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二章

老李扛着一袋子的瓜，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家，累得直喘气，也挥汗如雨。想当年，他可不是这样的，——当年，他能吃两个人的饭，做三个人的活——但当年已不复存在，现如今老了，就要服老，不服不行。

在回家的路上，很多人问，老李，你扛的是什么？

老李也直接，说，瓜！

人说，那么大一袋，请吃一个！

老李也干脆，说，行。

老李刚小心翼翼地放下袋子，准备打开，那人却说，跟你开玩笑的，知道你种点瓜也不容易，要就买一个，哪能真请？

老李愣了，尴尬地说，乡里乡亲，哪好意思让你买？

人说，不卖就别打开，人那么多，你请得过来吗？

老李觉得此话也有道理，就又扛起瓜，歪着脑袋继续走了。

如是者三，老李被开玩笑得习惯了，也烦了，不再实在地说要请，甚至连瓜袋也懒得放地上，只是客客气气地敷衍似的应和几句，走了！

一边走一边觉得：这些人就是喜欢拿我寻开心！——老李没有想到这一层，有人拿他寻开心说明他人还随和，可以开玩笑；要是那些整天板着个脸的，见面就像有仇一样，谁还跟他开玩笑？

老李回到家门口，一手控制住瓜袋的平衡，一手开门。老伴听到门口有响动，知道是老头回来了，赶紧出来，帮忙稳住瓜袋，从老李的肩头放到地上。

老伴看老李汗流浃背，问，累坏了吧？

老李气喘吁吁，放下瓜袋立即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一手插腰，一手拿下头上的斗笠，扇着风，悲壮地说，老啦！要是年轻的时候，我能扛住这重量的三倍还有余！

老伴拿把椅子给他坐，然后进屋倒了一杯水，端出来给他，说，知道你年轻的时候力气大，可老了就不要硬撑，累坏了可怎么办？

老李说，那可不，没干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挺年轻的，一干活才立即感觉到老成这样的了，快没什么用了！

老伴说，快别这么说，累了一辈子了，也该轻松轻松，谁还叫你去做牛做马累死累活？

老李说，是没人叫，可我自己闲不住！

老伴摇摇头，叹口气，说，劳碌命！

老李有儿有孙，但都在很远的地方。具体地说，就是在城市里生活，一家子其乐融融，儿子打工赚钱，儿媳一边做家务一边也上班，孙子上学。这对他们来说，才跟得上时代；可他们是跟上时代了，把老李两口子也远远地丢在时代的后面了，成了农村典型的，归留守妇女和儿童一类的老头老太。

老李不怨什么：他跟不上时代，不会怨这个时代；儿子一家离开，也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所以也不怨；当然，为了能舒心地过日子，他也不会怨自己，——只是时常想念他的孙子，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可等算到了日子，在门口等一天，孙子还是没回来，只在电话里说，好不容易放个假，他们去旅游了！

老李每次一接到电活就叹气，说，知道你们都忙，还不如不打电话回来，让我有点念想！——可一久没接到电话，他念想更大，不时问老伴，儿子孙子都在干什么？那么忙！连个电话也不打。

老伴就拿眼白他，说，我哪知道？！我也挺想他们的，可我问谁去！？

说完俩个人就同时叹气，哎！

现在，老李一边拿斗笠扇风，一边呼呼地喝杯子里的水，喝完才问老伴，我打开一个瓜好吗？

老伴和他相处了一辈子，心有灵犀地说，我不吃！

老李也同样心有灵犀地说，没说要给你吃，看瓜沙不沙，明天好卖钱！

可等打开了瓜，就先拿一大块给老伴，说，你尝尝！

老伴还扭捏一下，说，我不吃！

老李可来劲了，说，瓜都这样子了，你不吃谁吃？尝尝，好吃跟我说下，明天好卖钱！

老伴接过老李递过来的瓜，先感受到了那份甜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劲糟蹋东西，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啊！

老李说，慢慢吃，吃完为止！

老伴埋怨一句❝这老头❞，就开始吃！吃了几口，又说，真的很甜！

老李欣慰一笑，说，这我就放心了！明天去卖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时，有几个邻居来串门，老李赶紧慷慨地拿切下的瓜招待，一番热情地交流自不必免，也无须多余费舌地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