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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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跑

引子

LOFT里空旷而黑暗,只有这一角,屋顶的白炽灯投下圆形的光晕。

光晕中,赤裸着上身的青年在一台爱康跑步机上慢跑。

滴~滴~滴,刺耳的嘶鸣。

“你这周第三次跑停了。”

是的,这台老的跑步机有一个设置,时长超过四小时或者距离超过一个完整的马拉松就会停下来——保护跑者。

青年的汗顺着小腿滴下,过了一会,他挪来,留下两个浸湿的鞋印。

“回家,猫哥。”

“走吧,楠。”

这位叫楠的年轻人是我的第一届学生,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来深圳教书。也许是因为年龄差距不大,学生和我都很亲切,又因为我长得圆头圆脑,还带一个黑框眼镜,因此学生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猫哥(熊猫哥哥的简称)。

楠在班里是那种很显眼却又很低调的学生。显眼,源于初三他就有一米八五的个子;低调,则是由于他初中三年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并且从不主动开口说话。

我一度以为楠有一些心理问题,后来时间长了,发觉他各方面都很正常,不爱说话也许只是习惯罢了。

楠是深圳长大的孩子,这边俗称本地居民或原住民,爷爷曾经是村委书记,累积下来,家业颇大。我去他家家访,村里一排房子都是他家的,他们大家族住在最高一栋的顶层。四代同堂,其乐融融,对楠这个孩子也是宠爱备至,基本有要求都会满足。楠爱好健身,于是家里专门有一间完备的健身房。那一次家访,连他家有几间房都没数清楚。

楠在学校里很老实,虽然他高大威武,却从不欺负其他孩子。但学习上马马虎虎,中规中矩,除了听课完成基本的作业,不愿多学一点,所以成绩也一直中等。初三了,我多次鼓励他努力考个好一点的高中,但他却直接拒绝了。他认为学历对他来说无所谓,他更想早点进入社会。楠的老爸也很支持他,某次家长会,楠的老爸对我说了句香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话:“做人嘛,开心就好。”

初中毕业,楠读了深职院的五专生,西班牙语专业,这个专业要求的分数最低。从那以后,楠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再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后了……

几年来,我身材越来越肥胖,不得不专门花时间去健身了。有天路上接到一个传单,周围有一间新开的健身房免费体验。我去了,是一个旧厂房改造的,条件一般,但价钱不贵。从此,我晚上经常来这里运动。

有一晚我去的晚,运动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喊我猫哥。我仰头,一位壮汉立在我面前,身着艾德玛的紧身衣,温和地笑着。

“猫哥,我是楠,你的学生。”

认出来了,楠的眉宇间还留有初中时的样子,只是现在看来,完全是一个老成的成年人了,一晃六年多没见。

“猫哥你胖了好多,来锻炼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点头,依旧注视着楠,想多寻回点他往昔的样子。

“猫哥,加个微信啊,我经常来这里运动的,有空一起。”

哦,哦,在楠的提醒下,我拿出手机,互加了微信。

“猫哥,有空一定约哦,我有职业教练证的,可以指导你健身。”

我笑得更开心了,几年不见,楠变得这么开朗。本想和他再多聊聊,但明天有早读,还是告辞离开了。

从那以后,楠就经常在微信里约我去锻炼。开始我以为他以此为生,后来才知道他也只是业余爱好,不过很专业。

我对于好身材没什么追求,锻炼纯粹为了减肥,不过楠说减肥也要有计划,于是给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并且每次监督我执行。

楠对我的要求比我当老师时对他的要求要严,按照他的话来说,锻炼是磨心,只有心磨好了,身材才能好,这听起来有点深奥。

在楠的一再督促下,我半年就减去十斤,效果挺显著的,而且也慢慢享受起在健身房里的时光。楠和我同时练器械,但是同等时间内,他的量是我的两倍还多。我们把跑步放在最后,并排的跑步机上,我俩一起跑。我的机器一般设定速度是8,而他的,是14。我一般只能坚持40分钟,而他可以一直跑,并且越往后会把速度调得越快。最后,健身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在跑步机上飞驰,我坐在他身后,小口啜着宝矿力,感叹年轻真好。

几乎每个周五的晚上他都会把跑步机跑停,停下时一般是凌晨一点。

“没必要这么拼啊,小伙子。”我总是善意的提醒。

“习惯了,猫哥。”楠很淡定。

“你运动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充实自己吧。”

“你现在的生活不充实吗?”

“充实应该是精神和身体层面的。”

慢慢了解才知道,楠毕业后没有找工作,而是在家待着。他爸妈也无所谓,反倒很高兴儿子能整天在家。楠白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打开邮箱处理一些邮件,他平常主要的事情就是帮助一些外贸公司翻译一些西班牙语的文件,总体来说他是SOHO一族。

楠是以全系第一的成绩毕业的,他自己说没有缺过大学里的每一节课,他把大学当做初中来读。他的西班牙语零基础,学了五年,口头交流依旧有问题,但文字上的工夫,却有小成。他毕业就没考虑过上班,有网络他也能把所学变成收入,这收入不多,但他从小对钱没什么概念的,而且他每天过得都是一种低成本生活。

早上起来,他总是一成不变地自己制作三明治,总是用荷美尔的培根片,总是涂上安佳的奶酪。至于生菜,楠家里的顶楼种了一大片,他每天都摘新鲜的。

吃完早餐,楠会下楼拿报纸。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代里,一个家庭会订十份以上的报纸,把信箱塞得满满的。报纸拿上来,楠和父亲坐在茶几前,父子俩一边喝功夫茶,一边看报纸。两人很少交流,父亲有时翻到一些内容,就拿给楠看。两人都很享受这早上的时光,早茶喝完,报纸看完,楠的老妈已经准备好午饭了。

午饭时家里老小都会聚在八仙桌前,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午饭比晚饭重要,因为中午人更齐。饭桌上,楠的爷爷都要说几句话。老人年近九十了,依旧中气很足。全家人听爷爷讲完,老人动了筷子,大家才开始吃饭。楠照例是喝一碗妈妈煲的汤,吃小半碗米饭,随便吃几夹菜。

饭毕,楠收拾好碗筷,转身进书房,伏案处理各种文件。书房是楠自己布置的,北欧极简风格。一个长条台面,一端摆着苹果一体机和打印机,一端摆着几株素净的兰。楠坐在中间,摆着本词典,缓缓工作。

楠的工作很有规律,和学校里一样,每隔四十五分钟休息十分钟,午后一共上四节这样的“课”,然后一天的工作结束。夕阳西下,楠会漫步到村里的篮球场,陪着他的弟弟们玩一会篮球,然后负责地领着他们回屋吃饭。

楠的白天是宁静的,楠的夜晚是奔放的,这奔放的夜从运动开始。楠每天晚饭后就从家出发,慢走到健身房,大概有六公里。他坚持每天走来,不管刮风下雨。因为楠觉得,这是最好的运动前准备。楠每晚都有训练计划,这个计划是他自己制定的。尽管健身房里有很多教练,但楠显然只相信自己。在我看来,楠的训练有些自我摧残的意味。他每天能练上超过三小时,先是高负荷的力量训练,然后是慢跑。慢跑持续时间很长,到体力极限时他会不断把跑步机调快,在最高速度他能坚持十分钟以上,度过极限又会把速度慢慢减下来,继续慢跑,最后的结果是常常把跑步机跑停。

有次我问楠:“为什么总要在跑步机上跑,到户外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对我来说,生活就在原地,我需要做的就是跑。”

“不会无聊吗?”

“猫哥,不会,其实从你教我到现在十一年了,我觉得我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但你不想挑战一下马拉松什么的吗?你现在的状态至少跑进三个半小时。”

“我从小都不想去比赛,你知道的,初中多少次你让我参加运动会我都没去。”

“好吧,你开心就好。”

“是咯,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还是某个周末的晚上,健身房里只剩下我和楠,他刚刚停下来,站立着,并没有喘气。

“猫哥,你相信动物也能奔跑吗?”楠突然向我发问。

“嗯?”我愣了一会,“当然,斑马啊,豹子啊,都很能跑。”

“如果说这种动物天生不能奔跑呢?”

我又愣了,“什么叫天生不能奔跑?”

“例如海里的动物。”

“海里的,鲸鱼吗?那当然不可以。”我打趣的回答。

“海龟,你见过海龟奔跑吗?”

“海龟?”我脑海里出现探索频道里的那些画面,“海龟应该可以吧,它们要上岸产卵,然后再回到海里,不过奔跑……”

“猫哥,我有一只会奔跑的海龟。”

我看着楠,他脸上写着急切与真诚,我相信了,他可能真有这样一只海龟。

“猫哥,明晚你去我家看看。”

我盯着楠,不得不相信他的话。

第二天是周六,我按照约定晚上九点来到楠他们村,楠在他家楼下等我,并没有急于带我上楼,而是请我去吃宵夜。

楠所在的村是深圳典型的城中村,虽然混乱,但人气十足。楠带我来到一家潮汕砂锅粥大排档,店内外早已座无虚席,老板认得楠,特意搬出一张小桌,放在边上。楠点了两人份的虾粥,外加一个卤水,味道都很正。楠兴致很高,我俩还喝了几罐啤酒,只是他并没有提海龟的事,我不禁心生疑惑。

转眼过了十点,买完单,楠领着我去他家。在电梯里,我忍不住问:“楠,今天是带我来看海龟跑步的?”

“是的。”

“我总觉得这有点超现实,你确定是真的?”

“真的,猫哥,等会你就看到了。”

进到客厅,很安静,家里父母老人都睡了,楠把我带进他的健身房。

楠打开一盏灯,灯下,是一架跑步机。

“楠,你的海龟呢?”

“猫哥,请你转身。”

我转身过去,发现背后是一幅大大的幕帘,不透光的幕帘。

随即,楠像魔术师似的把幕帘缓缓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嵌在墙中间的巨大玻璃水箱。幽暗的灯光投影在水箱表面,照不透里面。楠按了一个按钮,水箱亮了,一块蓝宝石里镶嵌了一只绿海龟。

楠没说什么,慢慢地走到跑步机上,开始慢跑。速度很慢,很慢,跑步机发出规则的机械声。夜很静,水箱里的蓝色彷佛要溢出,把周围的一切都浸润进去,我感觉身体轻了。

蓝色在蔓延,这一片蓝中,两点黄色的幽光浮动……海龟睁开了眼睛,鼻子顶住了水箱壁,鼻孔有节奏的开阖,海龟的四肢在水中滑动,仿佛在蓝色的空中漫步,它水中“奔跑”的样子美极了。我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海龟看,因为我也只是在电视里见过海龟。眼前这只海龟是活生生的,躯体没有多庞大,但是很优雅。四肢布满绿色的斑块,龟甲线条分明,看得出它很健康。只见水箱里的海龟越来越兴奋,四肢拼命滑动,鼻孔贴着水箱在呼吸——原来,它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跑步机上——它真的想奔跑?

楠从跑步机上下来,走到水箱前,熟练的把双手从上面伸进,双手在水中半张开,海龟一蹬窜进楠的手中。

楠很虔诚地抱着海龟,庄重地对我说:“猫哥,短笛开始奔跑了。”

“短笛?”

“这只海龟的名字。”楠一边回答,一边轻轻地把海龟放在跑步机上,我凑上去,跑步机上的速度显示是4。

跑步机上的海龟先是向前滑了一点,随即开始摆动四肢,真正在跑步机上跑了起来。

楠也站上跑步机,和他的短笛一起慢跑。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楠和短笛非常的从容,在跑步机上悠闲地跑着。

滴,楠把速度调到5,短笛加快了四肢的摆动。又过了一会,楠把速度调到6,短笛依然能跟上。

“短笛最多能跑到10,但是坚持不了多久。如果速度一直是5,它可以跑很久很久。”楠一边慢跑,一边和我解说。

此时的房间里,又是另一番景象,跑步机上的楠和海龟,就好像一对在沙滩漫步的父子,身后是大海,头顶是阳光。

“可以了,楠,快来告诉我你哪里找到短笛的。”我激动地对楠说,他却依旧那副淡然的表情。

“短笛,两年前老爸去海钓捕获的。那时老爸从大鹏附近出海,开到一个废弃的石油井架旁海钓,老爸第一杆就把短笛掉了上来,那天挂的饵料是海虾。”

“后来呢?”

“钓上来时短笛的下颚伤到了,老爸很小心的取钩,把它专门单独放在一个水箱里带了回来。”

“然后你们养了两年?”

“养它不容易,开始我们也是把它放在一个小的塑料箱里,后来发现不行。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才知道海龟对于生存空间的要求和水质食物的要求都是很高的。所以最后我们搭建了这个大的玻璃水箱,海水专程又去大鹏那片海域取的,水箱下面是一整套海水循环以及供氧系统,对了,还有一套恒温系统。”

“三年它长大很多。”

“是的,刚来的时候不到十公斤,属于海龟的幼体。现在体重超过三十公斤,算是成体了。”

“它吃什么?”

“海虾、小鱿鱼、海带等等,还不断调整的。开始我们随便喂,短笛差点挂了。后来我们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宠物龟老板,他很专业,帮短笛治好了病,并且每隔一天从广州发一次货,里面是配好的食料。”

“呵呵,看来养它成本很高。”

“我妈都说了,养短笛比养我贵。”

“你怎么发现他会奔跑的?”

“哦,晚上健身回来我会自己在跑步机上散步放松,某天凌晨我走的时候,听到水箱传来声音。转身,发现短笛拿鼻子不断顶水箱,四肢在摆动,我就感觉他想和我一起奔跑。”

“感觉?然后你就把他放在跑步机上?”

“是的,其实短笛晚上一般是闭着眼睡觉的,但那天他很兴奋,它想奔跑。”

“短笛是一只特别的海龟吗?我的意思是其他的海龟也会奔跑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有短笛这一只海龟。”

楠的回答让我陷入了沉思,我注视着还在跑步机上挪动着四肢的短笛,想找到点什么。我又绕到短笛的面前,它的头微微抬起,表情悠然,仿佛真的在海滩散步。

“猫哥,我想让短笛跑回大海,可以吗?”

“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害怕短笛,和我一样,只会原地奔跑……”

那之后的几天里,我脑海中不断回放短笛奔跑的样子,还上网查阅了很多海龟的资料。甚至傻傻的在百度里搜索:海龟会不会奔跑这样的关键词,得到的结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游戏链接和忍者神龟图片等等。

我实在难以抑制我的好奇心,在微信上不断追问楠,我给他留言:短笛只在你家里的跑步机上跑过吗?短笛是什么类型的海龟?我还能不能再去看看短笛?

这些问题如石沉大海,楠一周都没有回复我。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每晚去健身房想见到楠,依旧无果。

一天中午,我在吃午饭,微信消息闪出。是楠,他分享了一个链接给我。打开,是一个视频,标题是:奔跑的短笛。

这个视频几乎可以看做一个行为艺术品。视频里,楠穿着紧身衣,短笛身上也穿了件泳衣似的东西,人和海龟在慢跑。步调那么的一致,节奏那么的统一,画面那么的和谐。视频是高清的,长度有四十多分钟,制作很精美,从各个角度展示了奔跑中的短笛,而楠只是一个陪跑的配角。

视频下面是网友的评论,不可思议、酷毙了、帅等字眼频繁出现。总之,这是一个很火爆的视频。

后来我才知道,过去的一周楠都在筹划这个视频的制作。他找来了读书时广告专业的同学,动用了专业设备,还做了精美的后期。短笛奔跑时,背景音乐that’s not my name,充满了动感,以至于观看视频的人都觉得短笛跑得飞快,其实速度一直控制在4到5之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视频成为一件奇闻,登上了很多新闻客户端的头条,短笛火了,可是楠又消失了。

我去过健身房,熟悉楠的人说楠一个月没来了。我去过楠的家,他家人都在,他们说楠出去度假了。我告诉他们我是楠的老师兼好友,我想知道楠去哪了。楠的父亲告诉我:“楠说了,他会主动联系他需要联系的人。”

于是我只好在微信给他留言:楠,我希望再次看到奔跑的你和短笛。

楠没有回复,随后,我再次陷入漫长的等待。

我还会去健身房,我在跑步机上也越跑越久,甚至有一次我也把跑步机跑停了。那晚,我坐下来,静静地把短笛奔跑的视频反复看了三遍。当我再次回到现实时,一种莫名的思念如潮水涌来。

七月,我进入暑假,整个人松弛下来,但我还在想着楠和短笛。

深夜里,我无数次尝试和楠视频聊天,结果都是联系人的手机可能不在身边……无奈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打开微信,楠留下一个位置。点开,显示大鹏葵冲牛奶排海域附近。

我立即动身,向这个位置进发。

七月的深圳骄阳如火,来到大鹏葵冲的时候已是正午,车停在一个海滩的边上,我步行向楠留下的位置进发。这是一片荒芜的海滩,我确定,因为我没有看到人留下过什么痕迹。沙滩上有的只是贝壳,一些小树枝,和稍大一些的石子。我在海滩上前行了三公里,被一块巨大的礁石挡住了去路,手机地图显示我正在不断接近楠留下的位置。

这礁石后面是什么?我要翻过去吗?这两个问题缠绕着我,烈日当头,心火焦灼。

我定了定神,掏出手机拍下眼前的图景,走回车停的位置,开车寻找周围的村落。车往前开了两公里,路边有一个自然村,我把车停在村口,进村询问。

村口的大榕树下坐着一群老人,我走上前去,掏出手机想问清礁石后面究竟是什么。老人用客家话回答我,我不明白她们说些什么。

这时,有一位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从村口进来,凑过来看我手机上的图片,问我:“你是不是找浩楠?”

“同学,你认识浩楠?”我欣喜地问到。

“认识啊,他租了我家的房子,他每天就在海滩上奔跑或者发呆,是个怪人。”

“哦,那他现在在哪?”

“应该在那块礁石后面吧,每天他都在那里看海。”

“怎么过去?”

“那个地方我们土话叫困龙坳,三面都是礁石,要翻过去。”

我再次打开手机地图,才发现这一块叫做龙歧湾,是一个三面陆地环绕的海湾。而少年嘴里的困龙坳又是三面礁石围海,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谢过少年,我离开小村,再去寻楠。

沙滩,巨大的礁石横在我面前,我先喊几声:“楠,我是猫哥!楠,你在不在礁石后面?”不过任我声音再大,也被礁石阻隔,被海浪声湮灭。我只好寻了一个最好翻越的地方,尝试向上攀爬。

我向上爬,发现这一处礁石被人为处理过,其上有能攀能蹬的地方,我就顺着开凿好的印记,一步步的向上。

顶端,巨大的礁石如一个烤盘。俯瞰,一架跑步机孤零零的立在沙滩上,意味深长。

我再次顺着礁石上的痕迹下到沙滩,环视,三面礁石,人如困兽。

我踏上跑步机,眼前是大海,海浪扑打着,潮水向上蔓延。

楠在哪里?短笛已经回到大海了吗?跑步机是遗忘在这里的?

我也无法回答这些,只是孤独的坐在这里,想着涨潮会不会把眼下这小小的海滩吞噬。

我躲在礁石庇护的阴凉处,守在这里,等待结果……楠会回来这里,因为我发现跑步机的电源线一直延伸到礁石下面,而这里,藏着一台柴油发电机。

不知不觉的,我在礁石下睡着了,醒来时,潮水已浸到跑步机,但没有没过。我打开手机,没有网络,寻思了一会,决心继续等下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映在跑步机上,金属的光泽泛出,我等待的人还没出现。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黑暗袭来,潮水涌到最高处,刚刚没过跑步机的跑道。我试图把跑步机再移上来一点,但是力量不够,只好作罢。

正当我围着跑步机踟躇时,一个声音传来,“猫哥!”

楠从礁石上爬下,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

我微笑着,随即大笑,进而抱住了楠。

“猫哥,计划只进行了一半,我不希望被外界打扰,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来。”

“见到你就很好了,我不会打扰你。”

“没事,其实你只是来的早了一点点而已。”

我有一堆话想问楠,不过这时肚子叫了一下,我才发觉我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

“猫哥,饿了吗?我有带吃的,你先爬上礁石。”

我强撑着再次爬上礁石顶端,楠已经翻过去取了一个背包再爬上来,打开背包取出面包递给我。我俩就坐在礁石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海。

“猫哥,我准备在这里让短笛跑回大海,但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本能的力量,源自短笛本能的力量。”

“能具体一点吗?”

“如果我的安排没问题,还有20天左右你就能看到了,现在我也解释不了。”

沉默再次来临,海浪声阵阵,黑暗沉沉。

尾声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和楠约定二十天后再来。楠除了昨晚和我说的那些话,就没有再多说一句。

本能的力量,我琢磨着,琢磨着……

这之后的日子,我把每过的一天从日历上划掉,我把二十天后的七月二十二号用红笔圈出来,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七月二十一晚上,我收到楠的微信:猫哥,明晚10点准时到困龙坳。记住,不早不晚,准时。

激动按捺不住,但我又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临睡前吃了颗安眠药,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切正常,吃完晚饭,我就向大鹏出发。

一路顺畅,我不到九点就到了困龙坳旁的小村,我把车停在村口,安安静静。

我徒步走到海滩,盯着手机,晚上九点二十。我守在礁石旁,黑暗中只听到心跳的声音。早点翻过去?不,我克制住了,只是反复盯着手机看时间。

九点五十五,我开始翻越礁石。九点五十七,我翻到了礁石顶端。往下,只能隐约的看见楠在跑步机上奔跑。我战战兢兢地下到海滩,蹑手蹑脚地靠近跑步机,脚下,已被海水浸湿。

楠在慢跑,短笛也在慢跑,海水已经没过一点点跑道,但楠和短笛的步伐都很有节奏。

我就在他们身后凝视着,等待着,期盼着……

海水还在涨潮,转眼间已经浸到了我的脚踝,沙滩上好像有东西在移动,但我不敢打开手机电筒,生怕惊扰了眼前的一切。

我只好蹲下来,再凑上前,跑步机前,居然有两只比短笛大许多的海龟正在慢慢游走回大海。

是的,游走这个词很恰达,它们的身体将浮未浮,四肢不断摆动,试图借助涨潮的海水回到海里去。

短笛呢,我从侧后方看到了它的眼神。今晚从它眼里投出的黄色光晕更加的迷人,也似乎更亮一些。它的身子也慢慢地浮起,他的四肢摆动地频率不断加快,它显然也发现了它前方的同伴,这时心里燃起的就是本能的力量吧。

慢跑,慢跑,不要打乱节奏。

游走,游走,不要停在原地。

停止,向前,我们终将分开。

跑步机停下了,楠踏着浪,原地的踏着浪。

海水退去了,短笛追寻着它的伙伴,跑着,游着,向着大海的方向,慢慢地消失。

我从楠的身后,紧紧握住楠厚实的肩膀,手背触及了什么……是一滴汗,还是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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