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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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谦缓缓睁开眼。

周围的摆设很简陋,也很陌生。

他的记忆回溯到死囚牢里的事情,然后想起了是永成侯把他带走了。

顾谦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动,思考着现在的状况。

永成侯图的是什么?

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皮相、自己无咎公子的名号?

都有可能,又都不是那么的可能。

顾谦不是没有和永成侯见过。

永成侯在一年多以前平定边界的暴动,击退大批鬼尸,最后被破格册封。自此之后两个人都算是贵族圈子里的人,虽然永成侯口碑冷漠残暴,还常年不在皇城,但是仍然不乏有好事者会试图接近他,在皇家的宴会上两个人也有过两三面的交往。

对方对自己不算是没有兴趣,但是也没有多在意,这是顾谦的感觉。

他的身体很虚弱,想事情很吃力,想了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眼皮发沉,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顾谦重新睁开眼睛,看到果然是永成侯本人走了进来。

仍然是浑身严严实实罩着黑色的袍子,带着半张脸的面具,只不过手却意外的没有带着手套,而是裸露在外面,手指修长有力,就是皮肤异样的苍白。

顾谦抬眼和他对视,看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主动开口:

“永成侯。”

“公子无咎。”对方用嘶哑的嗓子,带着一丝玩味和调侃回答。

“已经不是了。”顾谦淡淡,“大人不必戏弄我。”

永成侯似乎从嗓子里轻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咳嗽,在床边坐下:

“我想叫你什么,自然是由我的心情决定的。”

顾谦面色不变,心底权衡。

对方语调诡异,似乎很真诚,又似乎一分真心也无,让他看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

“吃饭。”永成侯却只是开口,然后在床旁坐下,端起床头柜上的碗,里面传来米粥的香气。

顾谦这几天几乎水米未进,一闻到食物的香气,胃反射性的开始火烧火燎的疼。他想了想,抬手要接过碗,永成侯却收回了手,让他握了个空。

“无咎公子,是想死,还是想活?”他用嘶哑的嗓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淡淡开口。

顾谦压下胃中的疼痛,低声:“此言何意?”

“当时在牢里,我看你的双眼中,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求生的意志。”男人用似笑非笑的语调说道,“不过现在你又抬手接这碗粥,所以我突然有点好奇罢了。”

“递到面前的机会,总归是没有人会拒绝的。”顾谦回答,“求生是人的本能,若是大人觉得我存了死志,那可能要让大人失望了。”

“公子的意思是——如果有求生的机会,自然会接受;如果没有,也不强求?”永成侯用一双漆黑黑冷冰冰的眼睛,定定的打量着顾谦。

顾谦顿了顿,虚弱的回答:“只是强求无用罢了。”

永成侯笑了起来:“不是强求无用,只是公子不习惯于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需要你来求吧?”

顾谦不说话。

对方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天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于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执着、淡漠的很,即便到现在这个毛病似乎也没有完全改变。

“如果我让你现在跪在我脚下摇首乞怜,我才会把这碗粥给你呢?如果我让你委身于我身下承欢,才会把这碗粥给你呢?”永成侯端着碗,不紧不慢的说,“如果我让你自断一指,才会把这碗粥给你呢?”

“大人果然是打算刻意为难我。”顾谦回答。

“先回答我的问题。”面前的男人坚持。

“那便算了。”顾谦说,“我这个人娇生惯养、心高气傲,大人估计也早已清楚。”

永成侯沙哑着嗓音,笑了起来。

“我看未必。”说着,他却重新把粥碗端起来,“公子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喂你吧。”

顾谦看了对方片刻,微微坐直身体,算是默认了。

他不知道永成侯打的什么注意,从刚才对方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也有点来者不善。但是此刻,只要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他都不打算违抗对方的意思。

永成侯也没有食言,而是拿起勺子,把粥送到了顾谦的嘴边,甚至温度都刚刚好,不烫不冷。

喂了小半碗,永成侯就仿佛厌倦了这个举动,转手把粥碗放到一边。

“昨天把你带回来,那群人吵的厉害。” 他说,“不过圣旨已下,免了你的死刑,只不过销了你的身份,把你贬为奴籍,放在了我的名下。”

顾谦听了,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是惊鸿照影的好相貌,现在稍微恢复了一点气色,带着虚弱的憔悴,反而显出另外一种脆弱的美,靠在床头,微微垂眸点头的时候,撩的人心头发痒。

永成侯注视着他这个样子,眸色深了一点,沙哑着嗓音,带着点诡异的笑意开口:

“不过放心,以无咎公子的通透,只要能够讨得我的欢心,你想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帮你去做。”

顾谦抬起眼,和永成侯的目光相对片刻,才微微移开:“大人能够保我一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永成侯哂笑了一声:“是不是意外之喜——公子恐怕清楚的很吧,何必虚情假意。”

顾谦垂眸,没有立刻回答。

“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心比天高,这些我自然知道。”永成侯低低笑了一声,“而我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公子应该也早有耳闻。昨夜你没有醒,我倒是看了你挺长时间,想了不少事情。如果公子怕疼,就拿上好的牛毛针招待你,不会在这身好皮囊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顺着身上的穴位扎进去,轻轻一动,就让人痛不欲生的钻心的疼,就是受过专门刑讯的死士也大半熬不过去。如果公子怕虫蛇,就准备一个专门的万蛇窟,里面都是训好的蛇,不轻易咬人,就是冰冷冷的鳞片缠着人,无数蛇信舔舐着人的皮肤,那滋味的确也不怎么好受。如果公子怕黑怕寂寞,就专门建一个只能装一人大的箱子,关上以后蒙上眼睛堵上双耳,四肢和五官仿佛都一点点消失,算是把人逼疯很有效的手段了。如果公子清高,就带公子去烟花之地,赤身裸体的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抚摸亵渎,和低贱的娼妓放在一起,被男人品头论足、然后一点点开发玩弄——”

男人说着,仿佛略带遗憾的停下口中的话,淡淡调转话头:“即便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人,也会有害怕的东西。我不知道公子到底最害怕什么,只知道公子摘下这张谪仙一样的面具哭泣求饶,主动逢迎我、讨好我,彻底投降堕落的样子,我还是很期待的。”

他的目光黑漆漆的注视着顾谦,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

顾谦微微敛着眸子,一点点吐纳呼吸,控制住自己面部的神经。

阴沉沉的观察了顾谦片刻,永成侯却又沙哑的笑了起来:

“不过公子醒过来之后的样子真是招人疼,我又舍不得了。”

他的笑容中带着蛇一样的冷意和某种神经质的愉悦感,让人浑身不舒服,但是顾谦仍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反应。

永成侯没有介意,而是抬起手,冰冷苍白的手指滑过顾谦的脸颊,微微发了店力,捏住他的下巴。顾谦抬起眼看着他,没有躲避,重新和他对视。

“如果你一直听话,一直对你好,也不是不行。”永成侯说着,手指稍微用了力,在顾谦有点苍白的皮肤上捏出一个红痕,然后收回手,站起身,“衣服准备好了,公子和我一起出去见见人吧。”

他刚才说的话带着明显的威胁,顾谦还以为之后的事情很快会超出他的接受范围,却没想到所谓的衣服居然真的是一套正常的衣服,还是他很习惯的白衣,浅蓝色的腰带,甚至带着淡淡的墨梅熏香。

送衣服的侍女退了下去,永成侯坐在房间里没有动,顾谦顿了顿,就抬手脱下寝袍,自若的换上了外衣。

仿佛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多了,他的心里异常的平静。

永成侯虽然行事诡异,但是目前顾谦还没有从他身上感到真正的恶意。他能够感觉到,虽然不知道具体元原因,他们两个之间现在有某种诡异的平衡,如果他能够保持住这种平衡暂时不去打破,那么面前这个男人对他来说就是安全的。

他穿好衣服,永成侯才站起身走过来,一揽他的腰,把他打横抱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带上了黑色的手套——顾谦四下都没有看到给自己准备的鞋,知道了对方的打算,最后还是软下了身体,没有挣扎。

没必要为这种小事触怒对方。

更何况顾家谋反、自己入狱,这一系列事情仿佛在瞬间发生,逐渐冷静下来回首去看,其间的蹊跷实在太多。

永成侯保下自己,虽然打算未知,但是暂时依附于他,不失为一件好事。

永成侯漆黑的双眼转动,看了顾谦乖顺的表情一眼,仿佛嘲讽的轻笑一声,走向了前院。


永成侯平乱归来,今夜是理应设立的接庆功风宴。再加上永成侯罕见的自己发了请柬,带走无咎公子的事情又早就传了出去,凡是有点心思的达官贵人都纷纷到来,前厅罕见的热闹。

永成侯听到远处的声音,面色冷了一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发带,抬手把顾谦的眼睛蒙上了。

顾谦不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没有动,任由着自己的视力被遮掩。他身上伤势未愈,手臂上的青青紫紫露出来,嘴唇仍然发白,这么目不能视,更显得被折腾的可怜起来。

顾谦没有动,一是现在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二是因为他心里知道,皇家为什么要动自己家没有水落石出,自己虽然被保了下来,现在自然仍然是越示弱越可怜越好。

不过……明哲保身,之后呢?

现在这个状况下,复仇如同笑话,难道还要真的讨好永成侯不成?

当时在牢里,顾谦的确是觉得如果挺不过去,死在那里也算是命,但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周转,大脑清醒了一点,家里的事情就重新浮了出来。

他定定的被永成侯抱着,没有动。

永成侯感到顾谦的沉默,脸色又冷了两分,抱着人走进了宴会厅,径直上了主席。

谈话声有一瞬间的中断,然后众人纷纷转头,拱手祝贺永成侯又一次立功回朝。

面具蒙着脸的男人没有什么反应,抱着怀里的人在主席坐下,微微颔首,沙哑着冰冷的嗓子:

“劳诸位挂心。”

这已经是很给面子的回答了。

说着话,也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无咎公子的身上。顾无咎虽然算是天下第一有名的才子,但是论起实权,自然并不如长荫侯本人,也不如他的两个哥哥——大哥顾恒继承家里在军中威望,封云长将军,是明确的继承人;二哥顾晋任吏部中枢要职,在这次谋反案出事之前,也很得御前器重。这回顾家倒台,顾谦落到今日的地步,虽然让人有点唏嘘,但大部分人来看,也就是看一个热闹了。

永成侯坐下之后,就自顾自的用带着手套的手捻起一个勺子,舀了一勺面前碗里的东西,送到顾谦的嘴边。

顾谦眼睛被蒙,只能听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正在茫然,嘴边突然被递过来一个勺子,一愣,才闻到了粥的香气。

腹中饥饿,下意识的张嘴,粥就被送了进来。

顾谦默默咽了。

周围人看到永成侯这个动作,又想到之前上面也下旨给了永成侯面子,便知道对方似乎的确起了点兴趣。

稍微好心点的就在感叹命运弄人,好好的一个才貌无双的王侯之子,现在居然这么披头散发、如同玩物的坐在男人怀里,不知道之后还会被怎么折腾。稍微心思脏一点的则更多的是在心里幸灾乐祸的冷笑,只道无咎公子也的确是勾人,平常性情阴冷乖僻的永成侯竟然都对他另眼相待,想要尝尝味道。

不管下面的人怎么想,永成侯的脸色一点没动,又喂了顾谦几口粥,才丢了勺子,抬手用手指擦了擦他的嘴唇。

“今夜这里的人都递了帖子,也有不少人想见我。”永成侯的面具贴在顾谦的耳边,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有不少人恭喜我得了你,不过倒也有人似乎是更想见你——若是你讨好我一下,我就让你见见,怎么样?”

顾谦吃了两口粥,胃里的饿又缓解下去,被永成侯的手箍着腰,眼前也看不见,只能沉默了片刻,低声:“我愚钝不会讨好人,大人如果有想让我做的,直接开口就是了。”

永成侯也没恼,就从嗓子里漏出来一声沙哑的笑,冰冷的面具压在顾谦的耳边:“讨好这件事总归是要会的。公子冰雪聪明,即便现在不会,送你到专门做这件营生的地方学上几日,估计也就都会了。”

这就是威胁了。

不过顾谦的确是有点茫然。他能够感觉出来永成侯心情不算是特别好,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之前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想在这次的宴会上折辱自己,但是现在又不太确定,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要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如同娼妓的丑态。

永成侯看顾谦有点空白的表情,又笑了一声,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嘴唇边,粗糙的手套抚摸着他的嘴唇,一发力要打开他的牙关。

顾谦没坚持,面前的男人用力,他就张开了嘴,让男人带着粗糙布料的手指探进来,夹住了他的舌头,仿佛漫不经心的玩弄了两下。

“怎么这么听话?”男人继续哑声在他的耳边开口,“无咎公子倒是很识时务。”

顾谦虽然心里打定主意要观察形势,暂时顺从永成侯的要求,但是这样大庭广众下被玩弄的确是有点超出他的底线,于是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单纯不反抗的靠在那里,嘴唇被搓揉的发红,带出些艳色。

永成侯心情似乎仍然不佳,收回手,淡淡开口:“喂我。”

顾谦被蒙着眼睛,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桌子那边,就感觉到对方端起一个茶盅,送到了他的手边。顾谦摸索着接过来,蒙着眼睛实在是没有办法找到对方的嘴,顿了顿,就抬起手,把茶盅往自己的嘴边送。

刚刚到嘴唇边,就闻到一股极让人反胃的苦涩血腥的气息,一点也不像是食物,弄得顾谦一愣。

在他愣怔的功夫,永成侯已经挡下来了他的手,似笑非笑:“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大人不是让我用嘴喂你?”顾谦终于淡淡开口。

永成侯仿佛心情终于愉悦了一点,沙哑着嗓子笑了两声,也没说话,就是抬手握住顾谦的手,带着他把茶盅放到自己的嘴边,慢慢的喝了下去。

茶盅里那气味奇怪的东西喝完,永成侯才松开手,把茶盅拿过来重新放在了桌子上。

“这东西你喝不得。”他才说。

顾谦的确有点奇怪那杯子里液体的气味,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大人有什么疾患吗?”

永成侯重新把顾谦箍回怀里,沙哑着嗓子慢悠悠的回答:“公子现在还有心情管这个?”

“我只是在寻找讨大人欢心的方法而已。”顾谦回答。

顾谦没有说谎——无咎公子头脑过人并不是白叫的,虽然他现在身体虚弱还被蒙着眼睛,但是从永成侯的气息动作里,也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出对方喜好和心情。

就如同现在他这么回话,不仅没有触怒对方,而且似乎还让对方的心情好了一点。

“不是病,是诅咒。”永成侯的声音在耳边沉沉传来,“杀鬼尸的人,最后自己也都会堕落成恶鬼,永坠地狱。”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句话里有某种莫名的情绪,突然让顾谦的心颤了一下。

不过永成侯顿了一下,旋即沙哑的笑了一声:

“怎么?无咎公子怕了?”

顾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过去自己在宴会上见到的永成侯,一身黑色,苍白的脸色的确不人不鬼,让人望而生畏。他大哥也曾经和永成侯在战场上合作过,提起对方只是皱眉,没有对顾谦多解释过,只是警告家里所有人离对方越远越好。

但是那时候,他就微妙的没有产生过恐惧,而是某种其他的、压的人有点胸口发闷的情绪。

想着,顾谦缓缓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永成侯“哦?”了一声,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大半年前,顾谦曾经在街上和永成侯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京城里面有一家尸瘟发作,他正好就在附近买书,街上一片混乱,眼看着远处不人不鬼的怪物嚎叫着往这边冲。

就在那个时候,永成侯从另外一边赶到,扬鞭策马,手中的刀快的看不到具体动作,所有的怪物就已经被削掉半个头颅,浑身抽搐的倒在地上,流了满街的鲜血,带着腥臭的气息。

后面的士兵冲过来,开始迅速的收拾残局。

永成侯看到了他,向着这边走过来,沙哑着嗓音问:“顾公子,无碍?”

顾谦和他没有过交往,被乍一关心,一愣,摇摇头。

永成侯看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和现在一样的带着阴冷的调笑:“怎么?无咎公子怕了?”

顾谦怕家里人担心,后来也没和他们说过这段经历,自己也就淡淡忘却了。

但是此时,他突然又想起了当时的场面,和自己没有看懂的那双男人黑沉沉的眼。

怕这种情绪说起来,未免太单纯了点。

“想起来,你当时其实救了我一命。”但是顾谦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淡淡说。

他突然感到有点疲惫。

想起过去的事情,又感受到现在的状况,恍若隔世,让他不免有点恍惚。

“公子想多了。”永成侯语调带着点怪异的阴冷,在顾谦的耳边回答,“恶鬼救人,之后都是要索要报酬的——现在不就是了?”

顾谦下意识的扭头想看他的表情,但是双眼被遮住,只能看到一片无光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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