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归去来

归去来

祝天下母亲节日快乐！

妈走不了了。

五一小长假，哥哥嫂嫂两口子终于得闲，妈于是可以腾出手来回家一趟。爸来昆明也快一个月。3月，煤厂因事停工，复工日期遥遥无期。爸打点好农事，魔芋下了地，猕猴桃授了粉，背了一个大包袱——像出门打工似的——往孙子家奔去。自从牛牛来到这个家里，爸妈的欢笑多了许多。尽管远隔千里，有了手机之便，每天通一通视频电话，也就如人在眼前了。镜头内外，小脸对大脸，大脸变鬼脸，小脸变笑脸。孙子真是父母返老还童的良药。

春雨春风，庄稼长疯。离开不到一月，邻居发来照片，猕猴桃长到大拇指大小，该疏果、套袋了。趁着五一假期，爸打算回去一趟。嫂嫂得空，可以照管牛牛，妈决定跟爸一同回去，收假前回来。说到回家，妈很兴奋，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他们这代人，年轻的时候埋首奋斗，只为了把泥巴茅屋换成青红砖楼房，把孩子送出大山。孩子也很努力，寒窗十年要走出大山。父母和子女第一次如此默契，“一致对外”。那时他们怎么会想到，孩子走了，会在城市安家落户，不再回来了。二十多年前预备好的两三层的楼房，足够三世同堂，二十多年后，只有夫妻两人形单影只，相顾无言。孩子有了孩子，又从熟悉的庄稼地里、从亲密的左邻右舍里、从给予归属感的家里拔出自己来，移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出门在外求学、工作、安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仍时时心怀故乡，一有机会，就要风尘仆仆地回去。父母是故乡之所以成为故乡的根源所在，他们生长在那山那水那土壤那人群里，就像门前的柿子树、窗外的栀子花，离了那土那水，便要水土不服，又怎么能不想回去呢？

哥哥嫂嫂给订的30号一早的车票。爸妈收拾好行李，去买了晕车药。三十块钱拳头大小六大片药，爸打趣说。一次吃一片，若效力不到位，四五小时后再服一片，切忌一次吃两片。

这天，我在微信群里问爸妈，出发没。爸说，刚出发，你妈没走。原来嫂嫂临时要加班，妈只得留下。第二天，嫂嫂加完班回家，对妈说，妈，我给你买票，回家。妈连夜收拾行李，次日一早，登上了回家的车。

山全青了，森林葱茏，田野青幽，红砖青瓦人家散落在绿色中间，像大海中星罗棋布的一个个岛屿。竹林旁的一户人家里走出一个人，沿着羊肠小道，他穿过竹林，来到一大片严严实实的翡翠一般的绿地旁，他手里握着剪子，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剪子慢悠空剪，站着弥望了一会，走进绿色里，立马看不见人影了，只听得稀稀疏疏的声响。

一串电磁波在空中巡游了许久，犹犹豫豫地拨开一片云，看见一片云一样的绿色，不时波浪似的微微抖动，从绿叶的缝隙里，露出一个人破碎的模样来，电磁波一惊，眉头却立马松开了，脸上露出笑来，随即跌落下来。兜里传来一阵震动，男人掏出手机来，点来信息：外婆病重。

几百公里外，一辆白色的汽车奔驰在崇山峻岭间。妈心急如焚。刚才四姨孃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带着哭腔，说外婆卧床不起，饭也吃不下。

妈决定一到城里，先去四姨孃家看望外婆。

下午，县政府发布消息称发现一位返城人员核酸检验呈阳性。这名人员从福建回来，抵到县城后，先去做了核酸，然后在城里逛街。核酸结果出来时，他已乘车离开县城，回到板栗镇。事发后，板栗镇立即全部封闭，不进不出。政府公告请全县市民居家，非必要不出门。县城已街巷一空。

哥哥嫂嫂担心县城封城，妈无法按期归去。妈忧心忡忡，担心县城封闭，无法去看望外婆。外婆八十六岁了，常年一人居住，衣食住行都已不便利。年初，兄弟姐妹几人商量怎么安置外婆。儿子们太极修为颇高，已臻化境，女儿们占据下风。那段时间，妈心事重重，坐立不安。还是女儿心软孝顺，最终把外婆接到了四姨孃家。

回到家里，爸妈商量对策。如果县城封闭，冒险出去，有被拘留的风险。此外，还有一条僻路可去四姨孃家，道阻且长。他们决定看疫情进展再做决定。

当晚，政府又发布消息，那名核酸检验呈阳性者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灰区阳性（低等级弱阳性），传染性低，大家消除恐慌情绪，出门做好防护”。

爸妈转忧为喜。晚上，四姨孃来电话，说他们家被隔离了，一切人员禁止访问，8号才解封。原来，那位感染者在板栗镇刚一下车，四姨孃家三女儿正赶去城里看外婆，上了同一辆车下城，被确定为密接。虽然不会封城，但密接场所和人员依然严格隔离。

眼看五一假期即将结束，哥哥嫂嫂复工，妈必须得回去照顾孙子牛牛。走或不走？

夫妻俩想出一个计策。妈不走，爸走。爸先去昆明，照顾牛牛几天，等8号四姨孃家解除隔离，妈去看望了外婆，再上昆明去接替爸，爸再回来忙农事。

计划既定，两人脸上轻松了不少。晚上，拨通了视频电话。围栏里摆满各种玩具，牛牛坐在垫上，认真鼓捣一只毛绒绒的牛。这边，妈张开双手做出要抱他的姿势，镜头里，小家伙一把扔了玩具，张开手往奶奶怀里来。大家被这天真的举动逗得笑起来。小家伙发现没抱成功，脸上立刻难过起来，眼睛一耷，小嘴巴一噘，哇哇大哭起来。大人们急忙逗他，他却哭得更厉害，眼露水大颗大颗滚下来。他爸拥他入怀，避开镜头，小家伙挣扎着往后扭转身子，直直盯着镜头。镜头前，妈眼噙泪水，忍住哽咽，对爸说，还是我去。

外婆的状况有所好转，饭能慢慢吃一些了。

妈每天开视频过去，她把决定告诉外婆，外婆说，每天都开视频，也就算见了我了，你去吧。

猕猴桃园里的活完成一半，还剩喷药、套袋，地里的魔芋来不及薅草了。蒸了满满一锅灰面粑，三伯娘又准备了一大堆蔬菜，妈带着大包小包回昆明了。傍晚七点多，抵达小区楼下，打电话叫哥哥来接。几分钟后，嫂嫂抱着牛牛一齐出现在大门口。看到几十步外的奶奶，小家伙呜呜哭起来，远远张着双手要奶奶抱抱。待走近，妈张怀，小家伙扑进奶奶怀里。

他紧紧抱住奶奶，怎么分也分不开。