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大不点”与“小不点”正聚精会神地搧着香烟壳。
那些青西湖、红上游、雄师、大红鹰之类的香烟纸被我们象网罗珍宝般收集起来,摊平了再折成三角,然后串成塔状,谁拥有的香烟壳多,烟的牌子贵,便会受到尊重,当然,这里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技术活,那就是这家伙搧烟壳的功夫得硬。烟壳在你我之间的手中不断变化着数量,沉静着,喜悦着,失望着,激动着,起伏跌宕地在我们心底不停交织。我们在晒谷场上一声声地吆喝,凝神,贯注,屏息,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企图让那点可怜的巴掌能刮起一股黑色旋风,将眼前的烟壳吹个翻身。
但烟壳未必都能通晓主人的习性,总是在觉得立马就能胜利在望的时段生生地与成功失之交臂。我一步一步地退着,搧着,没等旁边的弟弟发出喊叫,便已一屁股撞倒了她。但她却一脸喜悦,并不觉着有什么委屈,只眼巴巴地等着我去扶她。但那时的我,并不在意她的意思,我的心全被那个泥地上的三角烟壳所代替,我很着急,如何把对手的“金猴”牌烟壳收入囊中,成为我眼下最为棘手的战事。我完全忽略着还有一个满怀期待着的她。
以我现在的记忆,她的音容笑貌已不甚清晰,只觉得她很喜欢笑。她仿佛一只刚刚钻出蛋壳的小毛鸡,在她的眼睛里露出的全是好奇与惊喜。她常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摇摇摆摆,咿咿呀呀地,还不太会说话,有时,她会简单地叫出含糊不清的“哥哥”。她老想追上我们,想走得急切些,看着歪歪斜斜的似乎要跌倒的样子,待你要去扶她,她却又笑嘻嘻地慢慢站直了。
有时,我带着她到对门村头叫狮头山的树林里捡“苦槠”,好让母亲做苦槠豆腐吃。我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她的小手。她很乐意地跟着我,所以温顺象一只小羊羔。我怕她摔去,就让她呆在树林边上的菩萨殿里,不知是害怕庙里的泥菩萨还是怎地,她却跌跌撞撞要冲过来执意要跟上我。于是我只好带着她在苦槠林的树底下捡从树上掉下的苦槠。温情的阳光从林荫间漏下细碎斑驳的影子,有忽起忽落的鸟儿穿行在林间。风过处,听得树叶窸窸窣窣作响。偶尔,会有东张西望的小栗鼠,从树后探出小脑袋,她见了便兴奋地向它们依依呀呀地问好,那些小东西却受了惊吓,忽刺一声便一溜子窜上树冠中去了。她久等不见它们下来,便只好失望地低下头去拾苦槠。我见她趴在树下一颗一颗地拾着,象捡珍珠似地认真,简直有些刻苦的意味。苦槠林里铺着厚厚的落叶,一个不小心她便会踩滑,摔倒了身子,连同我们辛辛苦苦拾得的大半篮苦槠都打翻在地上,全都滴溜溜地撒了开去,我正恼火得紧,她却坐直了身子,径自咯咯咯开心地笑了起来。往回家走的时候,她大半会耍点小赖,站着不动,一副期待的模样,我只好回头蹲下身子背她。有时候我因为又要提着篮子,便显着吃力,想让她下来自己走路,她却伏在我的背上很快地睡着了,径自轻轻打起鼾来。
直到有一天,她跟着父母去了天台,到了晚上,我从邻村看完《地道战》回来,却没发现她的身影。我问母亲,妹妹睡觉了吗?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半响才万难地说:“我的小心肝没了。”我呆了一呆,一时回不过神。父亲便在边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是囡囡投错了胎,到底咱们家是没有女儿福的之类的话语。后来才知道她是得了急性脑炎,父母亲从村里走路再渡船到天台,等送到人民医院,已经耽搁了时间。
她原本是被国家政策计划着不能生育下来的,但母亲在拥有了两个儿子后思女心切,一心想再要一个女儿将来能做自己的贴心小棉袄,结果缴了两百元的罚款,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妹妹。但是她的生命之花是如此之短暂,甚至未让我们给她娶一个可以留作纪念的名字的机会,便如天外来星一般,只有一瞬间的闪动与跳跃,乃至来不及作更多的告别仪式,就匆匆地永远消逝在茫茫的黑夜。
那个黯淡的不眠之夜,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所袭击,一任泪水静静地流淌在冰凉的枕边,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