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金克木

2017-08-09,《文化三书》,东方出版中心,2008

几年前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介绍《书读完了》,就对金翁的博学多才印象深刻。这天在晓阅偶然拾读金克木《文化三书》,其中一篇叫做《秦汉历史数学》——以数学思维诠释中国历史流变与结构,有意思。《秦汉历史数学》仅数千字,构思精巧,信息量大。

曾经显赫一时的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曾想包罗全世界的)大英帝国都已雨打风吹去,惟有中国走过几千年江山依旧,为什么呢?金翁觉得,这个谜题必须从「我是谁」问起。

秦始皇在位36年,统一天下后就在12年里干了举全国之力的几件大事:修长城建阿房宫、修建全国驰道、疏通航道开凿运河(灵渠)、简化文字、统一货币、统一度衡量、禁止私学以禁锢思想、大规模移民——将富户连同家奴迁徙到地广人稀的河套地区,把内地罪人发配到南方、与岭南当地人杂居。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扫清六国期间的一切隔阂,促进经济和文化的统一。

在金翁的数学模型看来,秦始皇的统一大业恰恰遗漏了关键的一步:建立长期巩固统一的政权中枢,保证有效运行,是为「功能函数」。秦始皇在历史上只算得上是个「0」:没有有效的政权中枢,就相当于零没有前面的数字,失去增长的可能性。秦始皇开创了中国中古社会,但于帝国历史的功用,仅算得上一个占位符。

创建了历史功能函数的人,是汉高祖刘邦。刘邦无德无才(此处的「德」不指道德,而指作用),单就功能说是一个「虚位的零」,但一个虚位的零可以控制由经济、政治、军事构成的三角形,形成统治结构的金字塔尖。一千多年后,李自成进京、多尔衮使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各踞一位、以汉制汉,均是依照刘邦的统治模式。

汉文帝无为而治。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虽然司马迁在《资治通鉴》里没记汉文帝多少功绩,但金翁对这位信奉黄老思想的皇帝的谋略手段颇有兴味。「那三卷多书像是一部很有趣的政治小说的提纲」。一是汉文帝如何架空两位功臣元老的丞相之权,二是不动声色将南越王赵佗降服得不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汉文帝刘恒这里,汉高祖的三角形直线变曲线,成为自开自合的圆环,皇权重新回归「0」的符号。金翁如此评论黄老思想:

指导汉文帝行为的黄老思想里含有效率观念,重视功能,喜功而不好大,务实而不求名,少投入而多回报。这正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总结道德家时所说的「事少而功多」,也是《论语》里的孔子所忠实的「举一反三」和「闻一知十」,是从价值交换中得来的计算盈亏、本利的考虑,是孔子门徒精通货殖的子贡所擅长的经营要点。它的对立面是不谋其利、不计其功,不惜用一切代价,不懂劳动价值,滥用人力资源,憎恶「奇功淫巧」,喜欢包装、排场、大屋顶、肥皂泡。

文章写于1999年,时值金翁87岁高龄。这位智慧老者在人生边上的这一小段评述,不仅足显金翁其读史化用之功夫,更彰示他对世代价值的趋向认同。

虽文头提出「我是谁」的命题,但金翁此文其实着眼于追问「我们是谁」。中国封建帝制是一轮巨大无情的机器,它只遵循「对」的模型、结构、组合,历史只看功过作用,不论情感意志。人作为功用函数中的变量,若有能量改造结构、重写函数,也便能为后人所传说了吧。

也是一个大帅哥!

金克木(1912—2000),字止默,笔名辛竹,安徽寿县人,中国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梵学研究、印度文化研究家,与季羡林、陈玉龙并称“北大三支笔”,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未名四老”。20世纪三十年代后到北京求学,曾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任职员,自学掌握英语、法语、德语、世界语等多种语言。1941年金克木经缅甸到印度,任一家中文报纸编辑,同时学习印地语和梵语,后到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钻研佛学,同时跟随印度著名学者学习梵文和巴利文,走上梵学研究之路。1946年金克木回国,应聘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1948年后任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曾任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理事,中国世界语之友会会员,第三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第五届至七届常委,宣传部部长。2000年8月5,病逝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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