱些小调,和这个fashion的场合不太搭,但有时兴致高昂也会为自己搭个舞台,不伦不类地比划上一番,听说,她声音是很迷人的,也只是些外人这样说罢了。可又有谁不是外人呢?

梁贤照旧每天刷着朋友圈和QQ好友列表,什么变化也没有。是凌晨两点多,一个不太熟的男人穿衣服准备回家的时候,微信消息震了一下——

萧一石回来了。

这是在外地出差了一阵子,回家休息几天,下个月再去另个城市,这些年他一直这样来回奔波着。他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闲得很,就想过来看看。

他一般都是上午过来,晚上就回去了,他很少在外面过夜。所以大清早,梁贤带着束束过来了,他们关系还不错,萧一石经常给束束寄玩具和书,都是淘宝直接买的,所以梁贤也不知道当时的他生活在哪座城市。反正每次回家,萧一石都会跟她说一声,过来待一天,有时候梁贤不带束束来,就在床上窝着,他玩手机,她就躺一边看着他,有时候他察觉,就搂着她睡一会,十多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今天带了束束,萧一石看起来兴致高昂,一直讲着自己遇到的趣事,教育束束好好学习好好做人,突然摆出了一位父亲的姿态。梁贤给束束编着麻花辫,心里有些难过,孩子浓眉大眼,生的很是英气,这一头长发并不太适合。

可还未到傍晚,萧一石的手机就响了,是梁贤先察觉的,多年不换的铃声,克罗地亚第四狂想曲,是他弹给她的第一首曲子。屏幕亮起了一个刘海厚厚长长的年轻女人的照片,这个照片这几年间倒是换了几次,不过照片里的人不曾换过。萧一石接了电话,说马上回家。梁贤很自觉地抱开了束束,等着他自己整理好衣物,然后送他到门口,萧一石说别送了,她哦一声就停住了脚。

这是开春第一次见面,今年应该还有那么两三次机会——梁贤在日记本上写了点东西,没锁,很随意地摆在书架中间。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给萧一石发了个微信消息: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吗?

萧一石没回,这个点他通常是醒着的。梁贤咬了咬唇,又刷了刷朋友圈,没看到想看的东西,他屏蔽了她快十年了。梁贤睡不着就爬起来抄经文,束束抱着今天刚刚收到的变形金刚玩偶睡得很熟,对妈妈的痛苦毫不知情。

见过萧一石的第一个星期,梁贤会休假。手机除了刷朋友圈时联着网,其余时间都是飞行模式。方威恰好想找她喝个酒,听说她又休假了,怒从中来,他们相识约摸有六七年了,每年梁贤休假,他都识趣地不打扰她,但是这次他突然忍不了了。方威和她喝酒喝得多,知道她的家务事,觉得她简直蠢到无可救药,可如果不是她犯傻来这里工作,他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她。他愿意养束束,但也知道梁贤还不想脱离这种生活。

梁贤被方威打了,皮带抽的。好几天她都下不了床,束束照顾着她,方威陪着束束,很是尴尬地煎熬了几天。

方威认识萧一石,萧一石不认识方威。萧一石除了去各地开拓业务以外,就知道在家陪妻子看看视频、为妻儿做做饭。

夏天到了,方威等到梁贤生日那天亲手做了个蛋糕,丑的要命,但是有好几层。梁贤依然眯眯眼笑着,吃掉了最上面整整一层,胃口很好的样子。束束给她画了一张画像,是背着书包的她,她看了看手机,明白萧一石又忘记她的生日了,忍到深夜束束睡着了,才敢哭出来。

她和萧一石认识十来年,其实越来越不熟,或者说从来都没熟过吧。她上学那会儿,回家路上总有几个流氓挂着裤子做些猥琐事,他们不做很出格的事情,但喜欢吓唬漂亮的女孩子。梁贤是个乖乖女,对这种事情格外惊惧,第一次被欺负的时候,被萧一石看到了,他刚毕业,在隔壁学校进修,二百多斤的他浑身都是蛮力,抓住一个瘦弱的流氓抡了出去,算是出了个风头。他回头看了梁贤一眼,说,小姑娘真漂亮,没有男朋友陪吗?

……没有。

“那以后我放学等你一起走这条路吧。”萧一石要了她的QQ号,安安稳稳陪着她到毕业。他诱惑她犯错的时候,已经有了很扎实的基础。梁贤很乖,觉得一辈子就应该爱一个人,萧一石说等她毕业就结婚,他妈妈很喜欢她,她觉得他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求学生涯,既然她愿意,他心里有她,她就以余生为报,多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梁贤是个温软的小姑娘。

所以当她知道萧一石和女朋友闹僵还没分手的时候,小江山坍塌了。萧一石和女友复合没多久又割舍不下她,回来找她,她懦弱而敏感,揭穿他种种谎言却没得到他的道歉,她发给他的好友申请也被他拒绝,他甚至换了手机号,却要继续两人的关系。

梁贤以为,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次,也只能睡一个人。

所以当萧一石转眼爱上别人,还想留下她时,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横竖只能是这一个人,她也舍不得离开,那就这样吧。

萧一石结婚的那天,她觉得自己活得真是肮脏,她接受不了这个现状,就去买醉。何必忠诚,何必执着,纵情享乐又何妨,是谁禁锢你的灵魂,让你假装静谧安详,跳吧唱吧,痛快淋漓地喝吧!

所以从方威开始,梁贤开始了一个彻底撕毁自己三观的工作,并且一做就是七年。她觉得如其带着污点,每天盯着那一点黑色痛苦着,不如堕入深渊,让一切沉寂。束束的到来不是意外,束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萧一石缺儿子,缺一个接班人。梁贤不想萧一石打孩子的主意,哄着束束梳起了长发,眼见他就要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级,她才为他的未来发起了愁。

八月末。

那天格外热,梁贤像往常那样,坐着小马扎,和邻里打牌。邻居都说某某工厂发生事故啦,听说死了好多人呢……梁贤没留意,只想着怎么用这几个对子把手里最后的三顺利送出去。突然听到方威在喊她,大汗漓淋的,说,你要冷静,我有事要告诉你……

梁贤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子,按了按束束的脑袋,毛刺有些扎手,扎得她有些恍惚。她轻灵温软地说——儿子,给你爹爹磕个头。

束束茫然地跪了下来。

她很自然地看了看微信,这一屏蔽便是一辈子了,她的好友请求不会再被拒绝了,那个账号再也没人上了。

那个夏天,萧一石弹着克罗地亚狂想曲,抬头笑得温暖:“你亲我一口我就弹梦中的婚礼给你听。”

她不愿违背他,便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她要走了,她随他来到这里很多年,却从未属于这里。他走了,她也没必要留下了。

“我只能爱一次,也只能错一次。”

——

九月,束束可以上小学了。

      后记: 我只知道,贤德不能犯错,因为完美的东西容不得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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