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蓄谋


在平价大道西北部有一片住宅楼,它呈圆形结构,仿佛一座炮楼。
每栋楼自下而上都是一户,人们在自家的生活每走一步都要转弯。但没人抱怨开发商,因为每晚楼底下都能听到无家可归之人的哀嚎痛哭。
他们的抽噎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事:谁要是敢抱怨开发商,就把他赶出这幢楼,加入痛哭者的行列。
袁静住在较高的楼层,环境相对好些。
她的卧室正对着阳光充足的南面,一张小床收拾地整整齐齐,几件衣物掸在椅背上,桌子上有几本书和一台量子机。
卧室左右各通一扇门,向东是客厅,有厨房和饭桌;向西是浴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袁静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
她喜欢自己的卧室,因为这里光线充足,刚好可以看清不远处的高级公寓楼。那楼是四方形的,伸地很展,不像她弯腰驼背。
袁静在等待日落,入夜前的风景非常美。
夕阳沉沦之前,一片血红染遍天际,云彩披着霞光背身离去,回过头的时候总能看到她们脸颊上的红晕。山早就没有几座,残阳藏身的地方刚好是西侧一处寒酸的小山坡后面,昔日阿波罗的辉煌也终归是个传说了。
这时候刚好,袁静的视线必定从天空转向地面。
在对面的楼群中,她搜索着。
三楼的窗子点亮了,很准时。
“这家人喜欢派对,所以这个时间是主妇准备美食的时候。她的丈夫一定收入丰富啊,她必然享受着美味和温暖,这该多幸福啊……”
袁静望着灯光,逐渐在模糊的视线之中思绪万千。
时间不等人,十几分钟之后,喜欢运动的帅哥就会点亮八楼的灯光,他会准时出现在跑步机之上,紧实的肌肉、健硕的身材以及一张帅气无比的面庞——
袁静此时已经觉得自己被邀请进了他的家,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心脏砰砰直跳,面颊绯红,仿佛刚才含羞离去的云彩。
恍惚中,袁静猛然把眼睛睁开,她发现自己错过了时间。女孩儿迅速打开窗子,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散进来,谁能想象这竟然是对面楼层大厨的手艺?
隔着这么远还能把香味飘来,恐怕称之为大师都不为过。
袁静迅速跑出卧室,不一会又回来了,她手中拿着一片面包,并把营养液的瓶子散乱地丢在床上,而后就着肉香味开始进食。
入夜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对面的派对开始了,音乐声四散溢出,而袁静则一反常态地没有趴在窗前欣赏,而是躺在床头盯着一沓文件发呆。


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无比辽阔。是穷人和老鼠最多光顾的地方。人类居住在高耸的巴别塔之上,可这塔越是长高,就越是远离最初的伊甸园。
当正午的阳光投射大地,高耸入云的大楼楼顶会变成巨大的指针与悲鸣街完美重合。而针尖儿所指向的卷帘门,正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袁静与这个地方仅仅隔着一条悲鸣街的长度。
办事处的女职员抱着碎花布包裹的物件儿,手里拿着一张纸,反复确认着面前这个传说中的入口。
这里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也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作为一名“不算穷的人”,地下世界是个传说。而关于其中的种种可怖传闻,作为办事处的人员,她又接触的最多。
因此,想要“下去”,需要——
袁静下颌微落,眼眸低垂:她把视线集中在手中的包裹上。一身黑灰色白花的连衣裙,一顶巨大的花边遮阳帽;金色的飞鸟型胸针,白色的高跟鞋。
她在平价大道上用一张卡辛苦搭配出来的时尚,在这里显得尤为奢华。
擦身而过的人群中,大都衣不遮体,不仅仅是服装破破烂烂,也连同他们的胴体及灵魂,都是破破烂烂。
袁静拿不定主意,再看看手中的包裹和纸片,年轻的姑娘面对黑暗的入口,深深吸气。
“我想要的,绝不是无处伸展的生活空间;绝不是仅有两张卡的月收入,更不是画饼充饥的每一天。我想要改变,我不能在大楼的最底层一直干坐着,终有一天被大楼的投影送到悲鸣街的深处。”
她需要“下去”,而“走下去”,需要的是欲望。
按照纸上的说明,袁静并不难找到她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家地下医院,在人人都与钢铁结合的现在,人体改造手术是必要的。
即便是没钱的家伙们也有这种需求,而除了钱他们什么都能支付,这也是这种医院得已存在的根本原因。
袁静坐在一条走廊的长椅上,今天似乎只有她一位客人。
这走廊又长又黑,昏暗的灯光散发青蓝色的光,好像墓地里钻出来的鬼火。他们能照亮的地方只有长椅附近,远了便顾及不到了。
安静等待的女孩儿垂着头,她的视线集中在怀中的包裹上,一言不发。阴影从她脚边蔓延开来,朝着前方拓展,拒绝了所有的光线。
走廊的深处显得沉甸甸的,仿佛一团黑色烟雾,那是由血腥、原始、疯狂和暴力混合而成的怪物,它静静地伏卧在看不到光的地方,慵懒地打着呵欠。
张沃交给袁静的文件包括了各种各样的认证以及说明,她需要做的,就是按照那张纸上所示意的内容行动。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便是眼下的手术。
她怀中的包裹是刘平当掉的机械手臂,利用职务之便,袁静让这场交易的记录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望着自己的右手手背,并在无名指上轻轻搓动。仰起头来,只能看到青蓝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如同嘲笑一般。
她也跟着笑了,并默默地为灯光配上了嘲笑的话语:“生活在毫无棱角的空间之中让你的脑子也挤出去不少吗?偷盗公司财物意味着什么你会不知道?”
“然而你却犯了,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登上禁忌的飞船,换取比现在稍微舒适了一丁点儿的生活。你对幸福的要求竟然如此贫乏,这间破烂的改造室还真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说完,她又跟着笑起来,可笑了一半儿,耳边传来了粗旷的男性声音:“不,我们这里远比你想象的要豪华。”
那是一位身材瘦高的中年男性,络腮胡子很是浓密,但却修理地整齐,完全看不出邋遢的样子来。
他从不远处走来,身边跟着几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快到袁静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把视线集中在头顶闪烁的灯光上。
“去看看有没有能够修理的‘货’。”
说罢,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就离开了,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黑色迷雾的深处,这不由得让袁静感到一阵恶寒。
“你就是张——老九说的‘货’吧?”中年男人来到袁静面前,而那堆砌出来的皱纹毫无笑意可言。
“我是本院的院长,人们都称我为钟爷。”
“货?”袁静第一次听到有人将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称为物品。作为一个人,她在这位院长面前,恐怕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般有尊严。
“啊,别在意,我们这里对前来接受改造手术的人都是如此称呼。”钟爷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完全没有把袁静的疑惑和不满放在眼里。
他走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指着门窗里面说道:“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给不起手术费,久而久之,干脆也就没人问价了。”
“但是我依然会接纳他们,如果无法给现钱,那就只能为我所用来偿还债务了,因此,本院也是整条悲鸣街上最大的职业中介所,任何不要命的买卖我们都会提供人才,且收费合理。”
中年男人的微笑就像死神收割灵魂的镰刀,黑漆漆的楼道之内,某种巨大的事物暗自显现出了形象,那终究是个怪物,是袁静活到现在不曾经见过的漆黑。
“那——我也是货吗?”女子水汪汪的大眼睛诉说着她的无力,她开始后悔,竟然如此简单就被一个江湖骗子给带到这里,更可恨的,是这一切都是袁静自找的。
“不,你很特殊,因为你付了钱。”钟爷的笑容常常挂在脸上,但每一次表现出来的笑容都有着不同的内涵,这一次相对比较真诚。
“这边请,客人。”钟爷带着袁静走向黑暗深处,他走在前面,袁静跟在身后。白大褂逐渐在姑娘的眼前被浸染到失去光亮,她每走一步都想要停下来,却仿佛有人推着她一般,无法停止。
越是往深处走,袁静就越是感觉听到了清晰的嘲笑声,这来自于她的内心,周边的黑暗,以及前方逐渐暗淡的白色光亮。
——“这真是个愚蠢至极的选择。”


手术室前只有一抹红晕,在黑暗之中,仿佛被恶魔捏住了的心脏。
门前没有座椅,谁都清楚,不会有人在门外等待。
而手术室里面,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充当手术台,诸多设备只能看不能用,一台量子式AI作为主刀医生的助手,孤零零地站在床边,就好像停留在将死之人身边做祷告的牧师。
为了节省电费,手术室的照明并不强,很多细致的操作都是由“牧师”代劳的。
钟爷从黑暗混沌中走来,身上的白大褂反射灯光,他会将躺在手术台上的袁静引领至何方?
“你——”钟爷欲言又止,他的眼瞳映出袁静的身影,那女孩如同无瑕白璧一般,她静静地躺着,无知地等待着。
终于,中年男人还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你已经到了必须毁灭人生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吗?”
袁静被这一提问给拉开了眼皮,她本想闭上眼等待麻醉,可这一问让她无法安心了。
“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根本听不懂这个问题。
她不惜盗取公司财务,来到地下世界接受改造,为的都是获得远比现在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什么毁灭人生这般可怖的事情,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还是说,这个手术的风险之大已经到了可能要命的地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袁静提问道。
“你知道来我这里动手术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钟爷把身边的座椅拉过来,看得出来,这个话题时间不会短。
“你拿来的那个手臂,是刘平的吧。当年,这条手臂就是我帮他装上的。”
袁静听到这话惊地要坐起来,可是却被钟爷打断。
“然而好景不长,他离开公司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收入来源。你知道吗?从得意地走出手术室,到流落街头,前后不过十几年,这其中他唯一被人记住的功绩就是传说中的匠人。”
“那以后,他为了每天的生计拼命,捡食垃圾、抢劫、加入犯罪团伙……他的眼里只有今天,必须把这一天活过去。”
“与刘平一样的人太多了,他们挤破头来到我的职业介绍所,把脑袋绑在裤腰上,只为了一口吃的,而做的事,却是把别人的饭碗抢过来。”
说完,钟爷把头转向袁静这边,他盯着袁静的脸,却不再说什么了,他笃定,自己的话看上去没有说完,却全都表达清楚了。
“你是说,我继承了刘平的命运?”
“我是说,你在步他的后尘。”
钟爷按下了破床上的绿色按钮,袁静的意识很快变得模糊起来,她虽然没有听懂钟爷的话,但有一件很令她在意的事情还没有问——为什么七十多岁的刘平的机械臂会是这个中年男人安装的?要知道这条手臂跟了刘平五十年,那时候钟爷可能还没有出生。
但已经来不及了,袁静陷入了深度沉眠,主刀医生的那一句“永别”,她也不可能听得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静清醒了过来。
视线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钟爷手握手术刀,冰冷地看着她。这不是错觉,见到这眼神之前,这男人还饱含怜悯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儿;而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件“货”罢了。
“手术结束,你可以离开了,祝你好运。”钟爷把冷冰冰的话语抛给袁静,转身朝向门口。
“等等!”袁静喊住了他,“我的手臂并没有改造啊!”
她坐起身来,两手伸直,仿佛要拉住这个骗子。
“我可从来没说过你做的手术是手臂的改造,你拿来的12号合金臂只是本次手术费用的一部分。毕竟你脑子里的内置处理器配置太低,想升级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钟爷拉开手术室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你接下来的日子,将不再是‘人生’,还请节哀。”


鲁茂走在长廊之上,这地方他来回通过无数回,却没有一次是心情愉悦的:因为这条路通往张沃的办公室。
耸入云天的高楼把人们架在半空中,他们的脚底粘不到泥土,手掌又够不到蓝天;因此,这些人既充满了欲望又空虚害怕。
长廊的窗子一格格地排列到尽头,夕阳血红色的晕染遍了鲁茂的后背,他像个从地面扯下了一层皮的修罗,只手伸向遥不可及的天空。
“我说,你没听说究竟是什么事吗?”鲁茂看似平静的表情因为这句话而暴露——因为他的发音带着冰冷的颤抖。
“没有,但不管什么事儿,我们只能往呈幸身上推脱。”身边的秘书小跑着跟在鲁茂身边,她的话让这位董事心里有了些许的底。
“我知道了。”鲁茂做深呼吸,而后像是与什么诀别一般敲响了张沃办公室的大门。
那地方依然空旷。
光随着鲁茂小心翼翼打开的门缝溜了出去,像一条狼狈的狗。鲁茂暗自吞下口水,用余光瞟向窗前的办公桌。
远处,张沃的影子犹如一座巨大山脉,轻而易举地把鲁茂踩在脚下。这位公司董事抑制着颤抖的灵魂,用登山者一般贪婪的眼光望着山脉的主人。
“董事长,您找我什么事儿啊?”鲁茂侧过头站立,这是他的习惯,从跟着张沃初创公司的时候起,他就不曾正面对着张沃说话。
“你小子办的好事。”张沃这话显得无力,好像把手中的盘子不小心打碎了那样。
但是,鲁茂反而真的紧张起来。
只有无用之人才会被放弃,鲁茂很清楚张沃用这种口吻说话的后果。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董事长,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属下真的完全不知啊?”
张沃调整了转椅的方向,完全背对着鲁茂。他扬起头望着残阳,缓缓说道:“解散舰队是我们商量好的计划,那么舰队上的人会重新分配到我亲自准备好的船上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可是啊——”张沃侧过头向身后看去:“我的船是空的,没有一个人登船。他们通通分散到其他舰队里,昨天都已经出航了。”
张沃离开桌子,向鲁茂走来。皮鞋踢击地板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如同死神送来的最后的“摇篮曲”。
“董事长,这个事儿毫无疑问是呈幸做的,一定是她把名单给撕碎了,而后面对暴躁的船员,她便利用手中的权限硬生生把人安排到了其他舰队。”
鲁茂毫不迟疑地把真相说了出来。
这一次,张沃不说话了。他在鲁茂面前来回走动,步伐平稳,气息沉重。
“鲁茂,鲁董事,你不是个傻子吧;难不成你是把我当成傻子了?”张沃说罢,蹲在了鲁茂面前,仰起头盯着他的脸看。
“小小的董事长秘书,能够左右涉及本公司前后一共两百年的大计?好大的本事啊!她要是能做得到,就应该是她来当这个董事长了!”
鲁茂猛然一怔,不再辩解。
“董事长勿忧……”鲁茂颤颤巍巍地说道:“我马上就安排旗下研究所的精英科学家进入秘密船坞,保证计划之日能够顺利起航!”
“你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而不是等着我把你叫到这里来。”
鲁茂全身发寒,颤抖着身子离开了办公室。
此时,窗帘后面,呈幸走了出来。
“听说名单是被鲁董事的秘书盗走的,这话我是听谁说的来着?呈秘书你有印象吗?”
董事长的话紧紧捏住了呈秘书的脖子,这使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董事长,我受够了!”呈幸突然提高音量,张沃仿佛看到她当面撕碎了一摞纸。
张沃用锐利的眼神反抗,紧盯住呈幸的眼睛。
“我……我愿意说出实话。”
看到呈幸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张沃的态度也温和了:“说说看,你不需要有任何的担忧,你是本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公司从初创到现在,你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是我们的英雄,我怎么会无端责怪一位将军?”
呈秘书说道:“名单的确是我撕碎的。我承认因为自己有情绪所以用那个名单撒气才导致您计划的偏差;但是我确定,在撕碎名单的时候,周围绝对没有人。”
“不仅如此,董事长。”呈秘书抬起头来:“我在安排那些工人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看是硬挤进去的,但最终还是平均分配到了所有的舰队里面。”
“你想说什么?”张沃问道。
“我只是下令,并没有经过任何必要手续;而各舰队也没有做过人员调整的会议,更没有工人因为自己位置可能被顶替而发出怨言。”
说到这里,张沃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并用眼神传递出某种肯定的信息。
“你很懂我的心思,这令我非常高兴。”


鲁董事的办公室远离高层中心,就像主人与爱犬小屋的位置关系。
这里风水不太好,每到正午时分,来自公司高层办公中心的阴影刚好把他的房间一分为二,鲁茂沐浴阳光的半张脸上带着笑意;阴影下的那半张脸则完全不同。
而这半张脸,平日里只有他的秘书能看到。
“人士安排怎么样了?”鲁茂用阴影之下的脸提问道。
“两方面都已经安排妥当,舰长人选是我们的心腹,请放心。”秘书非常清楚鲁茂提问的真意,以及董事心中所盘算的大计划。
听过秘书的回答,鲁茂把脸转向阳光,两边都挂着笑意:“接下来,就只等董事长登上前往未来和过去的舰艇;而后猝死于永恒的时间轮回里了。”
张沃所在的高层办公中心里,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平静。这场主人与狗之间的博弈,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他们都暗地里下注,把自己后半生的命运交给人生最后一次的堕落。
“董事长,我回来了。”呈秘书比起从前更为认真,这模样就像她刚刚进入董事长办公室时的状态——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光景,她再度进入早已忘却的战备状态。
张沃侧身坐着,面朝阳光,他不需要任何追问,从呈幸的面部表情就能读得出来,一切条件都是负面的。
“把底细全都查清楚,哪怕是舰船上不请自来的老鼠。”张沃只给了一句回复,而呈幸则心领神会地离开了。
“鲁董事,我出航是必然的;但是,我带着无限的世界回来也是必然的。你的所有想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说罢,张沃站起身来,唯独把那沉重的脚步回声留在了空荡荡的房间里。
平价大道的小酒馆儿里,比起平常更为安静一些。那些吵闹的人群因为张沃的到来而四散逃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终究还是无法正视更为强大的存在。
酒馆老板不敢多说什么,在他对面的高大男人究竟什么来头,唯独他最清楚。
一杯酒推送到张沃面前,老板尴尬地笑笑便离开了。
酒杯里的红色汁液平静地躺在高脚杯中,破烂窗子无法遮挡偷摸进来的阳光,他们贪婪地扑进杯中,把棕红的酒水变得透亮。
张沃的手指夹在杯子底部,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脚尖胡乱地晃动着。
这种廉价地段的酒水根本不合张沃的胃口,四处蔓延的恶臭更是让他作呕;等待是漫长的,这是一种刑罚,更是他从未领略过的恐怖体验。
他从未感觉自己是如此无助,在这里,张沃像一只落单的蚂蚁,虽然他力大无穷,却处处都是险境。
他不知道食物里是不是有毒、人群里是不是隐藏着高等级的杀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正被狙击枪瞄准、炸弹狂魔是不是早已启动了定时器。
这种不安愈是随着时间推移,就愈发沉重。
“没什么能比空旷房间中放一把椅子更为令人安心的事情了。”张沃心想。
“老九!”酒店门口传来的声音让张沃一惊,他满眼放光,仿佛迷路的孩子找到母亲,离群的飞鸟回到巢穴。
“在这里!”他大手一挥,把站在门口的女人招呼进来。
“我以为会是我更早…… ”女人不小心把自己心想的事情说出了口。
而张沃却憨厚地笑笑:“我实在等不及了。”男人从兜子里摸出一张卡,送到女人手中:“这是你的登舰凭证,里面还有我送你的贺礼——恭喜你加入第三舰队,袁静小姐。”
收到了卡片的女人有些懵了,她只知道老九是地下世界的中介,却从未听说他的服务还有优惠。
“我……”袁静打算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才发现,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此时,张沃把手中的酒推到袁静面前,轻轻叹了口气。
袁静顺着杯子末端看去,发现她口中的“老九”竟然会是一个与女性坐在一起紧张到颤抖的纯情男子;袁静不由得面色绯红。
而张沃的眼睛不住地四处乱转,他想要站起来,又知道不能让屁股离开座椅,因此如坐针毡,难以平静。
“我——”张沃高声叫起来,吓得袁静险些把杯子打翻;而后,这高大威猛的男人却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你真好啊——我是说,能够登上舰船,享受一般办事处职员没法得到的待遇;你——真美——不,我是说,那舰船我其实是见过的,很美,很壮观,造价至少能买下整个城市。我——想跟你——换个地方说话好吗?这里让我感到窒息——我是说,最近我的哮喘严重了……”
没人见过董事长这幅模样,他好像正在上刑,屁股底下是布满钢针的座椅,他强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尴尬、紧张而心情低落,这样,屁股就又回到了座椅——他不得不再度站起来。
最后,张沃干脆拉住了袁静的手腕,把她带出了酒馆,直奔对面的“贵族宝藏”而去。
平价大道的隐藏之地,为了满足贵族们“寻宝乐趣”而开设的酒店,这地方,更像是张沃之流的氧气瓶。
自从坐到吧台前椅子上的那一刻开始,张沃就变得异常平静,与刚才那个慌张的模样判若两人。反倒是袁静紧张了起来,这种地方可不是她这样的平民能够进来的,上一次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也没有仔细观察。
面积不大的酒店里富丽堂皇,店员们是高智能机器人,任意一个的造价都是袁静一辈子也付不起的。酒杯的材质很特殊,她从没见过,作为回收“垃圾”的专业人员,她总觉得自己已经见过这世上所有的特殊材质,可依然没法辨别。
张沃侧身看着有些紧张的袁静,他的影子从身后伸出来,仿佛一对巨大的钳子左右袭来,刚好夹在袁静的肩上。
那姑娘强装镇静,却不自觉地瑟缩起胳膊,恍惚间刚好看到张沃举起酒杯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怜悯。
“老九,你就像走失在悬崖边上的小男孩儿。”袁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句话来,她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把它如此准确的表达出来,以她的习性是不可能的。
张沃一怔,又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根本不是什么‘老九’,而是这次公司大计划之中一艘舰船的负责人。因为我的失误导致人员严重缺失,这才破例把你招入舰队——”张沃两眼发直地看着她,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正回身企盼着袁静伸出来的手。
“可为什么找我?志愿加入舰队的报名者应该不少,更何况那么多后备人员为什么还要感到踌躇?”袁静再一次发出了自己从来都不会给出的感想和思考。
张沃摇摇头说道:“因为你误打误撞地见到了我,这,这是一沓钱也换不来的相遇!我很珍惜那种相遇。”他低下头,又沉沉地说道:“更何况,人员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现在我更需要补充的是护卫船员安全的士兵。”
张沃这副模样搞得袁静母性大发,她似乎正面对一个无助的小孩子,他哭丧着脸、垂着头、抹着眼泪儿;他站在悬崖边上,用渴求拥抱的孤独眼神向站在对面的袁静发出求救。
袁静的心既有刺痛感又奇痒难耐,不自觉地回应了张沃的期待:“既然如此,那么就由我来找护卫吧,或许能找来几个人也说不定——需要几个人?”
“有几个算几个,多多益善!”


袁静会错了意,她以为钟爷是那种表面严肃内心热忱善良的君子;却不想,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关心仅仅是在手术完成之前。
现在,她只身坐在钟爷办公桌对面,气氛愈发紧张起来。袁静藏起攥紧的右拳,左手手掌轻轻按在桌子上,她恳求的话语发声之前,手指弯了起来,又把那些话噎回去了。
钟爷似乎有的是时间,他悠闲地躺在靠背上,缓慢地左右晃动转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袁静的表情变化。
男人拿起水杯呷了一口,又点燃了香烟。这个空隙中,袁静好像在窒息的空间中找到了一口氧气,精神为之放松,然而几秒钟之后,她又恢复了窒息的状态。
“你要招人当然可以,我们就是干这买卖的。”钟爷随手将刚点燃的烟扔到水杯里,两腿搭在桌子上。
袁静把手从桌子上拿下去,静静地听着这男人接下来的话。
“但这终归是个生意,我接待你从来不是因为我们认识,而是因为你如今的工作算得上一种信誉保障,所以招纳保安的事情可以谈。”
说完,他把两腿放下来,身子前倾,整个影子压到了袁静面前:“我们介绍的人可以卖命,但你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巨大,要试试吗?”
“只要我付的起……”袁静小声嘟囔了一句。
“袁小姐,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可没有买菜借债那种简单的逻辑,你要搞清楚。”钟爷更加向前倾,几乎把额头顶在袁静的天灵盖上。
“那至少也允许我听听到底是个怎样的代价吧?”袁静攥起来的拳头微微颤抖,她感到孤独、压抑、可怖——这种感觉甚至在第一次来到此处时都还没有;如今,却不知为何,真正的领略到了所谓黑暗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这倒是。”钟爷放松下来,躺在靠背上睥睨过去。袁静一直低着头,她虽表现得很平常,但内心早已凌乱不堪。
像她这样的人钟爷见得太多了,第一次见面时,她站在阴影之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多是感到敬畏和恐惧;如今她活在阴影中 ,将要支配她的,只有绝望。
“我这里的人全部都是亡命徒。我介绍给你的任何劳动力都有诸如反叛、自杀、结群成为强盗等等高风险;当然也包括意外和其他可能,同时,我并不会对此负责。不仅如此,他们的钱你必须付,不管用何种手段,在这个世界里,你都无法逃出我们追债的手掌心。”
钟爷的这一番话更像是规则讲解,因此他的话语中能听闻得出缓和的情绪。他必须让这个小姑娘明白,她的选择根本不是什么通向幸福的光明大道,而是黑暗深处的幽幽鬼火。
袁静猛然站了起来,她视线模糊,心悸气短,快要撑不住了。钟爷在手术台说过的话也曾让她陷入深思,这一切是否值得,她的幸福真的就在那艘穿越时空的舰艇上吗?
现在,她这么做出了决定:“那么,就请让我见一见能够承担护卫任务的——货品吧。”
——既然不能看到希望,那就亲手在这黑暗之中,点亮灯火。

几天后,当张沃在约好碰面的地方再见到袁静时,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她沉重了不少——如果说几天前见面时,她还是一朵轻飘飘的白云,悠闲地在天空浮动;那么今天,她就是一朵黑压压的雷云,怀抱着随时爆炸的火花。
至于这火花究竟是否有裨益,决定权似乎在天空之上。
袁静身后跟着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又高又壮,通身黝黑;另一个又瘦又小,长相尖嘴猴腮。
见到了张沃,袁静没有再嬉皮笑脸:“抱歉,我只带了两个货,不知道能不能顶用。”
张沃先是一愣,而后迅速隐藏住如获至宝般的笑靥,沉沉地说道:“来吧,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通往未来的旅途终于要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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