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诸多往事,念少许旧人。枯坐桌前如垂钓老人,望灯影下的手指划来划去,像抛洒铒食,然后起杆收线,一一钓起,当年遗落的爱和有意沉江的背弃,用笑意和泪水慢慢擦拭。
夜归。两个女孩摇晃着街景,用迷离的眼光提着忽明忽暗的路灯,将一首《传奇》一节一节像花瓣一样掰开,倾洒在满是酒香的路上。我一路跟一路捡拾,在心中一个音符拼接下一个音符。这个纸醉金迷的夜啊,你们挥霍的仅仅是一首歌吗?
总有一个人,在风景中等人,等成了别人的风景;总有一个瞬间,一个背影看起来比一个泪水四溢的面容更伤感。
女人有一件事做来永远正确:出门带伞。下雨对,出太阳对,阴天紫外线强还是对。后来,女人就把这个真理用到了所有能用的地方。于是,男人悲剧了。当女人真好。
谁能有我这般分裂,读着“松楸古迹一坛静,鸾鹤不来青汉高”,成日里忍受周遭电锯、切割机、冲击钻、此起彼伏的卖大饼收破烂吆喝声。难不成我就是一个烂人,活该与“落叶凭风扫,香秔倩水舂”无缘?
有一种大约是最不明智的人:他们在精神生活中变得更加独立、自立和充满批判性,同时在现实生活中却变得更加孤立、孤独和害怕。一个身体的两个自我渐行渐远的过程就如一把电锯在体内嘎嘎怪叫,而他们却找不到任何让它停止的办法。
我一直觉得,有类人自出生就带有某种被放逐的痛苦。在他身上痛苦意识似乎没有时间限度,想来就来。我甚至认为,这是由于他遭受的痛苦还不足够多,多到让他自动关闭所有的感知。对这类不可救药的人,快乐一点的好意宽慰除了只能体现宽慰者的好意,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一件真正悲凉的事: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我答看书。最喜欢什么类型?诗集。她轰然大笑。看着我满是揉皱的、写满断句的脸,问: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如果还有人说自己是诗人等于骂人吗?我说知道,如果你说我写诗,正确的回答应该是你才写诗,你全家都是写诗的!可那又如何,老子为自己活,老子喜欢诗,干这毫无诗意的世界何事?
日子无非春去秋来,爱情无非是一支烟的燃尽过程,留下的烟灰无非是既白且冷。在任何时候,准备再燃起下一支烟。不要戒断!爱情成瘾,没什么坏处,怕心寒如铁,怕心如废弃小站,长满荒草,趴满蛤蟆。
如果人到中年仍无法排除心灵迷恋新奇贪恋地等待明天会更好的顽固爱好,那么,宁静和优雅将可能一辈子与你无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能沉着而活在自己心中营造的城堡的人,与人会越来越远,而与神性却可能越来越近。尽管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我仍对上帝心存敬畏。
喜欢左偃的《江上晚泊》:“寒云淡淡天无际,片帆落处沙鸥起。水阔风高日复斜,扁舟独宿芦花里。”闭上眼,把每个字都当成烟圈吐出、弥散。一睁眼,屋顶是一幅洇润水墨。养心的文字。
我荒凉的额角,你把它读成才华。我挤出的笑很礼貌、很勉强——只有我知道,那是生活绳索的勒痕,那是挣扎。
经过历练的感情犹如行走万里的激流,终将归隐于一弯滩涂、一畦田亩。水蹑足潜行,天清高自远、砂细温婉,人恬无喧。情如晚桂,淡香暗动,久、真——如此地声色不露。
青春是在年轻的胸膛叮当作响的火镰。即使雨淋泪湿,一个响指的摩擦便可烧了一座殿、毁了一个城。秋叶金黄是生命最后的辉煌,然而这种辉煌伴生的悲剧性,可以展示尊贵,却烧不着三月或者四月残忍的月份,也烧不着荒原,甚至点不着胯下沦陷的安乐椅。别让年轻驻足老成——你老成得会很久,久到你厌倦自己。
有人很哲理地这样说:“看不到美好,是因为你走得不够近。”我怎么觉得恰恰说反了:再也不相信世上还有美好,因为我们被赶到一起,彼此太他妈的近了。
街遇年轻时你乘肥马我衣轻裘的死党,当年满嘴的姜白石、里尔克而今全置换为肉价、房产。青春时重重地翻开的那几页,而今,被轻轻地撕下,揉成一团扔出去又被轻佻的风弹回来。刹那间,脚下满地中年的慌张和凌乱。两个面面相觑的人,一个是文学的零余者,另一个成了梦想的掘墓人。
心/有一块朝北的地方苍苔历历枕其上/一任蟋蟀安家啜露/闲来磨牙数腿忙/梅雨盘桓青/漠风袭来黄/苔藓无言/长了枯枯了长/蟋蟀不知为谁/浅斟低唱于是有了一个名字/于是移栽心苑苍苔抱臂念/在春等你来/蟋蟀振翅念/在秋你来不来/捂你的名字到寒食节/你随不随你的名字而来心/在朝北的墙上/已开了一扇窗——等你摇落孑然
以为未来是空中移来移去的大鸟翅宽阔可蔽日眸尖利能刺心一身惊呼旋即放风筝的男孩嚎啕大哭有多少未来不是被线所牵又有多少不是在孩子手中成为一团断线
我倚着明天的门廊 看今天剩下的月光
日子是半干的衣裳着身脱下冷捂着阴寒
人到中年,基本摆脱了年轻时常有的苦闷与彷徨。这得益于主动对生存目的的思考和追问。我们更加独立和充满批判性。然而,还未来及窃喜自以为的高逸遗世,就沮丧地发现:我们更加孤独和害怕。无法合群的孤单是我们向自然预订在自己墓碑下的野花。
人到中年,自甘堕落把自己置于半梦状态而远观世界。年轻时入世太深,起落无常,“不过是在贩卖‘赃物’”(叶芝语)。依着天生钢索的神经而没有疯——不幸也在此——桥仍坚固,隧道仍黑,呼依旧浑吸还是浊。望残生能是一截倒伏的古木,和松涛语,留藓苔驻。凋敝之后的裸露坚硬,任雨雪镌刻真我。
飘渺的城,在晨冬的棕色雾下,人流过长安街,这么多人,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叹息,又短又稀,吐出了口,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足前。流上山岭,流下天安门,流散在开大会的高堂,它死气沉沉的声音,在每一个整点的最后一下,指着又一次罪恶的完成,指着下一次杀戮的开始,指着时间。——仿艾略特《荒原》
对英雄的道德和人格痴迷而瘫痪了自身美学鉴赏力和精神独立以及最重要的直觉的人们啊。
现代人好像丧失了如何尊重他人的内心感受的能力,他们只知道如何用尊重可以秤出重量的东西来换回尊重。灵性、感应似乎像古化石一样。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惊恐:我将被这个世界随时碾碎——如果它愿意的话。
【缝衣】掉线的机针/在马达的唆使驱动下/发疯地撕咬在/肉体与灵魂的结合处本该可能救赎的我/被一个命定的失误弄疼/除了谎言留下的针孔/灵魂再次属于街角/在阴风中成卖肉的幌子/而肉体则成站街的路灯/忽明忽暗、忽松忽紧——/一如公山羊难抑的咳嗽、喘息
人永远处在困境之中。人对人永远不会有所谓的公正行为。所谓公正公平没有外在的“天枰”去度量、监管,和美丽的谎言很难区分。“我对人,对人的错误和痛苦,对人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我并不认为我热爱他们。”福克纳如是说,我举手。
寒流拖曳着我,夜色里路灯以锋利如刀的光一道道划我混浊的眼睑,走在沉沉睡死的街巷,我有如一张脱胶的老军医广告纸,贴地翻滚,无人认领。我难受得要命,停下来,扶着路灯水泥杆,踩着自己的身影······我决定撒尿——像一只公狗,宣布自己的领地。
当一个貌似忠厚的人在打理着精明人都难以驾驭的事且游刃有余时,他的相貌是他最好的幌子。
作为坐家,在单调的日常性中,梦和白日梦成了单调的抚慰,而互联网则成了对失去的外部世界的代偿。无限广阔的覆盖性足以满足我最伟大的幻想而不被当面耻笑,于是我成了这样一种人:我是行走在世界的易碎品,同时我又是自我世界的国王。网络给我冒险勇气使我成为我而不是你希望的我的可能。
当我紧搂孤独之时并非完全认同其被所赋予的宝贵价值,而是担心一旦投入世界怀抱,我将会被无处不在的集体主义所吞噬。孤独是我拒绝媚俗最恰当的借口,是免于被人际之间的丑陋摧毁的铠甲。它至少可以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我们一直是我们自己的骗子。我们等不到戈多,就像我们等不到塞缪尔·贝克特一样。我们就是戈多。我们找不到真相,不是真相藏匿起来而是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真相之重。我们对真相的“忠诚”至多是文学标题中的叫“约瑟夫·K的感恩”的东西。
他们说我多嘴,念及我的舌可能因为受到惩罚而朝着他们的方向摆动,我被割了唇。我真想改来着,一来怕下次说话的家伙成了他们盘中的盐水口条,二来我受够了贫寒的日子。我开始练习说他们的话,可一出来,依然是齿寒之词。终于知道被剥夺了唇的齿,非但不能温暖,连唇齿相依的话都无法表达。
我永远无法理解一个说话永远都是无比正确的废话的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气候吧?——一个loser永远都不会有舞台的获奖感言
鱼说:“你看不到我眼中的泪,只缘我在水中。”水呜咽道:“你错了。你还以为你的家园还是长江啊?你的咸涩早已把你进化成了沙丁鱼了。”
受命为昆曲写几句话,要求有诗意。把神经都想成挂在脑外的天线了,终于有了如下的句子:有《永远的尹雪艳》自街头而来橐橐惊碎一夜卵石/惊悸街尾几方石阶石阶尽头是河/白先勇先生/在河的那头在《游园惊梦》中
只有在白天也能看到的月亮,才能让我们想起我们还有可以温情浪漫的夜晚。
我有灵魂吗?即使有,那也是一个潜伏在体内的良性肿瘤,一株风干的胡杨。岁月剥离了它的温存与柔美,除了道道粗粝鞭痕深处的细微抽搐透露了出的生命外,一切都在缄默——即便死,也是站立不倒的缄默。
没有什么可以洞穿我已冷成钻石的灵魂,除非来自同样是钻石般的宗教启示。我想重新坚信,尽管,我过去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是起源于自己的太坚信。伫立旷野的我,交叉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臂膀,努力把自己搂回怀中,乞求能够使恐惧远离。
肩扛着现实,我/在疾驰而来的波涛里/混着同样咸涩的泪/在修筑心中,盐库的徭役。
精神生活是一种醉,日常生活是醉后的长眠和醒来后的收拾。快乐在哪里?醉中还是收拾中?还是另有躲藏处,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里尔克诗句:“当彼此仇恨的人们/不得不睡在一起,/这时孤寂如同大河铺盖大地。”阑干拍遍无人会,断鸿声里看吴钩。今晚的月色真他妈的冷。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有明天而动物只有当下。但我们离动物到底有多远?依我说,我们和动物的区别就是我们有对明天的恐惧和忧虑而动物没有,所以在快乐的层面上,我们不如动物。
这个世上有思想的芦苇成风景了,而有年轮的大树却扑倒在荒原里,成了木耳的温床。
我的罪过,是刻意做了很多为别人的眼睛而不是内心的悲悯的好事。之所以这样是为了掩盖自己本性的颓废。如上的话我很多年前读过,但忘了是谁说的。当时不是太明白,现在好像才懂。
我通常把那种身上没有cynical因子的人视同为沉默的钚。
有时因为太喜欢一个人的作品,反而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这是一个很好的范本,出自木心:“吳文英的艺术年龄很长,悄悄地绿到现代,珍奇的文学青苔。”
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蚤子”的人还算幸运,虽有些哀怨,毕竟保暖。如今,生命已然是一只跳蚤,以华尔兹的姿态而活着。
某出道不久的作家担心评论家会看不起他的作品,有资深者安慰道:“别理他们,好的评论家总是先从看不起自己起步的。”于是释然。
【另类思考】:1、每天叫醒的不是闹钟,是老板昨日吼声的余音。2、每天抛弃的不是别人,是血性且有正义感的自己。3、每天囊中羞涩的不是贫穷,是向成功缴纳的尊严。4、每天肩上新增的不是痛楚,是沉重的夕阳。5、每天产生的不是辛酸,是比河马皮还厚的麻木。6、每天迎来的不是漫长黑夜,是下一个毒辣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