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来得比以往更热烈一些,天空也以往更高更蓝。他的同学正在准备升到初三,决定毕业去路的关键一年。而他穿着泡沫底鞋,鞋底已经被磨损得透光,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被玉米茬戳破。他卷起满是泥巴的裤管,把一卷一卷的皮管子一点点铺开来。麦子已经下地两周了,可没有一点雨水,只能用抗旱的方式来缓解燃眉之急。
李东住在他的隔壁村,同样是一个刻苦努力的小伙子,无论寒冬酷暑,都坚持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上学,不愿意落下一节课,李东刚眇见他,就远远的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跟他打招呼。
“干活太累了,还是回去上学吧!”
“我浑身有劲,不累!”
“还说不累,我就没见过你大哥下地,就你自己吃粮食不成!”
“我大哥说过几天让我去跟他打工,我这不得先把地里的活忙的差不多才能抽身。”
“哎!我是劝不动你了,以后有你后悔的苦日子。”
“你赶快上学去吧,不要在我这耽误时间了。”
李东欲言又止,牵着自行车缓缓的走开走远了才飞快的骑起来。
他看着远去的背影,怔住了,仿佛在用沉默和过去告别,胸口闷得慌,有一股敬意,一抹不甘心。然后又低头去把折弯的管子掰开,一路小跑着到拖拉机跟前,拿起扳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拖拉机点开火,“嘚嘚嘚”—— 一股刺耳老旧的声音伴随着烟雾蹿出来,像是年迈的老人,无力的咳痰声。这拖拉机也正是有些年头了。
干瘪的管子顿时圆鼓鼓的充满了水,水沟里的水在不断减少。他两个胳膊抱着水管往水管够不着的地方浇水,迸溅的水花在太阳底下成了一串串由七彩珍珠串联的项链,粒粒落到他的衣服上,他是不欢喜的,因为珍珠不能让他光彩,只是打湿了他的衣服,褪色了的衣服。
连续几天,早上六点多,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他把水管抱到平车上,在平车的把手上拴上粗实的麻绳,把平车拴在拖拉机后面,他开着拖拉机下地。初秋的露水同样是沉重的,只等太阳完全露面,衣服才能被晒干。
但是太阳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愿意下去,就这么在天上高挂着。晚上浑身是泥巴,把管子里的水一点点排出去,然后撅着屁股把十几卷管子卷起来,管子上都是泥水,他的胳膊当然不能幸免于难。直到晚上七点多,他才准备好回家。
不过抗旱也有收获,河沟里的水被抽得半干,泥鳅黄鳝在里面使劲得翻身打滚,看起来好不热闹,他估摸着河里的水剩的不多,就会带上舀子和小桶,泥鳅黄鳝龙虾全都成了瓮中之鳖。有的穿胶鞋直接用手摸鱼,有时候倒霉会被龙虾一下子夹破手指。有的拎着扁网,一网下去拦住好多小鱼小虾,喜出望外的拎回家,倒在水泥地上晒干,留着冬天炒虾米也是极好的,毕竟冬天没什么菜。
他仿佛跟鱼有天生的缘分,怕也是孽缘。每次都能拎满满一桶鱼回家,谁家媳妇月子里没有奶水,他送去一条黑鱼,谁家孩子贫血,他送去几条黄鳝。更不消说送给大哥,还有出嫁的大姐了。
庄稼的事情收拾得差不多,母亲跟他说大哥来电话,让他跟白瓦村的几个男汉子一同坐车过去。这几个男人都生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庄稼汉,他虽也是庄稼汉,但是毕竟个子小,看着不像。他连夜收拾几件像样的衣服,其中一件藏蓝色的短袖,领子少了一粒扣子,他穿起来又肥又大,这件是他大哥给他的,背后还印着建材钢铁厂的字样。还有一件是铁锈色的短袖,是母亲出去打工从外地捡回来的,不过这件倒是崭新的。他带了两条裤子,一条黄色,一条白色,白色有点透明。
他一夜没睡着觉,想着在大城市里如何开启全新的生活,听说城市里想看见泥巴都难,下雨天根本用不着胶鞋。大城市里没有书本,也没有柴米油盐。大城市里有血泪,有人民币。刚迷迷糊糊睡着,窗外的公鸡扯着脖子叫个不停。再也睡不着了,他捧几把凉水冲冲脸,顿时精神来了。
坐公交车到县城里与白瓦村的几个人碰头,他们一同坐上通向市里火车站的大巴。车上的人个个都向是搬家,麻袋口子里装的满满当当,东倒西歪,不知道装的些什么。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希望与倔强,车子里喜气洋洋,仿佛坐上这辆车,就能找到幸福。
而在他看来,车子里太拥挤,憋闷得慌。尽管他小心翼翼,可还是被挤来挤去。一个脖子上带着金色链子的男人,一下把他的行李碰掉,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不敢说话,若无其事的往后退几步。
白瓦村的几个男人在侃大山,争相说自己赚不到钱。
红白条纹短袖的男人一直在抖腿,扭着头对着别人的后脑勺说话,“上次我开车去拉货,被小李村那个熊孩子坑得很,那一带在修路,路上有个大坑,他不提前跟我说,我晚上九点多只顾着赶车,连人带车一下子掉进坑里,人是没有事,货车用挖掘机才挖出来,被老板训一顿。”
一直在抽烟的男人,深深吐出一口烟圈,“在外面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你以为别人给你一块蜜糖,说不定是砒霜。”
最消瘦的高个子男人眯着眼睛对着抽烟的男人笑,“你上次搞那个离婚的女人现在还跟你住一起吗?嫂子不知道吧?”
抽烟的男人掸了掸烟灰,“那是,你嫂子在家带孩子上学,我钱供上她们娘三在家吃喝,在外面玩一玩有什么事。”
高个子男人又神神叨叨,“你是不知道,我老婆上次跟我说,电视里放的,经常会有年轻的女人上门陪睡,而且不要钱,睡过以后才告诉别人自己是艾滋病,都是报复社会的,想想都害怕。”
众人一哄而笑,“你怕个毛,你敢在外面乱搞?你那方面又不行,怕啥!”
高个子男人的好心没有人领情,又被羞辱一顿,脸被臊得通红。
他全程站着说不上一句话,完全不是一伙人。
到站后,跟在一群人后面去买火车票,时间终于与时刻表接近,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他拎着行李跟在几个男人后面,陪着笑脸,他们也回眼神做应答。到火车上刚坐好,乘务员拿着小本子来检票,他顺手插进口袋,却发现找不到票了。他脸憋通红跟乘务员解释,希望能下去补票,让车等等他。
可是乘务员铁青着脸,“没钱买票坐什么车,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不是想逃票,就是想偷票。这世界上就没有车等人的道理,你要是想补票,就等着坐下一班次的车吧!”
他看向红白条纹短袖的男人,渴望他们能够帮衬着几句话,求求情,毕竟都是从小村子里出来的,最知生活不易的道理。然而那几个男人一阵静默,没有一个人多嘴,都等着看笑话。
他只好背着包从过道里往回走,这时一个肚大腰圆的男人迎面走过来,堵住他的路。
“拿钱给我买包烟。”语气理所应当,没得商量。
白瓦村的男人在谈天说笑,他投过去的目光,三个男人都看见了,也都没有看见。
这种情况,没人不识时务。
他哆哆嗦嗦的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递给对方十块钱,来不及看对方的表情,把钱塞回口袋,然后头也不回的赶紧下车。
他急匆匆的往售票处买票,生怕错过下一班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若是深夜,大哥是不会去接他的。
等他大汗淋漓的赶到售票处,一摸口袋,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了。
他四处张望,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是一个准备伺机下手的小偷,因为害怕而张望。顿时头晕目眩,他看到穿着警察服的中年男人,蓄着八字胡,他慌里慌张的过去求助。
“我火车票被偷了,身上所有的钱也被偷了,我求求你能不能帮我在大喇叭里找一下!警察啊,我求你了,我第一次出门,求你了……”
顿时那张被晒成酱油色的脸,上面出现了很多液体,也许是泪,也许是汗,反正他的嘴巴在张开大口的呼气。
穿着警察服的中年男人对他很无奈,“你都知道是被人偷了,用广播喊有什么用,这个年代有谁捡到钱还傻到还回去,你能怪谁,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保管好,谁不知道火车站扒手多。”
“我求了,我要出去打工,我坐上火车,赚了钱一定还会坐车回家,一定会还你,你千万不要担心我会跑,你救救我吧!”说着,他的身体瘫到地上,却又像是下跪求助。
“你赶紧走吧,又不是要饭的,干嘛呢你这是!”对方已经十分不耐烦了,转脸离开。
他拎着行李赶紧站起来,准备看回县城里的大巴有没有走,却发现,大巴也没有影了。他想着大巴两个小时一班次,所以蹲着等下一班次汽车,他没有想要联系的人,也没法联系任何人。
大巴载客而来,乘客拎着行李挤着抢着冲下车,一个劲儿的想要往火车站方向奔。臃肿的中年妇女,背上背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被两边的年轻人挤得东倒西歪。因为有被偷的经历,他觉得一个接一个下车的乘客都有是窃贼的可能,他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身上扫射,心里暗暗猜测他们会把钱放在哪里,是在钱包里,还是手帕里?是放在上衣里,还是裤子里?
等乘客散尽,他的思绪才重新恢复。战战巍巍的走到司机跟前,他小心翼翼的询问什么时候发车回县城。
“你记着回去吗?再等几个人值当我跑一趟,拉你一个人回家,我汽油钱都不够。”司机扶了扶鼻子上的墨镜。
“我身上的钱全都被偷了,被乘务员从车上赶了下来,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是县城西边小李村的,你能不能帮帮忙捎我回家,我一回家就把车票钱送过去给你。”他几乎是哭着央求了。
司机沉默了半晌,“你这没有钱,我能怎么办,我这是为公交车公司上班,也不能不收你钱是不是?你一个是这样情况,那要是再来十个八个也是你这样情况,我工资也不够做慈善的呀!”
“大哥,我求你了!”
“别,别求我,也别喊我哥。”
返乡的人越来越多,大巴上很快就有了十几个人,司机掉个头准备返程,车尾从他面前一溜烟开过,升腾起一股黑烟,很是难闻。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的样子,他又累又渴,又没有地方去,头发在夕阳的照耀上泛起油光,额头边上的头发凝成一条一条,眼角上的疤痕还没有完全褪去。
为了不被保安驱赶,他只能拎着包装作有地方可以投奔的样子,走到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广场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几座花坛各自静默,花坛里五颜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