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angles△

“你不舒服吗?”

  是宋韫玉。我从趴着的桌面上抬起头,仰脸看见她那对上挑的眉眼,满是恼人的关切神色。大概是早上来学校的路上,她就注意到我一直心不在焉,于是以为我是身体不适,这才特地趁下课的几分钟跑来,打扰了我的休息——闭目养神、做白日梦,随便什么东西。

  我应该按捺火气。我应当感谢她。

“没什么啦,只是昨晚休息有一点不好……我正打算趁课间补补觉。有什么事吗?”

  她的眼神充满怀疑。真可恨!何必那么在意我的事情?我的所想她一向理解不了。即使我们每天都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午饭,一起在学校里散步。即使我们应当是最亲密的朋友。宋韫玉是个俗气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因为我们十分亲密,我甚至觉得她比大多数人还要俗气。

  宋韫玉露出了担忧的脸色。

  “你这几天看起来都睡得不好。早自习都是无精打采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没有和别人说?你妈妈又说你什么了吗?她又让你留在市里上学了吗?”

  没有一句是我喜欢的话题。没有一句是重要的话。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点别的吧,求求你了。说点别的话题吧。

  “没有,没什么事。我挺好的,就只是睡眠不太好……”

  “你不会有喜欢的男生了吧?”

  我吓得手一抖。幸而宽大的校服遮掩了我大部分的动作,我寄希望于她没有发现,还可以整理表情坦然地说谎。

  “没有啊。你们班那些女生又在编什么八卦了吗?你别听她们瞎说。”

  “喔。”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真的相信。但她不再追问什么,只是和我道别,就离开了我的教室。上课时间就快到了。

  我倚靠回椅背上。冷汗薄薄贴到内衣上,暗暗地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

  下节课是语文课,上课的老头只是照本宣科,喃喃的讲课声都透出老迈,显出年岁造成的智力的衰退。他满布皱纹的手捉着粉笔,带着不耐烦又近乎请求的声气,敲着黑板相对提高音量地喊:“你们!看一看这里——这个是重点……那么我来讲这个……”

  我远远看见教室的另一侧边,吴明简偏侧着头,阳光顺着窗边照进来,为他蓬松的头顶镀上一层金黄色。他百无聊赖地捏着笔,隐约能看出他没有在看语文书,而是在写压在书本下边的作业。他才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傻瓜。

  望着他的方向,我逐渐垂下眼帘。他转过脸来看我,对我微笑——这是我梦的开头,这是我一直以来,给予自己的生活一点希望的梦。

  我梦见他对我微笑,我梦见他吻我。

  我梦见他解开我衬衫的纽扣。

  我的梦。我的梦。呵,我所有的全是我的梦见。


  宋韫玉说,她有时候会梦见我谈恋爱。“你知道的,一个哪里都好的男生……高大、英俊,比我和你聊得来多了……你们就像没有过我一样!我喊呀,和你打招呼呀,可你就是看不见我……那个男生也看不见我。唉,你说,你要是谈恋爱了,是不是真的也就不会爱搭理我了?”

  “瞎说什么呢,哪里会有那种事。我又没打算谈恋爱。”我有些不耐烦地把话截住。其实说隐隐的窃喜也不是没有,因为宋韫玉对我几乎崇拜的态度,也因为她对未来模糊的预见。也许不那么高大、英俊,但让我感到如此无法抗拒的吸引的。吴明简。她会认为我们会在一起吗?我们天生应该相爱,我们是那么般配……

  “……吴明简……你有在听吗?诶?”

  宋韫玉的声音。问句。我呆愣着望她的脸。

  “我说!你们班那个吴明简,我觉得谈恋爱选他倒是不错诶。他虽然看起来没那么讨女生喜欢,但其实聪明得很,什么场面该说什么都清楚……”

  “你?他?恋爱?”我微微回过神来,只是惊讶于从她嘴里听到吴明简的名字。这名字让我一下子警惕起来,坐直了身子,心中涌起莫名的担忧。有时候我的确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才能接受原来像吴明简这样、仿佛有着令我追随的光芒的人,和宋韫玉这样平庸的人也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她欲言又止。我看见她眼眶红起来,但我缺乏真实感,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她露出仿佛听到极为可笑的事情、近乎滑稽的笑脸,同时眼中挂着泪光,让我不得不看着她。她朝我前倾身体,双手捉住我的衣袖。

  “我不喜欢他,含瑛。我不喜欢他的。你看看我。”

  我怔怔地望着宋韫玉的脸,扭歪了这张脸的哭和笑,让她本来娇艳的面容变得无比美丽——充满欲望与攻击性的活着的表情。她是个少女,她十六岁——

  “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你愿意看一看我吗?你不要去爱上你根本不熟悉的人了。”

  “我喜欢你。你看一看我吧。我一直都在啊……”

  我仓猝地落荒而逃。我逃避我自己的眼泪。我逃避我自己的声音。


  我和宋韫玉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早在来到这个高中,第一眼看见教室一侧低头的吴明简以前;早在我带上喘不上气的束胸,把自己的怯懦封存之前;早在我是这样一个自卑而高慢的、与世隔绝的少女之前。

  早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那天我在家门口站了很久。放学之后不久我就站在那里,站得很累,直到我细弱干瘦的小学生小腿抗衡不了更多的酸痛。然后我开始往外走,不知道往哪里去,有些百无聊赖。天边是铅灰色的,夕阳努力释放了最后的一丝光和热。我还没有向前走去。

  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我,宋韫玉红彤彤的脸出现在旁边灰色居民楼单元门门口。

  “你干嘛呢?去哪啊?”

  我瞥了她一眼,往相反方向走。

  “你等等啊!你妈是不是不在家?”她有些匆忙地跑出来,上身穿的无袖恤衫印着大幅的卡通图案,鲜艳的颜色在熹微中跳动,“我看见她之前出去了?你爸在家不啊,要不你先来我家等会?我让我妈给他打个电话……”

  “我没有爸。”我重复妈几百次重复过的话,“只有我妈一个。我今天考得不好,我妈让我别回家去了,她看见我会生气。我也不知道去哪。我想找个地方坐一会。”

  宋韫玉睁大了眼睛。“那你来我家坐会吧。街上多危险啊。”

  “我妈一会就回来了。”我有些难堪地别过头。我受够了那些目光,来自那些正常轨道上的、自以为是安逸生活典范的成年人的目光。有些同情,或许有看异类的嫌恶。总之怀着自鸣得意的庆幸,仿佛他们的庸常是如此的应得。

  “你来坐会也好啊,”她有些着急,本来就快来拉我的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一下:“你是不是怕我妈知道?没事,我就和她说,你没带家门钥匙……大不了我就说是我找你来玩的!来吧!”

  我愣了愣。其实我没那么喜欢这种借口,把本来我横遭的摧折说成是我应得的笨拙。但我一时想不出推阻的理由和必要:这个邀请让我想到一幅这样的画面,放学后,没带钥匙的粗心女孩跑到她热情活泼的朋友家里,两个人说说笑笑,家长友善地端上水果和零食,一幅温馨其乐融融的画面。

  没有歇斯底里的吼叫与眼泪。没有摔上的铁门。

  没有“你和你那该死的父亲长得一样”。

  我拉住了她的手。宋韫玉笑得眯起眼睛。

  后来妈一夜也没有回来。宋韫玉和她父母说,她最近数学学不会,找数学好的我来给她辅导功课。她的父母都是和气善良的人,殷勤地给我泡了茶水,欢迎我有空多陪陪宋韫玉。我只是一直羞怯地笑着。宋韫玉抱怨她的父母太热情了,说他们会吓到怕生的我,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她的双人床头摆着老气的小熊,书桌上搁着两本流行的言情小说。她拉着我的手在床边坐下。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住得离我这么近。”我轻声对她说。

  “我也不知道呀!”她抿着嘴笑。

  “你为什么让我来你家啊?”我小心地问,生怕伤了她的感情。我们的确经常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但这些也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坐的是前后桌。如果是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这些,就为这样另一个在街上游荡的小孩费力说谎。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宋韫玉的眉毛向上抬起,她浓而整齐的眉毛从小就已有雏形,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艳光,“我们一起上学……今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喝小牛奶……我们不是好朋友嘛?是嘛?”

  “啊,是呀。”

  宋韫玉眼里永远都只是这些事情。一起穿过有早晚市的狭窄街巷上学,一起喝加了过多白糖的学校午餐配给牛奶,一起写枯燥的重复计算的算术作业,一起穿尺码过大不得不卷起裤脚的肥大校服。在我为了郝思嘉得而复失的爱情落泪叹息的时候,宋韫玉在点着书页和我笑郝思嘉到底生了几个孩子,肚子得松垮成什么样。她看过我看过的每一本书,每一本书她都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起。她看到的事情是那样实在,那样无可置辩,我无法言说的颤栗与眼泪、确凿无疑的感动与感受,即使就站在她面前,却依然是那样虚无。

  因此我们能成为朋友。

  因此我们没有吵架、闹别扭、分开的理由。

  宋韫玉从始至终,只是一味地给我她最大的温柔与陪伴。而我在心安理得接受她的崇拜的同时,也生出厌倦——厌倦和虚无。就像我对自己曾经退避到的、虚假的安逸生活,日益生出的叛逆与不信任。


  回到宋韫玉说“我喜欢的是你”。

  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没有想出在我与宋韫玉平淡到平庸的相处里,有什么与越轨的恋情相关的元素。

  她是我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因为有她作为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生活得以自欺欺人地运转下去,我可以粉饰太平地告诉自己,这个家是可以忍受的,被安排好的未来轨迹是可以忍受的。我可以告诉自己,我没有那么想去首都进修,我愿意留在市内上大学,因为宋韫玉也会留在这里。我和我的朋友留在这里,我们将会分别和一个可靠的男人结婚,我们会成为母亲们,抚育下一代的我们,为这个城市增添又一代人。

  几年后也许我会知道,恋情的发生通常没有冗长的铺垫,相恋的对象也多半不是自己心中描画的那个梦中情人,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不会有奏乐的天使,和飘散的花瓣。大多数的恋爱,也无非是无端开始、和无疾而终;但那时的我,是那么地相信着,我这一生永远要爱上不爱我的人,要爱得像地狱里的业火、爱得像迦陵频伽的歌声,我将永远活得符合自己的剧本。

  倘若宋韫玉不愿意再扮演剧本中朋友的角色。

  我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栗。那是妈用旧了的诺基亚1280,没什么新潮的功能,被我紧紧握在手里、潮湿而冰冷。我本想拨出电话,却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地抖个不停。

  我努力大声骂:“混蛋!”

  我不知道是在骂谁,但声音只是沙哑地在喉咙里滚了一滚。

  宋韫玉的短信发来了。很冗长的一条,说了些反复而无用的话,末尾才说:“你不要不相信我,我是认真的”。

  我已经只能感到麻木,头脑屏蔽了我无法处理的情感。

  我向那个从未拨出过的号码编辑短信。这个号码我从开学时写过的班级联系簿中偷偷地抄下来,暗自记得烂熟于心,但从未再在通讯录里打开过一次。

  ——吴明简同学。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按捺住嚎啕大哭的欲望,我沿着藏身的墙角蹲坐下去,让抽泣隐藏在膝盖里,消失得悄无声息。我感到那么地惧怕,自从我懂事以来,这已经是久违的情绪。就好像两军对垒、敌兵压境,我却束戈卷甲走到阵前,递出我手中的兵刃。

  请随意处置我。

  泪水模糊我的双眼,我不清楚接下来能不能正确地输入下去。

  ——你愿意出来吗?我在体育仓库这里。天快黑了,这里没有人,我该给这里锁门了。我好害怕,拜托你来见我一面。

  ——你一定要来看我。我会在这里等你。

  按下发送键,我终于失去支持的力气、瘫坐在地。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无神地流了一会眼泪后,我抹着泪水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去同样昏暗的水房洗脸。

  他会看吗——会看吧?他会来吗——会来吧?我心中始终隐隐地感到那个譬喻,假如我放弃抵抗,把我的剑刃向内,把它递给你。

  你会杀死我吗?

  你会拥抱我吗?

  我听见门外有匆匆的脚步,那一刻我感到整个人在变轻,上升,我几乎要站立不稳而跌倒了。

  你会吻我吗?

  吴明简的声音。“林含瑛?含瑛同学——是在这里吧?”

  他的声音总有一点带笑的意思。

  人为了得到爱总要先死,但并不是人人都幸运到有涅槃的机会。

  请随意处置我。


  吴明简为我披上校服外衣。我的步伐还稍微有一些踉跄。看我要摔倒时,他得体地搀扶一下我的上臂。我感到他在不停地打量我。他或许有些尴尬吧。

  “你不会着凉吧?”他轻声问。

  我咬住嘴唇低下头。安静地走了十几米远,我也小声说:“不会。”还是闷闷的声音。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走吧……”

  “你心情不好,”他微笑着,担忧的脸色,“你得先休息一下。这几天还有空吗?愿意抽空再出来和我聊聊吗?”

  我一声不吭。我宁可在场的人不是我。

  我宁可他永远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

  “你愿意和我聊聊刚才的事……”他接着说,“为什么……”

  天啊。

  那么我回想刚才的事。

  我捉住他的手。我将自己塞到吴明简的怀里,就像溺水者抱住了漂来的浮木。我满脸是纵横的泪水,我乞求他吻一吻我、抱一抱我,我乞求他拉一拉我的手。我跪坐在地上,扯开我校服的领口。你看一看我。

  吴明简抓住我的胳膊,让我没办法做下一步的动作。

  我的血和眼泪冷下来,一时间寒意彻骨。

  我惶惑地在他脸上搜寻感情的痕迹。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啊,哪怕是惊恐失措也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反映,我就不是在表演自己的独角戏,我的宣判就能降落。

  他扬起眉,睁大一些眼睛,微微地含笑。困惑而温柔。

  我险些忘了我爱上他,正是因为他的疏淡。他从不为了任何事而惊讶。

  从那一刻起我想离开自己。


  即使是在文科班里,吴明简也不是会惹人注意的那一种男生。一米七几的个子和瘦弱的身板,套上宽大生风的校服,即使放在女生堆里也不很引人注目。如果和他擦肩而过,或许会让人觉得,这可能就是我班级里总是默不作声的那个人。

  但他不是阴沉地藏在人群角落的人。他不是冷漠的人,甚至也不愤世嫉俗。不如说他是不在意:别的同学、甚至老师对他不修边幅的干瘦外表的指点,在他似乎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事情。他看起来真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可惜我知道他记得的很多。

  又是以前的事情了。某天他出现在晚自习的楼梯拐角,于是看见蹲坐在墙角的我。我激动时真的很容易站立不住,可能是因为我从小有些低血糖。

  我的脸几乎隐藏在阴影里。

  他也蹲下平视我。

  “怎么不在教室里?”

  我不愿意和不熟的男生多说话。

  “……老师来了?找我?”

  他带着些困惑地笑了。这是他最常显露的表情。扬起眉毛,睁大眼睛,嘴角上扬,将攻击性尽数隐藏在天真无邪的表情里。

  “没有啊。就是看只有你不在,过来找找你。我猜你在这里呢!”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离班级最近的楼梯拐角吧,方便藏人那种。

  他为什么不奇怪?他为什么不惊讶?为什么不问我不上自习出来干什么?

  “不喜欢人多?”他笑着轻声问,“我记得你好像人多会头痛。”

  我愣愣地抬起头看他。那是之前有一回,我也是找借口从集体活动逃出来,骗旁边的女生说人多会头痛。难得他也会上心。“你记得?”

  “我也看到你不开心。”他微微地笑,“挺明显的,那么多人,只有你不笑。”

  没来由地,我很想把一切都和他说。但话到嘴边,终于改了口。“我家里没什么好事情。我不想笑。很久都不想了。”

  “那大概会难过。”他轻声。

  “那还好,”我真的不觉得难过,因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觉得很灰暗,“只是不开心。没什么开心的事。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

  他一直是安静的神情,微微点头。隐约我读出鼓励的神色,说下去,请你说下去,我在听。

  这却让我觉得不必说下去了。久违的理解与接纳感让我几乎哽咽,为免失态,我匆匆地咳了声,向他示意我可以回教室去。吴明简却摆摆手,轻声告诉我先休息就好了,等如果有老师来,他就帮我敷衍一下。

  他往走廊另一边自习室的灯光走去,留我在一片温柔的黑影里。

  留我在安静里,也把一切都记得。


  吴明简在我对面安静地听着,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似乎是觉得我说得很好笑。好在他没有笑出声,于是我硬着头皮一股脑说下去,就像把经年积郁的肝胆全吐出来一般。说得越来越慢,逐渐也停下来望他。他两眼微弯如一泓秋潭水,直是不起波澜。倒映我掏空了的面孔。

  “你不信我。”我低声质疑。其实心里是知道他信的,他清楚我不必对他说谎。只是不问一句终究是无法确信——反而是我更不信他一些。

  他笑着摇头。“我反倒是信得很。只是无非是都一样。”

  我惘然看他,似懂非懂。

  “你又为了什么而喜欢上我呢?你已说了不少,可惜我不能多么认真考虑,”以带笑无奈的音色,他坦然说着,似乎怀了多么大的希望我能听懂。“那并不像是我。我也一样期望着有真诚的爱情,期望着有个人看见我、知道我,依然爱着我。我并没有那种自信,敢确保始终能向谁维持住,她心里所认定的、我光辉灿烂的形象。即使以此我能换来多么深的崇拜、即使以此我能换来谁为我而死。”

  “我固然始终尽力做个好人,”声音清朗,仿佛不掺一丝私心顾虑,“却也还是不值得。”

  我怔怔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不是我想象过的任何一种结局。他只是看穿我的计算,将我递给他的剑还给我。我的一切珍而重之的念想,他只是将它们还给我。

  他轻易地容纳了我自忖深自炽烈的感情,而郑重告诉我,无非人人都可能有这一步。

  于是我只能是不甘心。我已尽数败落,只能咬牙最后做一次挣扎。

  “那我们……我们不能再联系了吗?”

  他带了一丝疑惑看我,以手支颐,不解我从哪里能得出这样的联系。“为什么?”

  “我们还能做朋友吧?至少、至少我不想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看你……再也不能了吗?”

  “为什么不能啊?我们不是还有很多可说的吗。”他终于放松下来,笑得露出一排牙齿。“你对不少事情看法都挺独到。我真的挺欣赏你的,有时候会有遇到知音的感觉。”

  我暗自呼出一口气,努力向他露出感佩的一笑,就好像我终于能够胜利一次。

  自欺欺人。

  吴明简啊。他无非是觉得这些并不重要。他既不在意多或少一个朋友,也不在意我究竟是真心假意、爱他与否。或者只是没有我那么在意,或许只是我对他过于在意。他既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对于我拼命向他叙说的情事,他不过是觉得不应该。仅此而已。

  可惜我一时并不想真的理解。

  我强笑着与他告别,就像心结解开、一切想通那样。然后躲在角落打开短信编辑界面。来自宋韫玉的未读信息已经多了好几条,我随意点开两条,无非是反复的倾诉“为什么、怎么能,我真的”。

  我输入:我已经和吴明简在一起了。

  我只会和他在一起的。

  我不会和你谈恋爱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不要来找我们。你不要总和我说这些了。

  按下发送键,我看见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如此,我渺茫地寄望于自己永远不会一无所有。我以为只要我努力,我可以让一切与我的想象一样:我永远不会失去的朋友,我早晚会拥有的爱人。我苍白如纸的未来。

  如今我失去我的想象,再也预知不到未来的景象。

  身在车水马龙交错的闹市正中,只剩下我模糊的希望。


  原本我不那么相信,宋韫玉从此就真的能再也不多联系我,也不打探我和吴明简究竟是不是真的恋爱关系。但一切发生得惊人地顺遂,我的收件箱再也没多出莫名其妙的未读消息,下课也没有人再来打搅我休息。嘈杂复归安静后,我总算感到了愧疚的啮咬,在我自己编织的甜蜜美梦之下,细细密密针脚样拆毁我的骗局。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发生,我也不得不吞咽自己横生的情绪,艰难地把自己自欺的谎话圆下去。

  我还是要去找吴明简,我还是要笑着和他聊天,隐藏尴尬、痛苦和自我厌恶,隐藏自己那为了爱他做过牺牲的想法。我为数不多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平衡,虽然这实则是出于我自己的决定,实则是与他无关的另一场笑话,本质上是由于它本身的脆弱。

  我在坠落,却自以为是飞行。

  吴明简陪我坐在教室外面角落的椅子上。那似乎是夏天时贪凉的学生搬过去的椅子,下课时时常会有不少人在那里聊天打闹。幸而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其实都按照规定在教室里午睡。吴明简安慰我说今天不会有老师巡查,他和负责的学生很熟所以没关系。可我们本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说的都是些漫无边际、各不相干的话。谷崎润一郎。纳博科夫。反乌托邦。正义论。他的眼睛发亮,似乎终于找到聊得来的人。天知道这不是我现在想说的事。

  吴明简眼神瞟向我身后,我回头看去,看见宋韫玉拿着刚买来的几瓶饮料匆匆进到走廊另一边她们班里。

  “你是不是和她挺熟?我之前总见你和她下课一起来着。”不等我开口问他,他就先问我。依然轻松如一贯。

  “三班的……宋韫玉,是我一个朋友。”我强作淡然地回答,装作与己无关的模样,实则说出宋韫玉的名字,心中已经微微发紧。我并不常和别人提起我有这样一个朋友,虽然她时常来班里找我,每个人都能明白地看见,我只是寄望于他们全都没有注意过。

  而现在我向吴明简说出宋韫玉是我的朋友。真好笑,如今这已经成了假话,我却终于——至少看起来——坦然地说了出来。

  他点头,看我的眼神透着了然,像看着小孩子说谎。

  什么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度紧张,但我实在觉得他有太多事情在隐瞒我。他其实认识宋韫玉吗?难道宋韫玉其实找过他?

  宋韫玉会想让他喜欢上自己吗?

  她勾引他?

  即使只是一闪念,想到这种可能,我心头还是仿佛一下变得清明,那些愧疚的细小牙齿似乎暂时停止了咬啮。

  “你认识她?”不等他回答,我暗咬着牙说下去,“有个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她喜欢的是我。”

  吴明简挑起眉。包容的脸相。

  “然后呢?你怎么处理了这件事?”

  我又一次乱了方寸。他从不按我的预想行事。我又忘了他是一潭秋水,我以一己度量掷出的石子,本不足以激起他的波澜。

  我张口结舌。

  “我……我就,我就告诉她我喜欢的是你嘛。对,就这,然后让她别再和我说那些了。”

  拙劣。

  他依然平静轻松,看不出有什么暗涌。没有一丝臧否的意思。

  “她喜欢你啊,也可以理解嘛,”他淡淡地回应,轻声怕打扰教室里午休的人,“可以看出来她很珍视你吧。我觉得她是你挺好的朋友。”

  “你们还应该多谈谈。”他下了定论。

  我按捺不住地蹙起眉。本想问他从何而来这种结论,但上课铃响了。吴明简起身示意我先进门。他随后进屋,没有一丝局促或顾虑,毫不在意别人看到我们一起走进教室。

  他的坦荡在我们中间自然地画出距离。他像是个比我高级的动物。他和我看着一样地发生的事情,可我们关注的重心却那样地不同。在他面前,我感到我所感受的、我所在意的,都是些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厌倦和疲惫匆忙地涌起来。我瘫坐下去。


  人真的可以后天变成同性恋吗?

  我不清楚。我在放学路上拦住一个人走的宋韫玉。

  “你不喜欢男生吗?”我问。

  宋韫玉眼睛里有闪动的惶惑的光。

  “我不知道,含瑛,我不那么清楚……”

  “你之前还说和吴明简谈恋爱会不错,”我捉住这个漏洞咄咄逼人地问下去,“你去见过他吗?你想和他谈恋爱吗?你想过吗?”

  光熄灭了。我看见的是她黯淡的眼睛。

  “含瑛,我还以为你来找我说话不是为了男人。”

  宋韫玉的语气逐渐变得有些冷漠。

  “你想知道吴明简啊?我不喜欢他啊。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她看着我的衣领部位,半低着头,似乎想隐藏自己的表情,“但我是见过他。”

  “我本来确实是想勾搭他来着。我比你自然见的人多得多,我知道他们男生都吃哪一套。但他比谁都聪明得多,他清楚我要干什么。

  “但他也没有说我什么。他只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就都告诉他了,我说你在和他谈恋爱,我说我喜欢你,我说也许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他就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他没有说什么话,就只是一直点头。

  “然后他告诉我你们其实没有在交往。但他也觉得我不该现在和你说什么,他觉得你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说你脑子不清楚。

  “我其实挺看不上他这样人的,明明不是别人的什么人,就能对人指点迷津了?但我不能这么说呀,我就装得很佩服他的样子,想先当上他的熟人朋友,以后再另想办法。

  “但他可能还是明白我什么意思,就让我走了。他真的挺客气的,他说晚上怪黑的,女孩子的话不安全。他确实是个好人。”

  宋韫玉说完一段话,漠然沉默地凝视着我。像是在等待宣判,等待我用一句“滚”来结束这一切。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自己有罪,而我是她的宣判官。

  而实际上,我早已失去一开始兴师问罪的气势和兴味。看着宋韫玉绝望的脸,我感到一阵内疚:为什么我在对她吼?但厌倦已经开始吞没我的其他情绪。我终于在失去一切了,失去一成不变的稳妥生活,失去曾经以为遥不可及但美好的期望,失去我曾经固守的尊严,而现在,与本来从未对不起我的宋韫玉在街边对峙。

  我像个演员。

  按照没有他人知道的剧本,独自表演着主角,把别人擅自当作舞台上的棋子。

  我不知道该等待谁的宣判。


  吴明简说:从广义上说,没有人有罪。

  彼时我已经决定,不久我就将离开这里。我已经说服母亲让我去参加省一中的高考训练,为期一年,仅针对几所合作校的推荐名额和本校的尖子生。过几天我就将去提交申请,以我的成绩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意外地,听了我对这个训练好处的宣传,她并没有过多地阻拦。相反,她叹了口气,说,你终于好好地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了。这让我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种种,或许一切确实未必如我的所想。或许她并没那么想控制我,只是始终不相信,活在虚无中、感情用事的我能自己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其实我也没那么相信。

  但关于吴明简,我并没有完全成熟起来。

  我还有一些话想和他谈谈。

  我在报纸上看到某地同婚合法的新闻。我剪下来拿去问吴明简。

  “他们追求平等的权利,”我指着那上面的字问,“因为他们认为,人们不该因为他们天生的取向而歧视他们。你认为性取向是天生的吗?一个人可能后天变成同性恋吗?”

  “那无非是一种选择,”他抬起头看我,相应地拿出了认真的态度,“性取向无非是一种选择。人不应该被这些外在的标签所束缚,无论那标签的形式是什么。”

  这不能解答我的疑惑。宋韫玉爱我吗?她喜欢我,而不是同性恋吗?她会喜欢吴明简吗?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看着吴明简安然的眼睛。

  “那你考虑过,你可能喜欢的是男生吗?”

  “我还没有遇到过喜欢的男生。可能我不算是喜欢男生的吧。”他依然认真地望着我的脸。

  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且自然。

  就好像我真的成熟起来了一样。


  炎夏的蝉鸣声逐渐次第响起,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有时就会有蝉声扑面而来的感觉。骄阳的亮色大片毫不吝惜地倾泻下来。曾经盛开过的花朵早已铺满泥土,在每个午后交织天地的倾盆大雨中,逐渐随污泥流走。

  我已经拿到特训班的准入证,几天后就该坐上往省会去的高铁。回想之前在此地度过的十几年,几乎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人要告别。但想到宋韫玉,我总还是觉得该再见她一面。

  至少我们之间,应该是坦诚相对的。

  我来到约定的咖啡馆。宋韫玉早已在那里等着,她穿着白裙子、化了淡妆,虽然手里还拿着支笔,看着反倒不如以往在学校那么娇艳明丽。倒不如说她看起来成熟得多了,像有二十几岁,再不像是那个哭着和我说“你看一看我”的女孩儿了。

  我们的生命力都流逝了。

  “吴明简不知道你要走。”她笃定地说。

  “他不知道。”我笑笑。笑容逐渐沉落,抬起头看宋韫玉的眼睛,“我是想问你来的。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宋韫玉将十指在桌上抵成一个三角。

  “你似乎不那么愿意我喜欢你啊……所以不喜欢你了。”

  我本想从从容容地叹一口气,笑着说我知道了。可在我想出合适的笑容弧度之前,眼泪已经一滴滴从眼眶滑下来。

  “我们曾经是朋友。我没有存心伤害过你,”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平常更虚弱,好在没有哭腔,“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何必说什么喜欢我?就因为我喜欢上一个男生?

  我仍觉得错不至此。

  或许是我从来没有用心了解过她。

  “我们做的都谈不上无可挑剔。”宋韫玉看着泪流满面的我,表情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纯然的怜悯。“这一切无非是如你所愿。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你究竟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相信宋韫玉之前的话。她除了和我说的那些话,没有任何表现看起来是喜欢我的。

  而宋韫玉只是摇了摇头。她小口小口抿着咖啡,没有再说话。

  我强坐了一会,按捺不住既急且恨的心情,决心起身就走。意外的是,我拿着包站起来时,宋韫玉竟然和我同时站了起来。

  尴尬得就像以前很多很多次的默契。

  愣了愣,宋韫玉坐下了。她点头示意,让我先走。她说:我的饮料还没喝完。

  我转身时看见她在手边的餐巾纸上涂写什么。

  我未动几口的咖啡尚带着余温摆在桌上。我没有再回头,直接离开了。


  宋韫玉起身离开。杯里冷掉的咖啡最后并没有喝完。

  桌上的餐巾纸上写着:我爱你,不敢凝视你。正如我对自己一样。

你可能感兴趣的:(Triang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