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超是*市劳教所里最老实的劳教对象,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即使他在2012年9月12日顺利脱逃,所有人依旧这么认为。

9月12日,包括马超在内的60名劳教对象跟平常一样在棉花地里摘棉花。不同的是,中午马超提议小睡片刻再继续,而这得到了一致同意。

一觉醒来,已是14:00。临近马超的那个劳教对象的手铐还在手上戴得好好的,本应戴在马超手上的另一头却空空荡荡。

马超逃走了,在2012年9月12日大概13:00-14:00之间逃走了。离他正式解教的日期只剩下两个月了。所有人都很纳闷——他为什么要逃跑?


2

马超是因为偷窃罪被抓的。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人也非常老实,所以看守民警也没有太把他放在心上。主管马超的队长叫陈生,是一个粗暴蛮横的男人。无论是劳教对象还是民警都很讨厌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阎王。9月12日的出工,带队的是陈生。因而最主要的责任便落在了他身上。起初的慌乱过后,陈生向劳教所汇报了情况,迅速下令,让其他民警带领剩余的59名劳教对象回所,自己在搜寻队到达之前先行展开搜索。因为若能在惊动上头领导之前找到马超,这次脱逃事件便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

出工的棉花地距离劳教所有三公里,走回去需要半小时。初时气氛非常压抑,直到新来的民警冯鲲怯生生地打破了沉闷的氛围:“反正同意睡午觉的是半阎王。如果找不到人,上头怪罪下来,我们怎么办?会丢掉饭碗吗?”

刘天是老警,在半阎王手下做了很多年也得不到提升,一肚子火:“当然是他的问题了!我们最多就是写个检查,什么事情都让他顶缸吧。”

 “别说,如果真出问题了咱们谁也逃不了干系。还是赶快回所看看上头态度吧。能找回来最好了。”沈东理性地反驳。

杨华马上接上话头:“但是那个马超为什么会逃走呢……明明只剩下两个月了。何况他还是我们这里表现最好的劳教对象啊。”

杨华的话让大家又沉默下来了。半晌,沈东转向劳教对象们:“喂,你们有没有感觉马超最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王建文怯生生地开口:“最近陈队打他打得有点凶。那个……我不是在打小报告。只是他最近伤得干活都困难了。”

“什么陈队!不就是半阎王嘛!肯定是他的错,不然那么老实的马超怎么可能逃走?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刘天的火气又上来了。

“这么说来马超是有预谋的了?王建文,你说的最近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什么具体事例?”杨华打圆场。

“这个……”王建文吞吞吐吐的不敢回答。

“说吧说吧,有什么事我们担着!还有你们,都不准说出去,听到没?”刘天扬扬手中的警棍,威吓地瞪着其他劳教对象。

“具体事例……好像也没有。”王建文依旧含糊其辞,大概想到了那根扬起的警棍前几天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触感。

“大家别紧张,我们也是在想办法对不对?放心,如果能好好解决这次的麻烦事,我们不会借用暴力的。”杨华笑眯眯地开口,他是队上最好脾气的民警,也很少打劳教对象。

“昨天晚上陈队心情本来就不好,马超想出去厕所,打了报告但是声音太小了,陈队可能没听到,骂他出门居然不打报告,让他光着身子在外面站了五六个小时。”王建文小声嘀咕。

“我就说,肯定是那个半阎王惹的祸。”刘天怒气冲冲。“要是找不回来就把这种事情如实报上去!”

“别急别急。”杨华笑着打圆场。“仅凭这一点也不能说是陈队的错,我们都有责任,你们说对吧?”虽然用了“你们”,但杨华这句话则是冲着沈东说的。

“恩,确实我们一个也跑不了。但是如果能再找一些证据,如果能证明马超的脱逃跟陈生的所作所为有直接关系,那么我们只是连带责任人,最多扣一个月工资。所以……”沈东笑得阴测测的。

“听到没?都听到没!还不快说,把半阎王虐待马超的事情统统说出来!”刘天的暴脾气又上来了。

“大家别害怕,我们有事说事。如果你们照实说,我们心情好了,你们也免受皮肉之苦是不是?如果这件事情解决不好……”杨华说到这里就似笑非笑地顿住了。

“而且你们难道以为这件事你们没有责任吗?同宿舍劳教对象心理波动大,想逃跑,你们居然没发现没及时报告,加刑可是难免的。”沈东声色俱厉,又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们现在能提供信息,也是会有奖励的。”

“我……我说一件事情,上次午饭里有米虫,马超把它们挑出来的时候有一只掉到陈队脚上了,陈队就把他狠揍了一顿。”人群都低着头,看不到是谁在说话。说话的人很明显也带了想改善伙食的意思。如果在平常,肯定要被查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教训,以儆效尤。但是在这特殊时刻,非但没人训斥,就连最爱打人的刘天也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什么事?继续说。”

这下人群炸开了锅。“陈队心情不好就变着花样折腾马超。”“上次马超生病了,陈队说他装病,把他的病号稀饭用管子往他鼻子里灌。”

抱怨声此起彼伏。冯鲲在如释重负地笑,刘天在幸灾乐祸地笑,沈东在老奸巨猾地笑,杨华自始至终都在笑,所以看不出笑容背后的意味。在几个民警笑着赞许的眼神下,劳教对象们越说越来劲,很多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也加诸于马超身上。仿佛说得越多就可以减刑得越多,仿佛说出了这些,自己遭到的不公的待遇就会被平反,就可以得到救赎,就可以找回失去那么久的自尊。

那一霎那,他们仿佛都成了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神。或者说,他们仿佛都成了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他们幸福得忘乎所以,沉浸在甜蜜的谎言中无法自拔。


3

回到所里,几位民警将劳教对象安顿好,跟着搜寻队一起寻找马超。这次搜寻工作整整持续了半个月,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在马超逃跑的当天夜里,陈生搜寻到很晚,独自一人在一条小巷子里寻找的时候,被人打了。陈生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就被麻袋蒙住了头,拳打脚踢。打人的人该是为了泄愤,专挑头脸,胳膊手等露在外面的地方下手,打得陈生直似猪头一样见不得人。虽然他很想继续参加搜寻工作,但是显然已经无法行动了。他被送到医院,住了一周院。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陈生是被马超打了。各种各样的流言在民警之间传播,尤其是火爆的刘天和爱分析的沈东,在流言的传播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所里的民警都在三五成群地偷偷议论。

“听说马超逃走的前一天被打的受不了了,还跟宿舍的人说再不逃就死在这儿了。”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马超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就是为了让陈生倒霉,那怕被抓回来加刑也要拉他下水呢。”

“诶,真可怕……果然是半阎王的错吧。”

“谁知道呢,上头文件还没下来,反正半阎王肯定跑不了。其他人最多也就罚款了事吧。”

“肯定啊,听说在棉花地里半阎王单独把马超带到僻静地方,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人家给跑了。”

“啊?半阎王不是说他们睡着了吗?”

“怎么可能啊,笨蛋。哪有带工还跟劳教对象睡午觉的?”

“那果然是半阎王的责任了。赶快让他滚蛋吧,在所里什么都管,烦死了。”

“就是,要是马超抓不回来才好呢。半阎王这次可倒大霉了。”

“说起马超,你知道他为啥被抓吗?”

“啊?不就是偷窃嘛,这谁不知道?”

“当然不是啦。你们发誓不跟别人讲,我就告诉你们。”

“发誓,快说。”

“听说马超跟半阎王早就认识了,还是高中同学呢。马超学习也好长得也帅,一个半阎王喜欢的女生喜欢上了马超,从那以后半阎王就一直讨厌马超。后来半阎王考公务员当警察了,马超自己做生意,他就诬陷马超盗窃。你想,马超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偷东西?”

“难怪半阎王打马超打那么凶,我就觉得奇怪。”

“但是这是真的吗?理由也太狗血了吧。”

“要真是个惊世骇俗不同寻常的理由那就不生活了,那就是小说了,你不知道么,生活都是这样恶俗的。”


4

一周后,陈生出院了。浑身上下裹满了纱布,脸上也只露出一双眼睛。住院期间,除了杨华笑眯眯地安慰他好好养伤,没有一个民警去探病。

出院后,也没有人搭理陈生,似乎跟他说话也会被定义为这次事件的主要过失人。因为马超逃走了,当陈生像往常一样两腿搭在桌子上抽着烟发火的时候,也没有人小心翼翼地递上烟灰缸。同一个办公室只有杨华在,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眯眯的,无忧无虑的自在样子像是已经确定了自己在这次事件中没有一点责任。

陈生怒气冲冲地起身找烟灰缸,顺道斜了杨华一眼:“有什么好开心的?神经病。”

杨华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上头文件快下来了,你的位置应该保不住了,准备收拾收拾走人吧。恩,我先提前恭喜你啦。”

陈生冷哼一声:“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落井下石的家伙。我走不走不是你说的,别装得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不是落井下石哦。我可是在诚心诚意地恭喜你呢。难道,这不是你的愿望?”杨华收了那面具一样的笑容,直视陈生的双眼。

陈生啪地把烟灰缸磕在桌子上,摔门而出。


5

陈生的撤职报告是马超逃跑半个月后正式下来的。陈生上午收拾好行李离开劳教所时,没有跟任何人讲,也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去留,只有冯鲲怯生生地送他出门。冯鲲想说点什么,比如马超逃跑的时候大家确实都睡着了,比如劳教对象对陈生虐待的夸大其词,比如陈生与马超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同学。但是他想起了这次的事件,自己的惩罚仅仅是罚款和停职一周,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走出铁门,陈生身上依旧缠满纱布,在秋风中瑟瑟地抖动。冯鲲张张嘴,只说出一句陈队保重。

陈生笑笑,挥挥手便离开了。冯鲲看着对方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高耸的铁门,想到这铁门中生活的人们和发生的一切,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地蹲在地上,哭了。


6

陈生出了铁门便直奔机场。这次撤职似乎完全在意料之中,他连机票都订好了。坐在候机厅,杨华居然打来了电话:“同事一场,不打声招呼就走吗?机场餐厅也好,我请你吃饭。”

陈生皱皱眉头。离飞机起飞还有5个小时。如果自己不去,杨华有足够的时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餐厅里,杨华依然是笑眯眯的:“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扔掉陈生的手机,是因为里面还存在什么信息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要自己的手机?”陈生冷冷回答。

杨华笑得更开心了:“马超,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既然我没戳穿你而是单独约你出来,自然是有商量余地,何必一开始就把关系搞这么僵?”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我想不明白,哪里露出了破绽?”

“嗯,计划确实挺不错。假装逃走,实际上将陈生毒打一顿,马上跟联系好的医生做整容,整成陈生的样子。当然,刚整容完的手术刀口是没法隐藏的,你的指纹也没法跟陈生一样。这才是你打陈生的真正原因吧。在他住院的一周,你也在养伤。等他出院,你杀了他并取而代之,用纱布隐藏没长好的刀疤,并隐藏你的指纹。只要陈生能顺利被撤职,那么你就可以用陈生的身份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活下去。陈生这种人人厌恶的家伙,不会有人寻找的。你很聪明啊。”

“称赞就不用了,从你嘴里说出来根本是嘲笑。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别急,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哦。别动粗,我也不想让这件事情曝光。但是如果我没法在晚上七点之前安全赶回去,取消某台电脑上一条定时发送的信息,那这件事情就没法和平解决了哦。”

陈生,或者该说是马超,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心情,做出“请继续”的表情。

“所以,正像我祝贺你的那样。被撤职很开心吧?我不懂的只有一点。反正只剩下两个月了,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功夫逃跑?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犯了什么没被发现的大案子,或者被什么要人追杀。如果按时出狱,岂不是自投罗网?”

该死的,他猜对了。难怪陈生的尸体在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原来是这家伙做的……马超恶狠狠地在桌子下面握紧拳头,起了杀心。


7

在陈生被撤职的第二天,劳教所发现了杨华和陈生的尸首。

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是冯鲲。他不像刘天和沈东那样习惯了尔虞我诈的生活。那天送走陈生后,他一直心怀内疚。熬到下班,他撒腿就往陈生家里跑。他自己也不明白,即使见到陈生,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但是他觉得,即使是道歉,也是好的。

陈生家没有人。第二天,陈生家还是没人。冯鲲觉得很疑惑,陈生临走前说了自己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家里。当冯鲲的怀疑达到顶点,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了杨华和陈生的尸体。两人像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而争执后的刀斧相加则很像是有预谋的。因为两人手里都有武器。杨华手里是一把手枪,陈生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卸骨刀。这些,都不是普通市场能买到的东西。

对这个案件抱着奇特的高好奇度的是冯鲲,他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推理小说才当的警察。他在发现尸体通知所部,到相关人员到达的空隙中,已详细检查了两具尸体。他发现陈生的面部有刀疤,像是手术留下的,而且很新鲜,该是最近做的手术。陈生住院的时候冯鲲并没有探望,但他也不觉得被人打了会严重到需要动手术。冯鲲戴了手套细细翻捡,发现那极像整容手术留下的痕迹。

冯鲲在处理者来之前,偷偷取了陈生的指纹。

但是事实上,那些尸位素餐的法医压根没注意到那个所谓的“陈生”面部的刀疤。毋宁说,与其说是要查案件无处下手,到不如说是为了息事宁人,劳教局压根就没有进行验尸就将两人匆匆火化,对外宣称的则是“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但刘天和沈东是知道真正的原因的,那些传过陈生流言的人也是知道的。这是被撤职的陈生的报复。但是如果是报复,相对于杨华,刘天和沈东似乎更该死。毕竟那些流言是他们一手炮制的。这让案子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泽,让所有人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对此避而不谈。这件事情,竟这样草草消逝在人们的生活中,连点残渣都不剩下。


8

十年后。

“**市最大黑帮落网,人民守护神再显神威”,“十年传奇,磨出最亮一剑”,“**局现代福尔摩斯”……冯鲲懒散地斜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看着各种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的报道在报纸杂志电视上横飞,在鼻孔中轻轻发出一声冷嗤。反正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就会在某次追捕中“不幸身亡”了。当年马超和杨华付出生命代价从黑帮中窃出的大量财富,就全是自己的了。

至于那个诈死的陈生,被自己发现便逃了十年,现在还不是被当做诱饵,干脆将整个黑帮一网打尽。冯鲲越想越得意,终于在电视嗡嗡的噪音中大笑出声。接他离开这片土地的飞机即将起飞。他站起身,走出贵宾室,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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