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现在的刘巧心里除了丈夫甄德福谁都装不下,当时可不怎么瞅得上他。少女时的刘巧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太爷辈儿时,她娘家已是安家镇大户人家,结果她爷爷嗜赌,不几年功夫就把几辈子积攒的家业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债,她爷爷走投无路只得丢下老婆孩子远走他乡。
她爷爷为躲债四处游荡,最后落脚到山西祁县时,突然间良心发现发誓戒赌。果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此她爷爷再没沾染过赌博,后来还严厉告诫子孙后代不许赌博耍钱,此是后话。
单说她爷爷戒赌后全部心思用在做买卖挣钱上,他从卖年糕做起,又做纺织品生意,继而木器生意,他的生意由小到大店面由少到多,全国解放前已经从山西祁县做到太原城(但是解放后不久全部收归国有),亲人们也跟着纷纷投奔而来。因此,刘巧叔叔伯伯好几个,都在山西祁县和太原。刘巧去的最多的是太原,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她最小的叔叔还参加过抗日战争,做到营级军官,解放后复员回到太原城,娶了政府招待处一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为妻。两口子衣食无忧日子不错,可惜那婶婶偏不生养,致使他们夫妻二人膝下荒凉,有心在子侄中收养一个。在众多孩子中,叔叔婶婶最为喜欢刘巧,每年农闲时节都特特把她从安家镇接到太原城住一阵子。为的什么,还不是有意让手脚勤快的她留下来,留在太原。
青春年少的刘巧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大城市找个对象成个家……然而,刘巧妈妈却执意不肯:她的大女儿既是如此,给城里的娘家舅带孩子,十五岁离家再不想回来也再没回来,她不能让二女儿重蹈覆辙离她而去。
如果当初刘巧坚持到底,如果当初刘巧妈妈稍稍松口,也许刘巧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在太原,找一个市民甚或军官成家生子,而是一个生活在太原的城市老太太。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妈妈,还是回到农村,嫁给后来的丈夫甄德福,成了五个孩子的甄妈妈。所谓,人生的关键处只有一两步就是如此吧,坚持一步她就可能成了市民,退让一步她就成了安家镇的一个村妇。人生的宿命最终让她留在农村嫁给了农民甄德福。
所以,刘巧多少有些瞅不上土老帽一样的甄德福。她跟儿女们闲话时常常说:结了婚好长时间,我怎么都不想回你家住,你爸爸就来你姥姥家接我,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棉袄,手揣在袖筒里,一句话不说,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在灶火边烧火做饭。每次都这个样儿,一声不吭等着,等我干完了活儿好回你们家。他不说话我跟你姥姥也知道他啥意思,我不想回婆家又不想当着你姥姥跟你爸闹别扭,给你姥姥做熟了饭也只好跟着他走了……
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刘巧都不认为她嫁过去的那个家是她家,她打心眼儿里觉得娘家才是她的家。但是常言道,嫁鸡随鸡走嫁狗随狗跑,像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一样,别无选择的刘巧,既然嫁给了甄德福,到后来也只好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
那么,刘巧到底嫁了一户什么人家?刘巧妈妈把女儿嫁给自村的老甄家时,以为终于给闺女找了个好婆家。可是刘巧自己最明白,婆家的日子还不如孤儿寡母的娘家!
刘巧结婚时,正赶上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年代最庄严的事情就是吃饱肚子。在娘家的时候,刘巧娘仨干完了农活还会纺纱织布赚些零花钱。刘巧每次去太原,叔叔送她上火车时,会背着婶婶悄悄塞给她几十块钱 ,这又是一笔贴补。再说家里都是女人,饭量再大也大不过男人。这样一来,刘巧在娘家除了干活儿多点儿累点儿之外,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儿。
家里有白面,也有小米。刘巧妈妈精打细算给姐儿俩,加上后来为给刘家续后执意抱养的儿子也就是刘巧弟弟,也就是姐三儿鼓捣着吃饭,经常还能吃上玉米面。
刘巧婆家却是如狼似虎的两个大后生。那饭量,让刚出嫁的刘巧目瞪口呆。到婆家后,玉米面是彻底吃不上了,高粱面糊糊高粱面饼子,熬糊糊的铁锅边,刘巧婆婆呱唧呱唧贴一整圈高粱面饼子,刘巧丈夫和小叔子哥俩一顿就能吃个精光。吃罢饼子再抹抹嘴儿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们是家里的壮劳力,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凡事儿都指着他们。所以只要有口吃的,刘巧婆媳就得紧着他俩。家里女人挨饿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习以为常 !这个时候,刘巧已经有孕在身,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除了吃就是穿,即使当时都穿补丁衣服,刘巧衣服上的补丁也是最漂亮最讲究的,毕竟家里女人多愿意花这个心思。若是冬天,补丁棉袄里的棉花说不上新崭崭的也算是厚厚实实的,而刘巧丈夫和小叔子可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
刘巧常跟儿女讲:结婚第一年冬天,你姥姥给你爸爸拆洗棉裤。棉裤是你奶奶给做的,棉裤拆开来“哗啦”一下,从里边掉出来一筐驴粪蛋儿一样的烂棉花套子。这棉花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弹花的都弹不成个儿了,哪里还能保暖。
刘巧说:站在一边的我啊,脸上一阵阵儿发烫,我嫌你爸给我丢人啊。你姥姥装作家常的样子,把掉在地上的烂套子一个个捡回筐里。她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做主给女儿找的好婆家,还不如自己家,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刘巧说,你姥姥是个苦命人,三十岁上守了寡,那年头儿又不好,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为了拉扯三四个孩子受尽苦头,但是从来没听她有过一句怨言。她一直劝我信命,她嘱咐我,千万要跟你爸爸好好过日子。
刘巧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长女甄晓雅,刘巧怀甄晓雅时,肚子一直是饿着的。不过因为习惯,她甚至都不觉得,或者不知道自己其实很饿。她生了甄晓雅起来,眼睛象罩了一层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出了满月回去住娘家,刘巧妈妈小米粥面片汤给她吃着,十来天以后,那层纱突然没有了,眼睛突然明亮了。刘巧这才知道,那是饿的!
生了甄晓雅的第二年春天,买菜籽儿种白菜季节,刘巧正抱着甄晓雅坐在炕上,她看见丈夫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就问他什么事儿:原来是没钱买菜籽儿。甄德福知道跟媳妇说了也是白搭,一个女人,她总不会给你变出大堆的钱来,所以只好一个人转着圈儿着急。既然老婆问了,他只好实话实说。
“门背后有一缕儿头发,拿去卖了买菜籽儿吧!”刘巧一手抱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手指着屋门儿的方向。甄德福疾步走去,他合上门儿时欣喜地发现:门后,果然有拇指粗一缕儿头发!刘巧生完孩儿起来老是掉头发,她就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儿一根儿捋顺了攒起来,攒了这么多,居然成了她们家的救命稻草。
有刘巧精打细算过日子,再加上年轻力壮的甄德福。他们两口子若踏踏实实,在农村也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人家。
谁知,日子本就紧紧巴巴,丈夫甄德福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满足于土里刨食,总喜欢往外跑,想寻觅挣钱的道道。俗话说,除了吃屎难就是挣钱难,外边的钱哪那么好挣。结果是钱钱没挣来,地里的庄稼活儿全堆到了刘巧身上。
还有一样,刘巧跟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并无二致,那就是,婚后不久便开始接连不断生儿育女。生完长女甄晓雅后,紧接着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甄晓静和甄一鸣。
已经两三个孩子的甄德福依然不务正业,一门心思往外跑,一年到头摸不着几回人影儿,刘巧为此哀求过:“晓雅她爸,你看,土地下放有了自留地,咱俩年纪轻轻都是好劳力,只要下功夫侍弄庄稼,日子指定错不了。”刘巧也曾为此争吵过:“晓雅他爸,你再不管老婆孩子天天不着家,我就不跟你过了,你自己带三个孩子,我出家当尼姑算了。”
拗不过甄德福,一向很有主意的刘巧拿丈夫毫无办法,两家人的生计却结结实实落到她肩上。刘巧除了照看自己家五口人的自留地,还得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的自留地,弟弟还是个半大小孩儿正值所谓的叛逆期,刘巧妈妈多年来半身不遂,仅仅能做到生活自理。这一老一少就像俩油瓶儿拖了刘巧半辈子。
那些年,刘巧像一个陀螺,不停地旋转着,她一会儿回后街自己的家里,一会儿又到前街的娘家。丈夫出门在外时,刘巧索性带着三个子女常驻娘家。就这样,刘巧拉着小女儿抱着小儿子,最大的女儿甄晓雅跟在她屁股后头,从前街到后街,从后街到前街不停地忙碌着,奔波着。
别人家的男人还能搭把手。她的男人虽然给她挣来后来的所谓荣华富贵,当时却是除了帮不上什么忙,还一次次跟着担惊受怕。一走一两个月是常事儿,最夸张的那次走了半年音信全无。全村都传说刘巧丈夫被抓了,失踪了。
刘巧嘴上沉默着但手脚却从不敢停止忙碌,当然脾气是更加暴躁。调皮捣蛋的甄晓雅真是没少当刘巧的出气筒!过年时,丈夫甄德福终于回来了,他说他去过内蒙,去过东北,可身上穿的还是他出门时那件儿薄薄的中山服,他就是靠它抵御了东北内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老甄家相框里有一张照片:英年的刘巧丈夫穿着一件中山装站在牡丹江畔。难得他还有如此雅兴,想来,这就是当年的写照!
那一次,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刘巧没有哭,没有骂,没有与丈夫撕扯。就像他没曾走过也没曾回来过一样,就像昨天见过他今天又看见了他一样。刘巧想起了娘跟她常说的话:要认命,好好过日子……她看看怀抱里的儿子又看看儿子的爸爸,默默把他让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